美狐王(上) 第4章(1)

巫族當然有爐鼎用以煉藥。

她家竹姨就常用大小爐鼎煉制藥丹、藥膏,但修行者以人為爐鼎,那是以真身深進對方肉身,在對方身子里神煉行氣,待有成果後再回流己身。

當她不知嗎?

她耳根潮熱,面上故作鎮定。

「哪,我也知自己不是修仙的料,也沒想修的,人家我這三年也不是毫無建樹啊,我通過武試進到峰下城大衙里當差,可不是靠姨爹牽線,是我實打實一關關打上去,我我才不要當丹藥,更不要當誰的「爐鼎」。」

白凜似笑非笑,然不管他到底有笑沒笑,睥睨表情是絕對的。

「進大衙當差,結果是險把一條小命玩完,官差姑娘好威能。」

「唔」又被刺了。

好吧。今日倘若無他,她與那孩子都不知是何下場,他很有資格笑話她。

原垂頭喪氣小小遭打擊,但換個想法唉,算了。

她撓撓臉,苦笑嘆氣。「白凜,謝謝你啊本以為死定了,沒想到你真的出現,見你虛空現身,就懸在那兒,還跟我臉對臉、眼對眼,呵,你不會曉得我有多驚喜,喜到只會傻怔怔瞪你。」

這一次白凜沒有立即毒舌回去,倒是靜了會兒才冷悠悠道——

「你喊我名字喊得淒厲響亮,整座凜然峰都山震了,我耳力奇靈,怎可能沒听到?自然需來瞧瞧地盤上出什麼事。」

「才沒山震。」她頰面紅撲撲駁道,悄悄溜動的眸光瞥見那棵剎那間枯槁的松樹,神情微凝。「所以作怪的是一只老松樹妖了?」因此遭她暗器飛刀所傷後,才會拖著傷躲回真身里。

白凜亦睨了眼那棵枯松。「木化成精,稱不上妖,僅是一團魑魅。」

「老松枯死,它也就沒了是嗎?」不想又有奪舍附身的事發生啊。

「誰知道呢?春風吹又生也是可能。」黑墨墨的細眉輕挑。

秋篤靜心頭小驚,卻听他宛若自言自語嘲弄道——

「也該好好收拾,沖關久沒露面,不象樣的玩意兒都能稱大王了。」

噢,竹姨說狐族的男女皆美,她想,眼前這位定然是皆美中的最最美。

尤其睥睨眾生時,他耍起來實是氣場強大,快把她的魂魄拖過去。

兩手暗攥了攥,穩下心,她問︰「你不是在大樹心里閉關嗎?」神識既進入另一個境界,哪能輕易听到她?

清逸俊顏又露出譏誚神色,頷首道——

「是啊,今日今時好不容易圓滿出關,閣下這樣迎接我,當真有心了。」

所以說噢,他又沖關成功,修煉至更高層級了!

「白凜——」歡呼,開心,完全不理他的嘲弄,就是單純為他歡喜。

她雙眸晶晶閃亮,笑得太顯柔軟的梨渦又跑出來見人。

忘情地抓住他一只闊袖,她搖啊搖著。「這三年來,我偶爾還是會因為血氣驅動,睡著、睡著就發現自個兒神識又出竅到樹心那兒尋你。你入定的樣子彷佛跟老樹連根,而根深入地中,像在那靈寂之地得到許多我就想,你究竟什麼時候出關呢?會不會我七老八十了才會再見你靈台醒轉,那時你見著我,定是認不出我來,想著就令人惆悵啊。」

一頓,她低笑了聲。「如今你沖關大成,這樣真好,真的太好太好白凜,恭喜你啊!」終能再相見,能說上話,真的太好。

「嗯。」白凜頷首,難得笑了。是那種凌厲盡去,僅留優美柔軟的笑。

透皙的雪膚冷中帶潤,一雙細長狐狸眸少了銳氣,淺淺漾著歡悅。

他知她真心祝賀,不覺間便受她歡快心緒感染,更因她替他開心,他也就隨她一塊兒開心,全然是一種本能。

面前的她是個十六歲的大姑娘了,娃兒般的腴頰消去許多,變成下巴略尖的鵝蛋臉。眸子依舊活潑清亮,也許是習武有成,眼波流轉時多出一股以往少有的剛毅,眉目間顯得英氣勃勃。

斑高的束發,暗紅色勁裝,藏青腰帶還配著暗器刀套,磨得油亮的牛皮綁手再踏上一雙黑緞功夫靴,還真有點初出茅廬的小俠女風範當然,略過她顎下挫傷、額角血漬,以及渾身塵土不提的話。

白凜單掌反握她揪著寬袖的手,她手背上的入符圖紋自他相贈一滴狐血後,似臣服于他,僅湛了湛,彰顯存在後便歸平靜。

「怎麼了?」手突然被握住,秋篤靜心跳陡重,五指卻輕輕扣住他的。

也許是狐心大悅,白凜像方才「振衣滌塵」那樣,寬袍大鼓。

蹦出的氣從兩人交握的手匯向秋篤靜,令她衣褲亦都鼓起,連發絲都飄揚。

眨眼間氣散。

秋篤靜輕吁一口氣,一開始還有些丈二和尚模不到腦袋瓜,雙眸眨眨,再眨眨,咦終于有感覺!因墜崖救人而造成的周身酸疼以及筋理錯位,突然間消失無蹤,骨骼無比松快,丹田氣足,宛若新生。

「白凜哇啊——」她甩甩手、踢踢腿,原地竄跳,血氣暢行無阻啊!是驚喜、開心,她眸底還有閃亮亮的崇拜。「你是最最厲害的!」

那是自然。

某位大人很淡定地微揚下巴,隨便擺個姿態都是清美奪人。

他掌心向上,伸出食指朝她勾了勾。「過來。」

秋篤靜停下蹦竄,听話地跨前一步。

她小臉仍歡快,此時更帶好奇,可就在毫無預警下,白凜澄透略涼的指撫上她朱潤的下唇。

瞬間,當真是一瞬之間,她頭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如遭雷擊!

轟隆巨響,炸得腦袋瓜里一片空白,茫茫然間卻覺渾身顫麻,腦門到脊柱再到腰椎,既凜又麻且熱,五感紛雜混亂。

他、他他干什麼呢?

想問,唇甫啟,他指端竟探深了些,觸到她濕潤的唇內,令她心都糾結。

她定定望他,那雙輕斂的狐狸美目則專注盯著她的嘴。

「破這麼大口子,你又哭又笑又說的,都不覺疼?」

「唔嚕?」什麼?下唇被他扳著。

「嘴破了。」他沒好氣。瞧瞧,唇都腫了,嘴角滲血,這種事竟還要他提點!

方才鼓氣匯流是處理她的筋骨和氣血,身上見紅的口子還沒收拾。

秋篤靜明白他在瞧什麼了,亦猜出他打算怎麼做。

也不知緊張啥勁兒,心跳飛急,急得她熱氣直往腦頂竄,耳根赤熱。

她忽地兩手合握拉下白凜的衣袖,隨即後退一步。

「哈哈哈哈哈不能都沒傷啊,帶點傷才顯得英勇過人不是嗎?我好歹跳崖救人,這事往後可要拿出來說嘴,讓大衙那些鐵捕和老班頭們不敢小覷我,不帶點傷怎麼可以?」都不知在胡謅啥兒了。

白凜臉微偏、眯起眼,打量她的方式讓她心髒更是突突跳個沒緩。

「啊,好像有人上山!」她耳力練得不錯,大片松林外傳來模糊人語和馬蹄聲,似是一小隊人馬正要入林往峰頂來。

白凜老早就听到聲音,不需元神出竅,靠靈耳簡單分辨了下,已知來者八人八騎,剛才還在山腰處,此時已抵下方松林入口,算來得甚急。

「一定是我家姨爹呃,教頭大人領好手一路尋來。」秋篤靜靦眺笑道︰

「在家喊「姨爹」,但進到大衙巡捕房做事,就得稱呼姨爹「教頭大人」嘍白凜,我該走了。」

她回頭拾起長劍,孩子仍靜靜飄浮,睡相安穩。

而之所以能沉進黑甜鄉中安睡,定然是他施了法,只是術法一旦收撤,孩子總會醒的,醒來,又得面對世間事,而這娃兒還這般稚女敕

抑下悵惘心思,她側眸望向長身玉立的男子,傷唇微勾。

白凜仍在打量她,近乎鑽研,他抿著唇好半晌,最後才輕揮長指。

術法甫撤,孩子緩緩飄落,秋篤靜弓身一馱,恰將小小身子背上背。

馱著仍沉睡的孩子,她再次走近他,頰上有淡淡紅暈。

「謝謝你」嗓聲低幽,難以擺月兌的靦眺亦挾著欣愉。「白凜,你心地真好。是真的、真的很好。」

見他袖底擺動,以為又想祭出法術,她瞠圓眸子連忙搶道——

「等等、等等啦!你別動,別忙著動手啊!我曉得你不愛听這些,以前一提及你心軟、心善,你就挺惡霸地斷我話尾。那個我說完這一次,以後不說就是,白凜,我以後絕不會再夸你的,真的真的,你別又把我弄睡啊!」

為何她這麼說,讓他听著心頭更火?!

俊龐猶罩一層寒霜,薄紅唇瓣繃起,只是姓秋的大姑娘對他的冷眉肅目完全沒有違和感,瞧不出異樣。

「我走了,你也快走,別讓人瞧見。」她溫聲交代。

「為什麼?」聲調似雪湖裂冰。

「啊?」什麼為什麼?她眨眨眼,表情茫然。

驀地,人聲與馬蹄聲猛一波傳響,看來離得頗近,且越來越接近中。

秋篤靜背著孩子拔腿就跑,奔出去幾大步後,她倏地頓住,回頭望他。

「白凜,我下回帶好吃的過來,你喝酒不?我沽酒請你!我現下是小捕快,每月有法規一兩銀子呢,我有銀子了,是自個兒賺來的,我請你吃酒啊!就喝「老棠春」的杏花酒好不好?」

立在一片幽寂松林中的男子依然靜默不語,素身與雪發平添奇清,卻有種淡到幾要融入景中的空無感。

秋篤靜朝他笑,心有些糾起,于是笑得加倍燦爛。

然後她毅然轉身,提氣往前方飛竄,將那抹淡漠身影留在原地。

被留下的男人內心正陷進前所未有的矛盾風暴中。

快走,別讓人瞧見。

即便知道他寬袍赤足的樣子教眾人瞧見,九成九要引起騷動,但听她說出,就滿心不痛快!

像被嫌棄了。

他誰啊?!

斑高在上的九尾雪天狐,擁有千年以上的道行,術法其強無比,修仙或成魔全憑他一念之決,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要拯救蒼生亦是荼毒人世,全在他想與不想之間。

她,一個小小凡人,即便半巫半仙體也僅是凡胎,竟膽肥到敢趕他快走?!

說完這一次,以後不說就是,白凜,以後絕不會再夸你,真的真的

是怎樣?他不值得夸揚嗎?!

以後絕不會再夸他听進耳里,心火就噗噗噗直竄!可惡!

當然,此時的天狐大人完全不會想到,其實是他先強烈表現出不愛听那些關于「心軟」、「善良」之類的話,才使得某位姑娘家對他的贊揚之詞就此封口。

骯誹不停,罵人家姑娘過河拆橋,罵人家不道義,大大地暗罵一頓後,腦中浮現的是她帶傷的臉龐。

于是一幕刷過一幕,徐徐倒退——

他看到懸在崖壁上的她,驚懼在她眸底翻滾,她很怕,非常害怕,他看得出來,但明知是通往死域的險路,她終究跳下崖救人。

若然無他,在千鈞一發間無他出手,她將如何?

腦中浮出摔得粉身碎骨的肉身,是她的,充滿靈能與元氣的一具肉身,支離破碎散在那兒,眼是灰撲撲的,愛笑的唇失去血色,血流盡,將雪地染作朱紅

在天與地之間游走了那麼久,久到彷佛觸及到永恆,他早明白緣起緣滅、緣生緣死之則,此一時際卻極難忍受那想象而出的破碎場景。

有個極荒謬的念頭劃過心中。

若然那姑娘沒了命,他會為了再續緣分,耗掉千年道行只為救活她嗎?

令他氣息一頓、沉眉斂目的是,他竟無法毅然決然作答。

可笑!

唬地一甩袖,像在斥喝自己。

無端端的,就是完全不懂因由,清楚又浮現她的臉。

炳哈哈……帶點傷才顯得英勇過人不是嗎?

她臉蛋赭紅,紅到顴骨明顯暈開兩團,她害羞了?是嗎?

但,為什麼?

我有銀子了,是自個兒賺來的,我請你吃酒啊……

想罵她,心頭卻一陣軟。

想到她總說他心軟,讓他又想狠狠開罵。

矛盾啊矛盾!

決定了,下回要是遇上,她倘使食言,沒帶上好吃的、好喝的來「供奉」,他他就吞掉她了事!

省得她這樣禍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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