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她秋篤靜好歹是峰下城「第一女鐵捕」,好歹是巡捕房新進們的「小教頭」,流血不流淚,豈能輕易就哭?
穩住思緒,她盡可能不動聲色察看。
要從赤沙地出去,不可能。
出口應是八條通道里的其中一條。
忽見一葉綠光晃過,定楮再看,依稀是幾日前逃過她的「化煉」,而被白凜吟咒後放回的那葉精魅。
它晃了晃的,忽左忽右,突然飛向某一處通道。
秋篤靜見它停在那兒閃爍,竟有種荒謬又真實的感覺,好像它在對她眨眼,正等著她跟上?
那葉綠光精魅不帶惡意,她能知道,卻不明白它為何這麼做那條通道是出口嗎?它為她指路,想領她出去?
眼下躊躇無益,一切只能先闖再說。
她矮打算將白凜馱起,兩手甫去拉他的臂膀過肩,一股麻軟毫無預警襲上,她倒臥在他盤坐的腿邊。
全身失了力氣,但神識仍清楚,秋篤靜知道自己並未受傷,而是中了術法。
「姑娘想把白凜搬到哪兒去?話都還沒說完不是嗎?」
她听到玄宿幽然低問,發緊的喉頭出不了聲,雙眸尚能眨動,卻只能直勾勾、由下往上望著白凜輕垂的面龐,他猶自閉目抿唇,看不出表情波動。
虛空中,玄宿聲音再起,閑適帶笑一般——
「你問我要紅繯,不如就拿你的「爐鼎」來換。她身上雖染遍你的氣味,仍有極香的血氣溢出白凜,你這座「爐鼎」很不錯啊,莫怪虛元碎裂卻能如此迅速恢復。用她來換紅繯,你我都不虧。如何?」
玄宿話中的「她」指的是誰,秋篤靜內心再明白不過。
心怦怦重跳,在左胸中沖突不歇,撞得她胸骨隱隱作痛。
她竟在害怕,驚惶引發的刺麻感點點在膚上鋪散開來,于是頭皮麻顫,指端滲涼,連齒關都禁不住要格格顫抖,非常、非常地難堪。
她為如此軟弱的自己感到難堪。
那聲音彷佛歌吟,白凜嗓聲一直是好听的,不管虛元碎裂前,抑或重建後,清冽中總有她能尋到的淡漠溫柔。她听到他回答——
「你要她,請便。把紅繯給我。」
玄宿又笑了。
秋篤靜覺得也挺想笑的。
明明氣息像進不來肺腔,明明胸房刺痛、刮痛、擰痛、燒痛種種的痛輪過一遍又一遍似,她卻想哈哈大笑。
直望他那張清俊玉龐有什麼用?想從他臉上讀出什麼?
不可能啊!
他從未掩飾他對紅繯的執念,虛元破碎後的他思緒更是直來直往,他要紅繯,非紅繯不可,就表示在內心,那名赤狐少女佔著極大份量,成為他的心魔。
她勸阻不了他。
她說穿了只是一具凡胎俗骨,只是氣血飽滿的「爐鼎」,只是是
那日允婚,你我就已是夫妻。
他說的這一句突如其來地蕩開,在腦海里,在耳畔邊,他對她那樣說過。
既是直來直往了,他可能欺她、騙她嗎?
心思越發紊亂,瞠圓的眸子覆上一層潮潤,說是不哭,淚仍從眼尾滑落。
她想信他,應該信他的。那日對他求婚,她與他已成最親密的兩人。
那顆涵養千年的內丹,你收了去那就是聘禮。
思緒與胸臆間,忽而落下萬鈞雷霆,震得神識凜冽、心魂灼燙。
她收了他的聘禮,一份上天入地、沒誰拿得出手的絕世聘禮,他視她為「爐鼎」,卻把命交到她手里,還能將她讓渡給誰?
淚越來越多,她發狠閉上雙眸,一口氣將那些太軟弱的東西擠出眸眶。
心血涌動,氣海鼓伏,瞬間,她的神識御風般跨入一道虛空。
在那靈寂虛空之地,她像化在風中,沒有軀體,但五感十分真切。
她雙目能視,兩耳能听,鼻間嗅到的是潮濕腐敗的氣味,她張口能言卻不敢喊出,因眼前灰撲撲的一幕,白凜仍盤腿席地而坐,但他抬眉揚顎,雪發似水中草輕曳浮蕩,他細長雙目正望著面前一名黑袍男子。
男子五官極其邪美,輪廓精致,眉間有一點朱紅。
玄宿。
秋篤靜想再靠近過去,但沒能辦到,彷佛那兩名男子的對峙被無形結界封住,任誰也無法侵擾。
「你終于現身。」白凜面無表情。
「為了你,總得現身。」玄宿似笑似嘆,黑袍微動,袍擺底下亦是一雙果足。
他緩步朝白凜跨近。
「你也僅能在靈寂虛空現身,不是嗎?」白凜似語帶嘲弄,面上仍淡漠。
玄宿因他這話明顯一怔,但極快寧穩——
「你是何時看出我真身已滅,僅余真元?」
白凜不跟他拐彎抹角。「你在紅繯身上入魂,以她代替你,當時已覺古怪。」
「噢?願聞其詳。」
「你本性多疑,誰也無法信任,卻把一絲魂魄交出,想來是萬分不得已只好如此為之。」
玄宿笑笑道︰「還是你知我、解我。紅繯雖一心向我,可惜還是不好使,她道行畢竟太淺,又為陰身,與我交融不下。若是你來,咱倆定可合而為一。」
「紅繯在何處?」
玄宿似被他的執念逗得嘆氣,黑袖一攤。「讓我入你身,往你元神里入咒,你成為我,我變成你,不就能知紅繯身在何處?」
不行!不成的!
秋篤靜既急又氣,不斷沖撞那無形結界,她張聲狂喊,以為淚已勉強停住,結果水霧仍濡濕雙眸。
她知他能化解玄宿的入咒術,那是因他心神與肉軀堅決抗拒,倘是他心甘情願迎入黑剎之氣,交出所有,要再反動也許已無望啊!
白凜,你說我倆已成夫妻,我只要你而已,只要你而已!混蛋!我不準你變成誰,更不許誰變成你可惡!你听見沒有
沒誰听到她氣急敗壞的叫喊。
她不信他會為了赤狐少女獻出真身,但他真這麼做了。
他不僅棄了她,連自己亦瀟灑放棄,任玄宿那一抹真元進入他軀體里。
無助又無奈,她想罵人、想放聲大哭、想轟砰——
驀地,靈寂虛空傳出一道巨震!
玄宿自始至終皆怡然的語氣陡變,長嘯一聲,驚厲暴喊——
「元神空無,內丹不在!白凜,你坑我?!」
「就坑你。」白凜淡然幽笑,慢吞吞道︰「坑你入殼。」
秋篤靜看到了,看玄宿那一身玄黑進入那具雪白長軀,于是白袍鼓漲,男子雪發飛揚,接納那顆被黑氣包裹的真元。
她看到盤腿端坐的白凜動著薄唇,暴出玄宿那聲厲吼,緊接著又見那兩片優美唇瓣掀啟,勾揚出天狐大人慣有的冷然嘲弄。
將計就計。她猛然頓悟。
他內丹不在,因內丹已給了她。
他的命養在她身體里、攥在她手里。
他不怕玄宿的元神入咒術,元神依附內丹活動,無內丹,元神空洞,元神既不在該當的所在,咒也就無處可入。
也許打一開始,當他們倆踏進赤沙地,落到這座地底洞穴里,他根本就好好的,哪來中招?一切只是作戲給玄宿看,坑對方入殼,同樣把她也坑傻了。
轟砰——靈寂虛空再傳一道震響!
「白凜!」秋篤靜大喊,以為依舊徒勞無功,豈知白凜竟朝她看來。
四目相接,即便她僅是一縷神識,卻能被他深深攫住眸光。
他、他其實一直听得到她、看得到她啊!
而這個虛空造出的結界,根本也是他的手筆,玄宿不知,她亦不知,他玩狐也玩人,手法高竿老練,還道什麼虛元破碎?什麼直來直往?他老早修復妥善又完整重建,心思埋得這般深,哪輪得到她為他擔心受怕?!
恍惚間,像看見他沖她揚唇笑,然下一瞬,他五官繃凜,眉間糾結。
玄宿的聲音再次從他雙唇間磨出——
「你喪失內丹,元神空無,你、你明明什麼也沒有想困住我,不可能不可能但為何?這血氣從何而生?你如何能驅使?不可能」
白凜奪回話語。「你說要與我交融一起,雙修共享。可惜了,我這身子已然交出,早有人交融進來,輪不到你。」
「白凜!」秋篤靜覺得自己就是個笨的、呆的、蠢的、傻的,受騙了依舊替他憂心忡忡。但不管如何,總要先度過眼下這關!
白凜隨即又朝她看來。「走!」他闊袖一揮。
結界碎裂聲爆開!
她驟然張眸,神識一下子躍出靈寂之地,重回本元的心間與靈台。
地底洞穴之中,她依舊倒臥在他腿邊動彈不得。
秀眸眨了眨,急急逡掠,她覷見他緊閉雙目的面龐不住扭曲,薄唇抿得死緊,兩邊的額角穴位抽搐鼓跳。
他氣息極為不穩,胸口起伏過劇,擱在雙膝上的十指正按緊膝頭,于是指節突出,使力過猛,讓那修長的指顯得有些猙獰。
他請君入甕,誘玄宿入他軀殼,那模樣根本是想將對方真元困在體內!
他到底有何打算?!
一方面為他憂心,另一方面又惱他瞞騙,令她必須揣測再揣測。
只是實無閑暇任她推敲了不知是玄宿猶能驅動術法,抑或精魅們察覺到控制的力道削弱,盤據整座穴頂的綠光精魅正蠢蠢欲動,嘶鳴聲大作。
先是兩、三只朝她飛下,在她面上七竅處徘徊,似想方設法又像等待時機,等著從她的眼耳口鼻鑽進精魅以奪取人的精力、血氣為食,她血氣著實太香,即使被天狐沾染,仍舊掩蓋不盡。
此時控制精魅的黑剎之氣被白凜困住,洞中無大王,精魅們自然群起作祟。
少少幾只的反動引來更多覬覦,越來越多的綠光往她俯沖下來,她能感覺到它們在膚上爭先恐後游移,螢綠火光將她七竅完全遮掩。
不能護自己,如何護他?
秋篤靜,你不能護好自己,還談什麼雄心壯志說要替他出氣?幫他揍玄宿?他將玄宿真元誘入,困于身中,而他的內丹在你體內,你能怎麼做?
能做什麼?
你說要與我交融一起,雙修共享。可惜了,我這身子已然交出,早有人交融進來,輪不到你
與他交融的,是她;雙修共享的,也是她。
雙修中的兩個元靈、兩具肉身,彼此化入,白凜是她,她是白凜。
他拿命打造出她這個專屬于他的「爐鼎」,他們氣血相融相通,他能渡取她的血氣滋養己身,她就能驅動他的內丹、他的術法!
心一定,定下便如千年巨錨直落深海。
念一動,動念就似萬年封印驟然盡去。
心定念動間,丹田有火騰起,天狐內丹引得她氣血澎湃,手背上的巫族入符彷佛得到灌注,一掃暗淡,激出耀眼燦光。
喉中猛地滾出一聲嗄喝,她發現身軀能動了,玄宿的術法被她自解開來。
體內的能與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增長,火一遍遍燎原而來,她並不陌生,這情況跟上一回遭黑衣客偷襲,她誤打誤撞間、大舉「化煉」十來只精魅時的感覺甚像,只是這一次將更為壯觀。
這一次,她不僅是有巫族圖符作為護守的秋篤靜,不僅是半巫半仙體、氣血飽滿的絕美「爐鼎」,她不僅是「第一女鐵捕」、「鐵血小教頭」,她更是堂堂的九尾雪天狐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