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白凜滾上榻,盡避知道人不但在竹苑里,且幾位太婆和竹姨都在外邊堂上,秋篤靜實也抵不住他糾纏的唇舌。起先是憐他氣虛,他若能從她口中汲取生息,她哪里還有顧忌,自然滿腔熱血全數奉上。
也不知怎麼變了調兒,汲息渡氣變成再純粹不過的唇舌纏綿,正因純粹,所以兩具身軀無比誠實,一個是綿柔發軟,春心濕漉;一個是熾火撩心,越發怒長。
秋篤靜心有顧念,還能扯著所剩無幾的意志勉強掙扎,但壓著她的天狐大人根本不管不顧,恨不得將她嵌進血肉內似的,吻得張狂,下手更是凶狠。
然而最後,天狐大人到底未能一逞私欲。
竹苑的主人選在一個非常「美妙」的時機踏進房里。
那聲響雖細微,可纏在榻上的兩人皆耳力靈動,秋篤靜驚得大顫,他則是一愣。
就搶他發愣的這一瞬間,他家那口子已迅雷不及掩耳將他推開。
竹苑主人面上無波,撞見卻似不見,嗓聲倒柔——
「既醒來,也該出去吃點東西。」
「修行之體,無須飲食。」他冷淡道,眼角一瞥秋篤靜急攏衣褲,偏偏衣褲全糾結成團,一時難解,他干脆一掀大被,把她兜頭罩臉全蓋妥。
「五谷雜糧粗淡,豈能滿足天狐口月復?」竹苑主人較他還冷淡。「自然不是喚閣下吃飯。」
意思是他既醒,守在榻邊照看的人也該退出。
他這才醒,就急著想把人從他身邊挖走嗎?
白凜深覺對方根本是算準時候進來的。
瞧,整個巫族村還真沒個好人。
秋篤靜終于將自身理出個大概,拉開被子,都憋出滿頭大汗了。「竹姨」
秋宛竹沒再理會白凜,直接對她道︰「出去喝些粥,剛熬好的。」
「太婆她們」秋篤靜躊躇著。
老人家全在堂上,定是等著白凜醒來,要跟他開誠布公、大談特談。
談談很好,就怕一個沒談攏,兩邊又鬧起。
「太婆不會吃了他,你放心。」秋宛竹笑意微微,這話刺得白凜美目倏眯。
「竹姨,我想留——」秋篤靜的話被白凜淡淡打斷——
「出去吃點東西。」他旁若無人般探手理過她微紊的鬢發。既然開竅,做什麼都覺理所當然,見她秀耳女敕紅可愛,心癢癢,隨手就揉了揉。「放心。不管誰來,只要對方不先動手,我自然也不動手。尤其是老人家,總得讓讓。」
真真教人不省心。
秋篤靜最後只得紅著臉請竹姨先出去,自己亦下榻將衣褲再理個齊整。
踏出房門前,她靦眺卻鄭重地對白凜道——
「太婆若進來跟你談,你好好說話便是。我總歸是跟你一塊兒,全听你的。若然若然有事,我就在外邊,我會進來救你的,你別動手。」
進來救他?是進來替他挨打吧?如同他頭一回闖巫族村,她拿身背去擋巫族族首擲來的烏木杖那樣。
兩邊都想護著,兩邊都不願舍,但她說了,她全听他的。
她得到天狐大人朗月皎皎的一抹笑。
秋篤靜八成是心意堅定了,所以去到竹苑堂上見到眾位太婆,臉紅歸臉紅,心促歸心促,眼神一直很寧穩。
本想說老人家定要輪番上陣叨念她,非念到她跪地不可,未料搖頭的搖頭、嘆氣的嘆氣,沒罵她呢,還趕著她快去灶房喝粥。
她一碗粥喝得心里七上八下,尤其又听竹姨說,大太婆確實有事非單獨跟白凜談談不可,談得好,巫族跟九尾雪天狐或者能和解;談不好,一拍兩瞪眼。
若非竹姨和其它幾位太婆全盯著她,都想溜去听壁腳了。
另一邊,竹苑寢房內——
當巫族族首由婆子攙扶著踏進房中時,白凜不僅套回白袍且還振衣滌塵了,連一頭雪發亦綹得益發柔亮,心想,打扮齊整見長輩,算是給他家女人一個面子。
但見大太婆由人扶著,步伐蹣跚,不禁月復誹——明明起陣時神勇無比,並非神打附身,而是堪比神通降世,尋常時候倒老態龍鐘是真是假?
大太婆拄著烏木杖一坐定,那名手腳利落的婆子立即撐開兩扇窗板,天光頓時涌進,將老人家肅穆無端的褐臉與一身黑衣瓖亮了些,但那雙略細的眼楮深如古潭,映不出半點波瀾。
隨即婆子又備來一盆炭火,置在太婆腳邊,這才退了出去。
「若早個三十年,「落月七星陣」不怕拿你不下。」
白凜想著對方會道出什麼,未料頭一句是這個。
大太婆徐慢又道︰「如今大陣依然,法器神利,無奈起陣巫者已老,竟教你尋得時機演這麼一駒。」
白凜額角一抽,瞪著老人皺紋滿布的褐臉,瞪著瞪著,竟揚唇笑了。
「巫者已老,這話是你說的,巫者垂垂老矣,守不住陣位,也才讓我有機可乘,那不是演戲,是順勢而為。倒是閣下最後那一記打,分明看出我的意圓,卻還是配合著背後傷人,真有意成全我?」
「那一記打,你若避開,又或者回擊了,老身現下是不會跟你談這些的。」
老人家緩緩抬眉,見天狐神色怔愣,干癟嘴角竟略現笑弧,是極淡的一抹,眨眼間便消失無蹤。
「你為求巫族女而來,總要見識你有幾分真情實意才可。」
白凜暗暗屏息。「所以真有意成全?」只要一干老巫別攪局,攪得他欲求的那名巫族女心中兩難,堂堂九尾雪天狐被揍假的,他都認了。
大太婆道︰「即便願意成全,也得看老天同不同意。」
「何意?」
「靜兒的娘親曾是族中大巫,動了情,舍巫族而私奔。」
「這事我知。」白凜心懸起,大太婆的口吻和神態皆令他有所不安。
老人家輕輕頷首,靜過幾個呼息後才又啟聲。「巫族有一個大咒,已流傳太久太久,尋不出法子可解巫族大咒只針對歷代大巫,凡身為族中大巫,便斷男女之情,終身服侍巫族族民,順天應地。」
白凜問︰「這與靜兒何干?」
「靜兒畢竟是大巫血脈。」太婆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當年靜兒娘親不顧那個巫族大咒,不僅動情,更懷胎誕下孩兒,與那男子的緣分不過十年」嗓聲忽淡,如自言自語。「咱們幾個姊妹們起陣,求了又求,解過再解,仍然不行,能用的法子全使遍,依然對付不了巫族大咒求來解去的,也只給靜兒娘親延了那十
年」
白凜胸中略震,面龐有些冷凝。「靜兒並非你族中大巫。」
老人家神志穩下,面沉如水。「「西南巫族」的大咒會不會延至下一代身上,從未得解。」
一道暴雷猛地劈進心央,白凜雙目定然,眉間色厲。
確實听過巫族傳續了百年、千年的大咒,不僅這「西南巫族」,北方與南面的巫,各有流傳的族中大咒,其威力石破天驚,因血脈相襲而遭罪的亦曾听聞。
如今這個老虔大太婆告訴他——從未得解?!
也就是說,靜兒因他動心動情,若族中大咒發威,靜兒可能命危!
但他們已這樣要好,他是愛慘了,千年以來才開這麼一朵情花,這條道上,他女敕若雨後春筍,他心甘情願終也認了,卻在此時告訴他,可能這樣的動心動情,只為極短的緣分?
霎時間,白凜思緒起伏跌宕,如飛絮臨風流轉,面色忽青忽白、忽紅忽黑。
「你自可抽身,行你的修行道,內丹歸還,與巫族女再無瓜葛。」蒼老聲響。
白凜忽而笑出。
天狐大人這一笑,清風明月、烈日灼火都敵不過,宛如開在他心田的那朵花,開到一整個燦爛輝煌,那燦光之亮,不是十分,而是十二萬分。
「您老兒這一記棒打鴛鴦使得狠辣,咱也甘拜下風這一回了。但既求巫族女,連命都聘出去,能說抽身就抽身嗎?」一頓,眉宇間的凝色淡淡又襲,卻也挽著春風秋月,逸著繾綣柔情——
「就來瞧瞧吧,望您老兒壽長破百,看是你巫族大咒禍延子孫厲害些,抑是我與靜兒情長緣厚更勝一籌?」
眼見對頭如此囂張猖狂,巫族族首愣了一愣最後的最後,想過又想,竟也是淡淡頷首、淡淡回以一笑。
白凜後來又向大太婆問清楚,原來他家那口子對于巫族大咒,全然不知。
娘親在她小小年紀就香消玉須,她也只認定是生了重病。
凡人的病痛,她那位早已修成半仙的親爹會沒法對付嗎?
不可能!
都成半仙了,區區肉身病痛,且還是愛極之人,他不信那名半仙男子無法化去妻子身上的病癥,除非那真是解也難解的大咒。
這幾日,白凜陷進深不見底的思緒里。
想跟靜兒在一起,那是再確定不過,而巫族族首的告誡,他更是往心里去。
「就讓我瞧瞧吧,我也希望宛梅的骨血能好好的」
那一時際,大太婆沒把話說盡,彷佛又陷入自言自喃中,但他已然听出,是希望那名曾為大巫的女子,她的血脈能好好延續下去。
會的。
若巫族一干老巫們活得夠久,他必會讓她們親見——即便巫族大咒真要禍延子孫,到天狐身上卻是行不通的,因九尾雪天狐不開竅則罷,一開竅便夠狠夠痴夠流氓,敢來侵擾他家女人的什麼巫族咒,一把狐火先燒淨了事,再不了,毀天滅地什麼都干得出!
雖稱不上相談甚歡,但巫族族首被婆子攙出竹苑時,神情維持一貫的淡然平靜,等在堂上的一干老巫見狀,不必多問也知事情已然定下。
唉,只是想到之前是大巫跟了散仙私奔,如今是天狐纏上她們家巫族女,想著往後靜兒真有孩兒,這血脈傳下,也都分不清是巫、是仙,還是天狐了
但因緣際會,偏偏糾纏上,法緣玄妙,實也莫可奈何。
白凜就在一眾老巫的默許下,在竹苑安然養起傷來。
雖說頭一日醒來,他傷已好了七七八八,但能賴在巫族村倒也新鮮,于是又多賴了幾天。
年關已近,連下兩場大雪後,今兒個冬陽甚是迷人。
他神清氣爽步出竹苑,先在堂上遇到幾位來看病、取藥兼家長里短的村民,眾人一見他,喧嚷聲立時沒了,堂上只有秋宛竹繼續從容不迫地做事,幫一名患風濕的老人家燻炙草藥。
白凜完全不在意旁人的驚愕目光,怎麼被瞧,他怎麼自在,果足一踏,施施然便要走出,幾名老大娘、老嬸子突然回神大呼——
「哎呀哎呀,不行啊!外頭凍死人,雪厚得不得了,你、你沒襪沒鞋的,肯定凍得你腳底生瘡啊!」
「怎地這麼可憐,沒襪沒鞋,連身上也單薄得不象話!你這什麼跟什麼了這是?一件薄袍子能抵外頭風雪嗎?!」老大娘突然轉頭去問淡定的竹苑主人。「竹姑娘,他就是那個救了太婆,又被你家靜姊兒救回來養傷的小白公子是吧?」見秋宛竹微笑頷首,老大娘調過頭來繼續呼天搶地——
「咱說小白公子啊,你听大娘一句勸,人當愛護自個兒身體,你這少年白也白得太哀傷,真有傷心事也千萬別往心里去,咱們人窮志不窮,只要有強壯體魄,山窮水盡了都能憑雙手開出一條康莊大道。」
「老溫家的,你先別急著跟小白提那麼多,眼前事先解決要緊啊。」一名老嬸子擠了來,彎腰就想撩高白凜的袍擺。「來、來,讓嬸子瞅瞅——喲,這腳長得跟咱家山子他爹差不多大嘛,你等等,咱讓大黃回去咬一雙山子他爹的暖靴來給你,包你穿得舒適。大黃、大黃呀——」
「汪、汪汪——」門外一頭壯碩黃狗應聲跑進,跳來跳去。
白凜沒能瞧見自己臉上表情,那是驚異、愕然、倉皇,全然的丈二和尚模不到腦袋瓜可能活過千歲至今,這是他頭一次傻在原地沒法對付,因圍過來的「凶神惡煞」完全不是他以往遭遇過的那種惡徒或入魔精魅,層級更高,非常之恐怖。
「白凜!」秋宛竹原本「看戲」看得很愉悅,忍笑忍到快內傷,忽見天狐白袖欲揚,甫察覺已遲了。
那只雪白闊袖一揮,堂上十余位村民盡入睡,連大黃狗也睡,徐徐浮在半空。
白凜趁秋宛竹不及回神說話,已憑虛御風飛出竹苑,一飛竄得老遠。
哼,他沒對竹苑主人下手,算是很給臉面了。
巫族村的守護咒結界內,他的虛空挪移施展不出,不過其它術法使起來倒還行雲流水,這村子里就沒個好人,他當要小心再小心。
咦,不對,他更正,這村里是有一個好人。
他停住腳步,回首看著尾隨在後的小泵娘蕭湘。
女孩兒穿得圓滾滾,臂彎提籃里是一顆顆大柿子,天寒地凍的,成熟落地的柿子雖未腐爛,可也早都凍成跟石頭差不多硬,也不知她打哪里拾來。
見他佇足看來,蕭湘露出靦眺模樣,隨即從籃子里翻出某物遞去給他。
白凜俊眉略動,走向她。
那小小手心里捧著一串野地漿果,果實小小,但色澤殷紅偏紫,一看就知是甜的,正值寒冬時候竟能讓她尋到這樣一串
他取走漿果,也沒言謝,卻在她手心上畫一個小圈。
蕭湘眸子倏地紅了,想起那一年,白袍哥哥也是畫了小圈給她,幫她報了仇。
「你請我吃漿果,我請你吃柿子。」白凜瞄了眼她籃里。
「柿子太硬了不能吃的,這是要撿回去用紅線串成串兒,系著彩帶,掛在門邊好看。要過年了,討個「事事如意」好采頭啊。」蕭湘吸吸鼻子,笑著解釋。
「拿一顆試試。」
「咦?唔好。」她五指一抓,甫拿起柿子,哪還是硬邦邦的凍柿?!
在她手里的那一顆變得飽滿又新鮮,外皮光滑無比,還散出濃郁甜香。她小臉整個發亮,急急又抓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
「哥哥!」好好玩,好驚奇,是手心小圈圈的法力讓柿子大紅噴香,白袍哥哥送她一籃子的新鮮甜柿呢。
她揚眉看他,眼淚流下來,開心笑著,卻也淚流不止。
「謝謝哥哥……」那一年,很謝謝你。
豈是不知小泵娘笑著掉淚是為哪樁?白凜笑笑沒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