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得游石珍眼明手快,橫臂一攔,將穆大少險些蹭了地的臉給挽救了。五指一張,本要朝那張俊雅面容掮打下去,看能不能把人拍個清醒,但下不了手!
穆大少的臉色極差,蹭掉淺淺胭脂,唇上幾無血色,身子仿佛極不舒服輕蹙,緊閉雙眸,他是沒暈,卻費勁忍痛似。
包驚心動魄的是,游石珍發現他身上嫁衣不僅紅,還紅得滲出鮮血!
「受了傷為何不說?!」腦中想到的只有這可能,沖出口便是咆吼。
「我沒……不、不是……」
穆容華痛到細細抽搐,話都說不齊全。
他欲扯住意志,但疼痛在月復內不住擴張,明明那宮囊里盤踞的是一股沉重寒氣,被迫瀉出的卻是涓涓的溫熱血液。
游石珍將他打橫抱高,朝某座溫暖的羊皮帳疾步飛馳。
怎麼辦?怎麼辦?這樣不對!這樣不好!這樣……著實太糟!
自身秘密快要守不住了,但他怎就真的賴在男人懷里,像渴求一份保命的溫暖,這般虛弱無助,這般……不似他……
神識如游絲,游絲飄離前,他听到寶綿丫頭因萬分焦急而磨出的沙嗄喉音,听到朗青急急追問和呼叫,听到騷動漸起,最後最後,他听到抱著他疾奔的男人,不知朝誰揚聲厲問——
「絲姆嬤嬤人呢?!」
穆容華揪緊男人衣襟,想告訴他,別把事張揚了,想說,自個兒忍得了痛,再忍忍就能撐過,想求,求他讓他靜靜躺下、蜷著、縮著、等著,然後痛就會很慢、很慢的消退,他能自理,他沒事的。
無奈血氣剝離,沉重的空虛感帶來鈍痛,一下下鑿進丹田、鑿入下月復。
他擠不出聲音。
穆大少雪額滲汗,痛到想暈都沒法子暈個徹底。
游石珍抱人沖進那座充當新人喜帳的羊皮帳子,將他往厚厚毛毯上一擱,隨即動手要解掉那層層疊疊的嫁衣,寶綿像只發狂的小馬飛奔進來,也不怕受傷,只管用力沖撞意圖「非禮」主子的高大男人。
「你干什麼?!小丫頭……別鬧!別鬧——」游石珍被一下再一下推撞,五指陡抓寶綿背心,一把提起。「接去!」見朗青亦著急奔入,他干脆將小泵娘拋去給少年管著。
絲姆嬤嬤被請了來,踏進帳子誰也不瞧,只快步走到穆容華身畔。
看了幾眼,再模起腕脈一把量,斜眼掃去,見單膝跪在一旁的游石珍正急著掀開病人的大紅羅裙,絲姆嬤嬤一掌便往游石珍後腦勺狠狠拍下——
「給我安分點!泵娘家的裙子、褲子,能讓你想掀就掀、想月兌就月兌嗎?」
「他是男的!」游石珍按著腦袋中招之處,利眉翻飛。
絲姆嬤嬤冷哼了聲,懶得費唇舌分辯,僅一將游石珍擠開。「出去!你,還有你,都滾到帳外,你,留……」她指節分明的枯手分別指向珍二和朗青,最後再指向寶綿。
游石珍遭下咒似定住不動,絲姆嬤嬤罵道︰「別杵在這兒擋道,姑娘家落紅不止,又急又快,你想她死嗎?!」
游石珍不想穆大少死,他只想「他」……不,還是「她」,給他一個交代!絲姆嬤嬤已在羊皮帳內待了許久,幾位牧民大嬸早起替大伙兒備熱食,亦幫忙燒了好些熱水送進,那一桶桶清水還是游石珍和朗青從坡下清溪提回來的。
被救出的穆家伙計們听到自家主爺病倒之事,一早全擠過來探問。
朗青被問得脹紅臉,說話結結巴巴,待瞧見游石珍死死盯住自己,少年更是抓頭撓耳,真想挖個洞把自個兒埋掉了事。
「所以你家主子是?」話未問盡,淡淡語音更具脅迫意味,游石珍兩手抱胸,
昂藏而立,居高臨下眯瞪該是早已清楚內情的少年。
結果朗青抱頭蹲成一球,低聲哀嚷。「穆少就是穆少啊!」
很理所當然,很理直氣壯,不管是男是女,在少年眼中,穆容華就是穆容華。跟著就見朗青開始自虐、不知所措抓扯頭發,喃喃道︰「完了完了,要被義父知道,肯定被罰慘的,義父叮囑過,要護好少爺的,穆少的事,不能教誰知了去,現下成什麼樣了?完了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游石珍眼角抽搐,額角更直抽個沒停。
今日預計要與牧民朋友們商議關于馬賊賊窩善後之事,結果鬧這麼一出,他根本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定心。
待得商議一有結果,過了午,他與他的人本應該啟程返家,如此才能趕在日落前回到馬場,他卻遣手下們先行,亦安排穆家七、八名伙計先回廣豐號關外貨棧,而他獨自留下。
畢竟不把事鬧個清楚明白,他、他怎咽得下這口氣?!
越想越混亂,穆大少……明明是條漢子,怎是……怎會是……如何可能?!
這一次當真神擋殺神、魔擋滅魔,他大步流星朝那座羊皮帳子而去,頓也沒頓,一把掀開厚氈簾子闖進,險些與正要步出的絲姆嬤嬤撞作一團。
半個時辰前,穆容華月復下的抽疼才見緩和,依舊是痛,但已不再痛得冷汗涔涔、熱淚濡睫。在貼身小丫鬟幫忙下,換上了干淨衣物,這套衣物是絲姆嬤嬤取來的,款式偏中性,男女皆宜,而在終于整理好自己之後,也才能寧定思緒,與絲姆嬤嬤有一場交談——
「嬤螗是醫者?」虛弱穩聲。
「勉強算是。」老嬤嬤削瘦的褐臉盡顯滄桑,銳眸似能洞悉一切世間人情。
「姑娘瞞了眾人,把姓游那渾小子也蒙了嗎?」
「晚輩……」咬咬唇。「有難言之隱。」
「無妨。」老嬤嬤嚴肅表情竟滲出一絲軟意。「你唬齊弄了他,咱瞧著開心。」
被喚作「姑娘」,她有些不自在,心口輕顫。
「……多謝嬤嬤照看,在下……晚輩……好多了,不那麼疼了。」
「你癸水來期不定,一來便其勢洶洶、落紅不止,且月復絞難忍,是不?」
「……正是。」她緊起眉心忍過一波疼痛,緩過氣才又道︰「我家姥姥亦是醫者,曾細心調養過晚輩身子,但這病謗是從娘胎里帶出,無法根除,僅能靠自身練氣還于精血……」而她卻因這陣子忙亂過頭,將姥姥所教的行氣養身大法全拋諸腦後,之前硬生生緊繃了心魂,之後見殷叔與其他穆家伙計皆已無事,肩上重擔陡去,心上沉郁驟消,整個人從內至外甫放松,被壓抑過久的血氣便也跟著松懈而出,才使得一發難以收拾。
老嬤嬤沉吟片刻,下了終論。「姑娘家的姥姥說得很是,得靠你自個兒勤練養身,畢竟姑娘天生氣血兩虧,且虛不受補,一切還得仰賴一個調字。慢慢養,時時潤,松松快快方能建功。」
老嬤嬤所說的,她其實亦知,但她這身分,掌一族興衰,家大業大,操持的事一日多過一日,終歸身不由己。
淺淺苦笑間,卻听老嬤嬤垂眸深思、鄭重又道……
「有一帖急救方倒是能用。」
「嬤嬤有良方?」她下意識揉著肚月復,臉上微喜。
絲姆嬤嬤仍沉吟般點點頭,慢悠悠道︰「男人。」
嗄?!「……男人?」
「嗯。」
「嬤嬤是何意思?」
「有過男人,采陽滋養,會對你過寒的純陰體大有補益,嗯……依你眼下情狀,光采補一次怕是不足,得時不時地滋補一番才好。」
老嬤嬤表情很是嚴肅,口氣尤其正經,但說的話實在是……穆容華頭更昏了。
「晚輩這身分……不可能有、有男人……」真被攪昏,末了竟吐出這般話。
「怎不可能?明著不成,暗著來不也可以?」
「暗著來?」
「咱瞧姑娘身邊,嗯……」又沉吟領首。「是有這樣的男人可用。」
……誰?她眨眨眸,漸覺要把持住神智已不容易。
一場言談,談得病人神思迷沌,一向圈圍在內心底層的東西似要被勾出,絲姆嬤嬤這才好心放過她,撫她額面,語若催眠……
「姑娘睡吧,適才那碗湯藥加了寧神散,先睡會兒,睡好了再想。」
游石珍以拔山倒樹之勢闖進羊皮帳時,護主護得凶狠的寶綿丫頭已被牧民大嬸們拉出帳外覓食兼喂食,而絲姆嬤嬤則是見病人睡沉了,正要退開。
忽弄出動靜,穆容華不安地蹙起眉心,眸子便又睜開。
「放心,我不會吞了她!」要吞也是先撕了再吞!游石珍逕自繞過老嬤嬤朝里邊去,後者滿臉的不以為然。他不在乎!
絲姆嬤嬤道︰「你不憐香惜玉至少也好心些,姑娘才睡下一小會兒,你讓她——」結果回首已見穆容華推被撐起上身。「得了,很好,你把人吵醒了。」
穆容華朝老嬤嬤微地頷首,表示無事,並感激地笑了笑。
懊來的事,逃不掉,該來的人,終究得面對。
盡避她現下狀況不太好,但不將事情談過、處理妥善,她如何安眠?
最後絲姆嬤嬤挑挑眉,不予置評了,再次拾步走出帳子外。
帳內終于僅余珍二與自己,穆容華勉強將身姿坐正,才尋思該如何打破沉默,那高大男人忽地幾個大步跨近,盤腿坐下。
他死命瞪她,凶狠野蠻,似看不明白又執拗地想看透,利目眨也不眨。
「我……呃?!」穆容華驀地驚住,因男人極快探出手。
眼前的穆家大少,一樣的小白臉,一樣高高束起的流泉黑發,一樣的寬衣闊袖,一樣堅忍明慧的眸,游石珍辨不出雄雌,他腦袋混亂,只知眼中所見的東西不見得是真物,穆大少若是男兒身,肯定就是個帶把的漢子,所以——
他飛快探手,像捧自個兒胯下那副厚實家伙一般,直擊穆容華兩腿之間。
結果……穆大少僵坐,漂亮眸子圓瞠,張唇不能語。
結果——游石珍僵化得更嚴重,長目厲張,眼底都見紅絲了。他沒想到,倘若……假使……如果……穆大少不是男兒身的話……
兩人對峙,四目膠著,還是穆容華月復中突然一縮,才使她清醒過來。
「你……你沒有,我、我……」游石珍看看自個兒撲得很「虛空」的五指,再繼續看向屈腿縮坐的人兒,他面紅耳赤了,因穆容華亦臉紅耳熱給他看,看得他左胸砰砰重跳,鼻息濃灼,禁不住便開吼。「你騙我!」
穆容華揚睫,挺直脊骨,盡量穩住嗓聲中的尊嚴……
「穆某以男身模樣面世,實有難言苦衷,還請珍爺瞧在江湖好兄弟的情分上,替在下保守這個秘密。」
……江湖好兄弟?!游石珍一凜。
是了。對了。沒錯。他之前還「哥哥」長、「哥哥」短地自居,不就想認穆大少這條「漢子」當兄弟嗎……
然而,哪有好漢?
謗本是個姑娘!
而且這個姑娘還令他破了戒——
想他珍二走闖江湖,向來是「冤有頭、債有主」,但即便有冤、有債,亦不對老弱婦孺出手,但回想幾次與穆容華交手,她不只讓他刁難過,更讓他動粗掐過、扣過、抓過、擠過、勒過,昨兒個在賊窩,他還將她狠狠摔過!
包慘的是,她把他男人的秘密給听了去——
他,游石珍,游家珍二爺,過了這個冬「高齡」二十有七,卻還只是個……「吃素的」!
丟臉啊丟臉!太難堪啊太難堪!
「你、你……你好樣兒的!」火氣 哩啪啦亂爆,額角青筋浮動,他飛鷹撲兔般猛又出手,揪住穆大少襟口發狠一提。
他看進她清幽幽的眸底,腦中晃過她一身嫁衣坐在泛青穹蒼下的身影,說不出的清麗孤傲,即使嫁衣髒污,襟口破裂,依舊……依舊……等等!破裂?!怎會有撕破、扯裂的痕跡?!
模樣俊俏的新娘子落進馬賊手里,那些人肯定要對美人兒毛手毛腳,所以啊所以,她身上衣物才會遭撕裂啊!
他姥姥的!生在她身上到底是一顆什麼天王老子膽?!
她真以為自個兒是條漢子嗎?!
他倏地松開五指,她跌坐下來,見她委靡且欲振乏力的樣子,真是令他……令他真想甩自個兒兩巴掌,因他又對姑娘家動粗使強,再次破戒!
「珍爺發怒,亦情有可原,穆某不求閣下諒解,就求珍爺封了口,別對旁人道出我、我非男兒身之事……」下月復仍痛,血絲絲滲流,滲進墊在底下的層層棉布中,穆容華小心翼翼忍著痛、忍著暈眩,努力將腦中思緒有條理地道出。
怎麼想都覺自己委屈,游石珍想揍不能揍、想踹不能踹,憋到快斷氣。
「你、你好樣兒的!好樣兒的!」來來去去就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