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爺 第4章(1)

一清早,嫁進門的新媳拜見族中長輩們的重要行事,霍清若絲毫沒有拖沓。

盡避實在腰酸加背疼,兩腿隱隱發顫,她仍咬牙撐起身子。

勉強蹭著雙腿下榻時,孟冶又想撈她回去揉揉捏捏,幫忙行氣,被她反手泄忿般槌了好幾下。

她掄拳槌打的力道自然不大,但這本能的舉止很有羞惱加嬌嗔的意味,她意會過來,自個兒倒先紅了臉,挨揍的孟冶也有些怔愣,面龐無甚表情,只有泛紅的耳殼透露些什麼。

沒有僕婢幫手,晨時浴身和漱洗所需的水和用具皆由孟冶備來。

霍清若躲進偏室盡避將自己打理好了,膚上仍見吻痕斑斑,觸目驚心。她越想心越躁、臉更臊,實不知男女大欲一旦動起,竟那般失魂喪態。

這樣是好、抑或不好?是否世間夫妻皆如此?

捺下迷惑,她熟練地綰起一個素潔發髻,那是她以往常幫娘親梳理的發型,今日終于用在自個兒身上。

換好婆婆相送的全套新衣重新踏進新房時,她的新婚夫婿也已換好衣褲,正大馬金刀跨坐在榻上,對付他那頭糾結微鬈的發。……孟冶表情原有些小狼狽,但見到她,眼神瞬時一亮,大手還抓著亂發,卻把新婦妝扮的她從頭到腳梭巡好幾回。

她穩著氣息走近。

如心有靈犀,他安靜遞出木梳,跨坐改成側坐,乖乖讓她梳頭。

他的發濃黑如子夜,偏粗硬,天生還帶點鬈弧,抓在掌心里暖暖地一大把,花了她一些功夫才梳順。

「要梳發髻嗎?」她清清喉聲問。

對著她的黑黑後腦勺輕搖了搖。

「……那綁作一束?」他點點頭,慢吞吞從寬肩上遞過來一條有些磨損痕跡的牛皮細帶子。

她接下,俐落地在他大發束上纏了纏,系緊,大功告成。

「好了。」正要退開,面前高魁身軀突然立起,他旋過身,及時扣住她衣袖。

她眉心一軒,听到孟冶生硬道︰「謝謝。」

「唔……」搖了搖頭,霍清若不禁垂下頸子,豈知面前男人繼而又說︰「你若還不痛快,盡可往我身上再槌幾拳。」

稍頓了頓。「小心別弄傷自己就好。」

「誰說不痛快?我痛快,痛快得不得了,那、那這樣就不能槌你嗎?」

是有些惱他沒輕沒重地折騰,另一方面也覺羞赧欲死,因自個兒像似喜歡的,又覺不該這般……總之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什麼感覺皆是前所未有,又沒誰能給她解惑,他還有意無意鬧她,她管不住口便回嘴了……只是那些話沖口一出,立時就悔了,竟然稱自個兒痛快!還痛快得不得了,霍清若啊霍清若,你可以再不要臉一些啊!

抿著嫣唇,她扭開雪里透紅的臉蛋。

周遭靜過一會兒,她的衣袖突然被扯了扯,某人慢吞吞道︰「你痛快了,想槌我,自然是可以的。」

他啊,是不是任何事都得這般鄭重?連胡話都能說得像起誓似的。

說他故意鬧她,並非如此,說他無意逗她,又好像不是,似是而非的,都不曉得該怎麼對付才算高招。

使勁兒想瞪他幾眼,豈知一對上他的眼,再多的氣勢都被滅了。

被惹得有些來氣,她沒被扯住的那,手當真掄起拳頭,往他胸膛賞了兩槌。

槌到第三下時,小拳頭被他的大掌包住,她只來得及瞥見他漆黑瞳底燦光飛掠,腰身已猛地被勾摟過去,熱唇降下,封住她的小嘴。

絕非柔情似水的吻,她又有快被野獸吞食的錯感,頭重腳輕得特別嚴重。

結果就是頭發亂了,衣帶被扯歪了,多花了些時候才能出門見人。

待新婦候在正堂敞廳外準備拜見族中長輩們,十二位長老爺爺卻遲遲不能到齊,獨缺四爺爺一個。

昂責照顧四爺爺生活起居的婢子匆匆來報,說老人家昨晚似飲酒過量,起了酒疹,到得今早殷紅小疹子密布全身,正癢得滿榻打滾。

于是新婦跪拜長輩的行禮草草結束,敬茶、喝茶、賞見面禮,三兩下便完成。

餅後,族長夫婦與長老們全轉往老四爺爺的居落一探究竟,連大寨里唯一的大夫也被迅速請來。

老大夫已屆古稀之年,醫術雖高,然凡事崇尚慢行,號脈號得著實久些,久到老四爺爺受不住癢,不管不顧抽回手臂抓撓,撓得膚上都見血痕。

老四爺爺開口欲罵,無奈竟連鼻腔、唇舌和喉頭都生了紅疹,稍稍咳嗽就把疹子弄破,疼得他連換氣都要掉淚,這又痛又癢地折騰下來,有氣也快耗到沒氣。

兩個時辰後,老人家半咽半吐、勉強灌下大半碗老大夫開出的加味安神麻沸湯,終能睡下了,族長與義子在大宅高高角樓上有一場密談︰「老大夫的麻沸湯治標不治本,你四爺爺一醒轉,又得癢得翻來滾去。」

族長表情嚴正,語氣倒透了點玄機,似……有那麼一點點幸災樂禍?

「嗯。」表情同樣嚴正的義子頷首表示明白,深幽目光若有所思瞥了眼昨日「案發」的那個小所在,昨兒個,他的新婦被義妹拖著上角樓尋他,听到老四爺爺沖著他醉酒胡罵,後來義妹半哄半拉地將老人家帶走,他的媳婦兒從頭至尾靜靜看著不出半聲,只在義妹扶著老人家跨下第一階石梯時,因見他們老少腳步皆不穩,才趨近幫忙扶了一扶……僅那麼短短剎那,她甚至沒將老人扶實了。

倘不是他嗅覺靈敏,聞到夜風中乍現的一股極淡之香,亦不覺有異。

斑手!

他根本沒瞧清她的手法。

一開始也是慶疑罷了,直到今曰四爺爺真有吠況,他才能進一步新定。

至于她因何憎起四爺爺?

當這個疑惑在心田炸開,答案隨即呼之欲出,是在為他出氣吧?

竟是為他,把老人家狠狠記恨上了!

見四爺爺如此慘狀,他胸中……竟十二萬分不應該地生出一抹甜甜滋味。

任憑角隅碉樓上的風來回刮揚,喉中、心中仍漾開絲絲的甜。

族長見他一臉古怪,似也有些了然,打趣般哼笑︰「老大夫說是毒,而解鈴還須系鈴人,不知毒方與毒膽,若要解毒就得花上大把功夫,事倍功半啊。當然,解是能解,只是拖到解藥配制出來,你老四爺爺不死也半條命。」

低笑了聲。「你那來路不明的媳婦兒只怕來頭不小,一入大寨就鬧事,還鬧得這般隱晦低調。」

……來路不明嗎?

他憶起初初拾到她時,她胡亂呢喃的那些話。

江湖混跡,當顆「隱棋」當了那麼多年,憑她透露的事推敲她的來路,並非難事,但弄個水落石出又如何?她與過往已兩清了不是?

她還說,誰待她好,她嫁誰。

她想過的是平凡日子,而他,亦然。

所以毀她清白,先下手為強,他一直理直氣壯。

「如何?被人護著、疼著的感覺,還行吧?」孟氏族長眯得眼尾紋路盡現。

「……」無語,只見一雙大耳浸過染料般赭紅。

族長拍拍義子肩膀,一向正派的眉眼刷過邪惡的光,很語重心長地嘆氣︰「出過氣、痛快了,也該收手嘍,總不能真把老人家弄死、弄廢了,反正是誰家的媳婦兒誰搞定,事就交給你辦。」

族長雙手負于身後,泰然瀟灑地離開。

角隅碉樓上只余年輕的高大孤影,然而影孤心不孤。

他的心評評重跳,每一下都像擂鼓,偏娃兒相的濃眉俊目嚴肅中罩上一層綿霧,人佇立風中,兩耳一直很紅……

「姐……姐姐……」身後傳來一聲遲疑而綿軟的喚聲,雙臂摟著一大籃雪白棉花的霍清若頓了頓足,半轉身子去看那個尾隨過來的姑娘。

這三天待在大寨,男人有男人該頂的活兒,女人也有女人該忙的事,即使她是新婚,孟氏宗族和寨子里的女人們哪管那麼多,白日里扯著她出新房干活,幾是霸佔了她一整日,難得有外頭的人嫁進大寨里,不圍著她說話圍誰?

想想這三天和女人家們一塊兒干的活兒,下廚做飯、釀蜜酒、腌梅干、彈棉、紡棉、織布……其實她學得挺好,絲毫不以為苦。

起先她底氣尚有不足,畢竟沒跟這麼一大群女人家們相處過,但後來發覺,以往在「玄冥教」中琢磨出的方法,也能用在這兒。

少言、多听、謹言慎行。

若有旁人好奇提問,話里只留三分真。

所差的是,在面對「玄冥教」教眾時,她不苟言笑仿佛高高在上,如今落在大寨女人堆里,淡淡含羞的笑成了她最好的盾牌。

只是這張「盾牌」也有不太好使的時候。

一是在面對她那位外表實在太年輕的婆婆。

在婆婆面前,她總有股莫名心虛感,思量再三,似乎是因對方一而再、再而三讓她想起娘親……娘是溫柔婉約的,婆婆也是,她們身上都有抹暖暖又軟軟的氣味,而她實不曾對娘親耍過心機,如今卻要應付婆婆,心里多少有些違和……另一個失去、重時候是在丈夫面前。

孟冶太快、太突然便侵入她生命中,她完全措手不及。

在孟冶面前,笑便真笑、羞澀就會臉紅,都教他看光光了,害她很難作假。

想起丈夫那雙仿佛能洞悉人心的深目,她兩頰陡熱,悄悄深吸口氣再徐徐吐出,試圖平復胸房間的躁動。

「點子」太硬,確實難拿下,但若要對付軟綿綿的姑娘家,大概易如反掌吧。

秀唇勾起淺笑,她朝尾隨身後的十五、六歲模樣的姑娘頷首。

「月昭姑娘,有什麼事嗎?」月昭神情略緊張地張望四周,確定只有她們倆出現在這座通往織房的廊橋上,她調回眸光,咽了咽唾沫才道︰「姐姐都不覺得大娘、大嬸們……她們那伙人全有事蹣你嗎?」

「有事瞞我?」眉心無辜輕蹙。

「就瞞你一個,是真的,你別不信!」語氣急促。

信!霍清若當然相信!她也知女人們瞞下的事,必跟孟冶有關,畢竟她是孟冶的媳婦兒,若非與自家夫君相關,何須相瞞?

只是大寨的女人們八成被某人下了「封口令」,盡避望著她時的目光閃閃發亮,在在讓她感受到「欲語還休」的勁道,最終仍忍將下來,而這位下令的「某人」,她細細推敲了一下,九成九是孟氏現任主母、她家的年輕婆婆。

新婚三日,女人家的場合里定有婆婆坐鎮,每每話題繞到孟冶身上,大娘、大嬸們眼尾余光便飄啊飄,偷偷覷向婆婆那兒,再自以為不動聲色地收回,幾欲出口的話都跟著止了,一切不是婆婆背後「唆使」還能是誰?

就昨兒個那麼一次,她在曬谷的禾埕邊落了單,兩位大娘過來跟她聊開了,她丟出餌欲引誘對方多說些什麼,卻被突然竄出的孟威娃攬了事。

她並不急。

好奇之心絕對有,但她能等。……瞧,今兒個就有人自動送上門替她解惑了不是嗎?

「那……那我手里這簍子棉花才從大倉里領出來,得送去織房彈松了再抽出棉絲,大娘她們今兒個要織布,一干人全在織房里,你有話想告訴我,就在這兒說吧,我听著呢。」她一臉誠摯。

就見小泵娘潤潤的臉上,躊躇、掙扎、興奮、慌亂等等神色全雜七雜八刷過一遍,終于沖口而出……「是跟孟大哥有關的!」

「哦?」眉兒微挑。

喊孟冶「大哥」呢,有這麼熟嗎?

「孟大哥他殺過人!殺了很多、很多的人!」

……然後呢?

霍清若等了等,定定與對方四目相覷,再等了等,過了會兒才弄懂原來人家已把話說完,正張大雙眸等她回應。

只是該作何回應?殺人這檔子事,「玄冥教」上行下效,可沒少干過,即便是她也不敢聲稱自個兒雙手未染血腥。

雖未曾動刀動槍傷人性命,但她確實助紂為虐,這些年來除照顧娘親外,更身兼冥主大人養毒、煉毒的「藥僮」,教眾們兵刃暗器上所淬之毒皆由她煉制,她亦幫忙焙制毒丹,讓冥主便于以毒制人,完全掌控底下的堂主、旗主。

孟冶殺了很多人,那又如何?她造的孽絕不比他少!

「姐姐,你……你都不驚嗎?」那詢問她的嗓音明顯過高,竟似興奮過了頭,一顆心評然亂顫。

霍清若因這個發現而微微瞠亮雙眸,瞳心一定,仔細打量起對方。

月昭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得低下頭。

襯清若淡淡問︰「你孟大哥殺的都是該殺的人,是嗎?」垂下的腦袋瓜陡然一揚,朝她用力點頭。「嗯。」

「該殺的人全殺了,有什麼不好?」月昭怔了怔,片刻才擠出話︰「孟大哥他、他其實沒有不好,只是見過他殺人的大娘、大嬸們,她們都不肯讓自家閨女兒嫁他,我對他……我也是很、很……可是阿娘不肯的,連大姐跟他早早訂下的婚約,都能悔了,他本該是我大姐夫,可我們家對他……我又對他……」

「原來你是盧家的姑娘。」霍清若恍然大悟。

她記得,與孟冶訂過親的是盧家姐兒,那姑娘早已婚配給大寨外的男子,倒不知月昭亦是盧家女兒。

這些天,小泵娘家時不時在她周圍徘徊,本以為也是對她這個外來的新婦感到好奇,看來不僅如此。

「我是盧家的小七姐兒,排行最末。」月昭臉微紅,咬咬軟唇輕喃︰「姐姐,我快滿十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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