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愛你 第二章

你听見了嗎?那奇異的、難解的、若有所知又若有所思的聲音,是心的沖突。

上帝垂憐,佛祖保佑,她真的被錄取了。

接到「環球幸福」通知電話的那個早晨,許迎曦房里那扇大窗外的鳥兒醒得特別早,飛到擺放幾盆波斯小菊花的窗台旁啾啾唱歌,實在是個好兆頭。

她沒賴床,花了十分鐘刷牙洗臉、穿戴整齊,又花了十分鐘為自己的女圭女圭臉刷上宜人淡妝,吃過了母親特別為她準備的營養早餐,打算出門去應征一家上市電子公司的助理秘書。

她扶著牆壁在玄關穿鞋,母親忙著把削好的水果裝進保鮮盒中,準備讓她帶著中午吃,客廳的電話在這時響起,母親跑去接听,拖鞋踩在木質地板上答答作響,跟著拿起听筒講沒兩句話,額上和眼角的紋路笑開了,抬起頭,興奮地對著她猛招手。

心髒提得老高,她幾乎是顫著手接過母親遞來的電話筒,遲疑地喂了一聲,報上姓名後靜靜等待著。

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溫和有禮,是「環球幸福」人事部的小姐,除了通知她錄取的消息,還細心地叮嚀她報到的日期,以及一些該繳交的照片、文件和證明等等。

長這麼大,許迎曦從來沒听過這麼美妙的聲音,簡直甜美得猶如黃鶯出谷,像久早甘霖般讓人精神大振。

哇啊!她是不是「出運」了?!

哇啊!竟然真讓她考上了!

雖然台語說得不好,頭發不柔順,連個性也不太柔順,但是真的有人慧眼識英雌,大膽地錄用她?!哇啊——哇啊——她想叫、想跳、想高歌一曲,抱住母親的腰笑著轉圈,一刻也坐不住。

對她而言,生活中的快樂是多麼、多麼地值得珍惜,尤其是在接到錄取通知的那一剎那,她會永遠記住這一刻的喜悅。

只是,這樣不真實的喜悅伴隨著不安定的疑猜,籠罩著她好多天。

即使已經過了最後一關體能測驗,被幾位「環球幸福」航空派駐台灣的「大頭」輪流接見兼精神訓話,跟著又在台北環航大樓會議室里,連上了兩個禮拜的職前課程,如今整批菜鳥被統一管理著,送至東京羽田機場敖近的整備場接受訓練,早巳大事底定,她仍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被錄取了。

羽田的整備場有設備完善的模擬機艙,環航在亞洲地區的新進空服員,包括台灣BASE在內,其他如日本、香港、泰國等地招考進來的新人,均要在此地集中訓練,由一群優秀而資深的教官帶領。

訓練內容除了基本的機上服務流程和專門業務之外,還有更多生硬得難以消化的機械知識,和航空相關的各種專有名詞,當然,誰也避不掉那精采至極、猶如魔鬼女大兵的海陸逃生演練。

站在整備場內,望向不遠處的寬廣天空,各家航空的班機呼嘯起降著,幾架從白雲的那端飛來,幾架滑向面海的灰長跑道,一舉沖往藍天。

夏季的東京灣,有著奇異卻又協調的熱烈風情。

而這般的風情無色無味地散染在空氣當中,讓人心情莫名地鼓動著,有幾分緊張、幾分興奮,還有幾分冒險所帶來的刺激。

是的,冒險,而且前所未有。

空服員甜美的聲音在機艙里輕輕流瀉,說明飛機此時正慢慢收納機輪,做降落的準備。

餐飲服務和免稅品販賣已完全結束,空服員回到所屬的機門位子坐下,系妥安全帶,所有人都在等待降落。

忽然間,毫無預警地,寬廣機艙里的照明啪地—聲全滅了。

莫名的恐懼急撲而來。

下一秒,機身劇烈搖動起來,仿佛被卷進狂風暴雨當中,隱約傳來機翼嘎嘎作響的摩擦聲,震得整架飛機幾乎解體。

「把頭低下!把頭低下!HEADSDOWN!HEADSDOWN!」面對著旅客、坐在空服員座位上的許迎曦放開喉嚨大叫。

同一時間,震動更加強烈,感覺機身整個往下飛墜,機艙中尖叫聲四起,將她指示的聲音掩蓋過去。

「把頭低下!把頭低下!HEADSDOWN!HEADSDOWN!」她雙手抓緊安全帶,這一次豁出去了,使盡吃女乃的氣力大聲疾呼,光線太暗,看不見她喊得臉紅脖子粗。

震動驀然間停止,她兩手迅速解開安全帶,直挺挺站了起來,空服員座椅砰地一聲自動彈回,幽暗中只見她雙臂高舉,攤開掌心大聲安撫旅客——

「冷靜,不要慌!STAYCALM!STAYCALM!」

機艙內持續混亂,尖叫哭鬧聲中,極度刺耳的警鈴突然嘟嘟大作,是機長由駕駛艙對全機所做的逃生指示。

她食指指著小窗,堅定喊出自己該有的反應︰「CHECKOUTSIDE!」這是處理緊急迫降的第—步。說完,她做出檢查的動作,彎身察看窗外情況,又響亮喊出——

「NOFIRE!NOFUELLEAKAGE!THESPACEISSUITABLETOINFLATESLIDE」檢查結果,窗外沒有著火、沒有漏油、機外空間足夠讓滑道充氣膨脹,提供迅速的逃生。

接著——

「打開安全帶!OPENSEATBELT!打開安全帶!OPENSEATBELT!」她對著旅客大叫,拉開喉嚨大聲指示,一面快速地檢查機門操作桿是否定在正確的位置,雙手握住門把猛力一扳,整個往外推開——

一團塑膠材質整個由底下門縫急彈出去,自動充氣,瞬間變成—座滑梯,另一端則穩穩地抵在地面上。

「來這里!來這里!COMEHERE!COMEHERE!」光束大把大把地從門口透進,她抬高手對著慌張的旅客疾揮。

見機門開啟,所有旅客往同一個方向沖——

「不要帶行李、月兌掉高跟鞋!NOBAGGAGE!NOHIGH-HEELEDSHOES!」

「跳!跳!JUMP!JUMP!」

好多乘客急速涌來,她怕被推擠下去,一手拉住門邊握把,一手奮力指揮,口中仍持續不斷地高喊︰「跳!跳!JUMP!JUMP!」

往機門外跳出的男女雙臂平舉,咻地一下已藉著充氣滑道迅捷無比地踏上地面,朝四周空曠的地方奔逃,三分鐘不到,機艙內除了少數的空服員外,所有人皆已疏散。

「COMEHERE!樓上機門OK!」她大嚷,將自己負責的機門位置報出,指示旅客和其他空服員往這邊的門逃生。

再次確定無其他旅客後,幾名空服員跑來,兩個、兩個地同時往機門口跳出,以標準姿勢快速滑下充氣滑道。

呼——加油!加油!

呼——她就要做到了,只要像其他人一樣滑下充氣滑道,這場逃生演練就大功告成了。

今天在模擬機艙室的這場練習,一開始就設定為突發性迫降,也就是假設機組人員在毫無預警的狀況下,面對機體劇烈震蕩,跟著飛機迫降地面,各個位置的空服員該如何處理的演習。

受訓已整整三個月,平時課堂上,教官早將許多逃生細節和專用語做過解說,要她們這群新進的菜鳥牢牢背熟,還讓大家不斷地反覆練習,而今天和明天已進入整個職前訓練的最後結訓。

「環球幸福」航空的教官群來自世界各地,男男女女幾乎包括了所有人種,全充當起搭機旅客,為求逼真,有的扮孕婦,有的手里抱著女圭女圭,有的則死命拽著行李不肯放手,該尖叫時就毫不客氣地放聲尖叫,完全的歇斯庭里,還互相推擠、亂竄著,以擾亂受訓空服員為最高原則。

這場地面逃生,許迎曦被指定在巨無霸機型二樓的機艙位置,而且還設定樓上的門只有她所負責的那一道有辦法開啟,其他的不是機外著火,就是滑道充氣無效,因此她的角色特別重要,旅客能不能得到明確的指示,安全逃出,全看她能否明快地判斷和動作。

「JUMP!JUMP!跳!跳!」她用力嘶喊,見同期姊妹皆從自己負責的機門逃生後,她放開緊握的手把,和另一名同期菜鳥同時動作,先彈跳起來,雙臂往前水平伸直向下滑落。

教官說過,逃生時,當臀部落在充氣滑道上,腰背必須打得挺直、往前稍傾,重心在前自然會加快下滑速度,但是……這個……呃……她這會兒好像沖得太快了些——

滑道太陡,她上身又太過前傾,很像正搭著雲霄飛車從最頂端俯沖而下。

這和前幾次練習的狀況大大地不同,她呼吸一緊,平舉的雙手本能地想抓住東西減緩速度,但充氣滑道表面光溜溜的,哪里有東西讓她抓?

「哇啊——啊——」重心果然不穩。

她頭整個往前栽,身體翻滾再翻滾,竟像顆球似的滾下滑道。

周遭的人跟著驚呼,想幫也幫不上忙,幾名站得較近的教官朝滑道底端跑去。

暈頭轉向的,許迎曦只覺耳中亂烘烘,腦子里刷地一片空白,巨大的沖力讓她滾下滑道底端後,身軀猶煞不住,仍筆直地向前撲飛。

意外迅雷不及掩耳地發生,又迅雷不及掩耳地結束。

砰地一響,她不確定自己撞倒了什麼,只覺四肢微麻,卻沒多大的疼痛感。

她壓在某個東西上頭,那東西並不柔軟,反作用力撞得她臉蛋發痛。

空氣好像故意從她鼻下飄開,她貪婪地呼吸,又深又促,卻覺吸入鼻腔中的氣味十分清冽︰心髒猛然一跳,微微掀開眼皮——

「咦?」

底下是男人的胸膛,她掌心已感覺出對方襯衫下寬闊又勁壯的「兩塊肌」,唉……是哪位男教官讓她當墊子壓了?實在對不起。

心中疑惑著,罪惡感正慢慢地泛出,她的視線下意識往上移動,先是看見男人的喉結輕蠕著,跟著,又看見男人剛硬的下顎朝前一點——

一張印象深刻的粗獷面容,忽然在她眼前放大。

「哇!是你?!」平頭、鷹眼!竟然是、是是他!許迎曦瞪大清亮的眼珠子,完全的手足無措。

怎麼會是這位仁兄?!噢……她眼花了是不是?

自從進入「環球幸福」,在台北分公司完成報到後,她在那里又見到當初面試自己的那位義大利老帥哥,也在環航的駐機場辦公室里遇上那位台灣袖珍女士——前者是空少出身,現在已是環航亞洲區的總經理;後者是資深空服員,如今則是華籍的座艙長經理。至于這位鷹眼男,她卻再也沒瞧見他。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他還在,兩道眉挺不友善地揪起。

這男人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他一直被派駐在這兒嗎?還是……他、是、個、日、本、人?

最後一個想法讓她皺起眉頭。沒辦法,她承認自己心胸狹窄,特別容易記恨,又有很嚴重的民族情結。

「就是我,有什麼意見嗎?」魏鴻宇酷酷地吐出話。

眼珠子俏皮地溜了一圈,她嘴角僵硬。「……,呃,沒、沒有……」

目光緊鎖住她的小臉,他眉峰皺起。「我以為受過專業訓練後,多少會有所改善,沒想到還是一樣。」

他的話沒完全說透,僅點到為止,但听在許迎曦耳里,卻猛地一陣難受,像是把她丟進火里烤一樣。

「我承認……我、我這一次是滑得不太好,沒掌握到技巧……但是我對自己有信心,我可以做得很好、很完美的……」她喘著氣,沒察覺自己的短發亂翹一通。

魏鴻宇面無表情,話題忽然一轉,語氣听起來差不多維持在零下四度C——

「請問,這樣壓著我很舒服嗎?」

「啊?!呃……咦……不、不不是的,不太舒服……」心一急,平常的伶俐都不知躲到哪邊納涼,她七手八腳地爬起來坐在地上,臉蛋漲紅得像熟透的番茄。

此時,一旁的教官和同期姊妹全圍了過來。

「你還好嗎?」

「嘿,我還沒看過誰這樣滑充氣滑道的,真該用DV拍下來,當作以後錯誤示範的教材,唉唉唉,真可惜。」

說這什麼話嘛!

「你沒事吧?之前練習時不是做得很好、很正確嗎?今天是怎麼一回事?」

嗚……她要是知道怎麼回事就好了。

雖然這條充氣滑道足足有三層樓高,但她不怕高的。

當初教官要大家第一次試滑時,她還一馬當先地自願排在最前頭呢。

會出狀況,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她和這個鷹眼男根本磁場不合!他平空而降,害她也跟著「平空而降」。

一名日籍女教官不敢置信地搖了搖頭。「還好魏督導今天專程來看結訓的逃生演練,站得又近,才有辦法擋住你,要不然恐怕會更慘哦。」

原來是他撲來擋她,不是她撲去撞他。許迎曦腦筋模糊地轉著。

「噢——MYGOD!CLAUDIA——」這時,幾個同期受訓的姊妹,叫著她進環航後才取的英文名字,指著她的女圭女圭臉驚呼︰「你的臉受傷了啦!」

「不會吧……」她怔怔地喃著,這時才感覺到,右眼角下方靠近顴骨的地方傳來細微刺痛,抬起手想要踫觸,一只大手卻強而有力地攫住她的手腕。

她嚇了一大跳,定定地直視著已坐直上身的魏鴻宇。

「手髒,不要去踫。」連說話也是強而有力,他硬生生地按下她的手。

這人講話非要用命令語氣才開心嗎?許迎曦抿了抿唇,滿心的不以為然,抬起另一手要模,還沒踫到臉又被人給逮住了。

「就告訴你別模了。」他嚴肅地重申,「傷口若感染細菌,恐怕會留下疤痕,等模擬訓練結束後,你們接下來就要開始—個月的機上實習,如果臉上有傷,上了飛機還能看嗎?」

對!是不能看!

誰教她得為五斗米折腰、要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她們這一群空服員是航空公司的「門面」,這張臉則是她自己的「門面」,不敢毀傷。

她雙頰微鼓,知道心里不太舒服,一口氣漲著、堵著、悶著,卻不太明白為著什麼事不痛快。

「魏,別說教了,讓她先到醫療室上藥。」日籍的總教官長田終于開口,他不僅負責「環球幸福」航空新進空服員的訓練,每年更要分批安排所有舊員工回來接受在職訓練,說話自然舉足輕重。

「長田教官,我想完成整個逃生演習,等一下結束後,我再去醫療室。」許迎曦仰頭看向滿頭白發的長田,兩手暗暗扭動,但按住她雙腕的那股氣力似乎沒打算松開。

「今天的陸地突發性逃生已經結束,如果你最後不是‘滾’下來,幾乎可以打滿分啦。」受訓已接近尾聲,原本以嚴厲出名的長田,偶爾也懂得開開玩笑了。

許迎曦面紅耳赤的,還沒想到該說什麼,那詭怪的男人竟一把拉起她——

「你們繼續,我帶她去醫療室。」對在場眾人拋下話,魏鴻宇以幾近粗魯的力道拖起她,邁步就走。

「我還不想去,我要留下來听最後的講評指導。」

「你如果想在三天後順利上機實習的話,就乖乖到醫療室上藥。」

「喂!吧嘛啦!去就去,別動手動腳的行不行?我自己走啦!」她兩步恰恰及他的一步,追得她上氣接不了下氣。「喂!你這人怎麼這個樣子?!我跟你又不熟……」

魏鴻宇對她的抗議無動于衷,強硬得完全沒商量余地。

「痛啦……痛、痛、痛……嗚……我膝蓋和腳踝都在痛,一定是剛才扭到了,你不要拖著我啦!」

他忽然停下,斜眼睨了過來。「要我抱你嗎?」

「什麼?!」他說了什麼?!

「要我抱你去醫療室嗎?還是用背的?」

「不、不用……」她頭搖得像波浪鼓,一臉的驚恐。「我、我可以走,我自己走,不必勞您尊駕……」

他點點頭,若無其事地說︰「那就走吧。」

身後,長田總教官正中氣十足地召集大家,英文帶著濃濃的日本腔。

許迎曦哀怨地回頭,只見同期姊妹和其他教官正聚精會神地听長田說話,根本沒人理會她的求救訊號。

大家就這麼任由這個鷹眼男把她拖走,嗚……天理何在啊?!

許迎曦苦惱地思索,想得腦筋快打結,卻實在想不通,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

平常的她雖然稱不上口若懸河、辯才無礙,可勉勉強強也算得上精明伶俐、反應靈敏,為什麼偏偏在他面前總會出糗?

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呵……

瞪著扣在自己細腕上的厚實大掌,她被動地跟上他的腳步,擰著無辜的女圭女圭臉,怎麼也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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