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來,開封城外的西北湖秋景最嬌,火紅的一片楓林,那勾得游人情愫勃發的麗色,在當季里為自己贏得不少詠嘆抒懷的詩句。
不多日,紅葉黯淡了,隨風離枝地飄蕩,先是落在發黃的草地上,跟著,又讓入冬的第一場雪花搶盡姿采……
隆冬盛雪,猶顯青松蒼勁,哪管景致如何更變,那聳立在「年家太極」議事樓外的松木依然傲然挺立,枝椏如傘狀開闢,松葉恆翠,無懼霜雪凌遲一般,以保護者的姿態擋在樓前。
原在松木上的那窩雲鵲已不見蹤影,雛鳥長大了、翅膀硬了,早在幾個月前飛身往南而去,但時節一暖,牠們便要回來的,卻不再築巢于松木上。青松雖好,到底比下不廊檐下安定--
因那冷傲少年郎最終敵不過小小泵娘的請求,心中盡避萬般不願,仍為她取下鳥巢,將雲鵲和一整窩嗷嗷待哺的雛鳥送到她指定的所在。
「你們听!」童音未月兌的嬌嗓揚起,那小泵娘一身女敕衫,撥彈的十根蔥指忽地按住琴弦,頓下箏聲,跟著像只粉蝶般翩然飛到窗邊。
她探出半個身子,抬起鵝蛋臉,瞬時,眉彎眼也彎,笑渦輕輕。
「永勁,你瞧,是雲鵲,雲鵲飛回來啦,牠們唱著歌呢,你听見沒?」
倚在門邊的年永勁微乎其微地挑眉。
他沒想去瞧,可耳邊已听見那瞅啾鳥鳴。雲鵲帶來春信消息,也致他的思緒一下子晃到去年夏的那一日,她立在青松下,無言且無辜地瞅著他……
厭煩--
氣悶--
他暗自吞吐氣息,每每思及她當時的模樣,胸中便覺一陣郁悶。
他反應向來冷淡,鳳祥蘭早也習慣,徑自眉開眼笑,朝著坐在左後方的一名小少年招手。
「永瀾,快來瞧呵,是去年夏季永勁從議事樓那--移過來的雲鵲,牠們從南方回來啦,還知道自個兒的窩在這里,你瞧,牠們長得真好。」
那十四、五歲的小少年有些蒼白,五官是好看的,但十數條刀疤在臉上交錯縱橫,將該有的俊秀破壞殆盡。
听見鳳祥蘭招呼,年永瀾微微一笑,走過去站在她身畔。
「永勁,怎不過來?」他隨口問出。
立在門邊的高大身影仍舊不動如山,眉微沉,淡淡開口︰「我該走了。」
他是被古箏的妙音引來,明知會在永瀾院落里彈琴的姑娘就只有她一個,仍是循聲而至,然後雙臂抱胸倚在門邊,靜听她彈了一曲「且忘憂」。
不能否認,她的琴練得極好,小小年歲便通音律,那忘憂調由她奏彈,有種飄然天地間的瀟灑,幾乎讓他忘記自己是厭惡她的……幾乎。
見年永勁旋身欲走,鳳祥蘭心下好生失望,掀唇想喚住他,一時間卻找不到好理由。
此時,一襲素衫踏進拱門,來人聲嗓清朗,笑意甚濃地道︰「難得呀,原來永勁也來听祥蘭兒彈琴嗎?」
年永勁離去的步伐一頓,望了眼對方,尚未言語,鳳祥蘭已歡愉地喚出--
「永春,你也來啦?快來瞧,是去年的雲鵲飛回來了,這表示天氣變暖了,是春天時候。」
從容地越過廊前小庭,年永春很捧場地迎將過去,循著鳳祥蘭的眸光仰首,果然瞧見在檐下活潑輕躍的美麗鵲鳥。
「祥蘭兒,是雲鵲唱的歌好听,還是妳的箏音美妙?」他帶趣地問。
鳳祥蘭菱唇勾勃,流露出幾分俏皮味。「永春,是你的太極劍練得好,還是永勁的內家綿勁較強?」
听聞話中牽扯到自己,年永勁抿著唇,目光自然而然掃向鳳祥蘭,恰與她那對水漾明眸接個正著。
年永春逗著她,「妳以為呢?」
她輕唔了聲,柳眉微挑。「我以為……是永瀾的太極拳最為漂亮。他的基礎寶夫扎得實穩,往後再練太極劍,定要遠勝于你,而綿綿內勁日積月累,總能迎頭趕上你和永勁。」
在「年家太極」第十九代「永」字輩的子弟中,就屬年永勁最年長,年永春排第二,兩人相差不到半歲,在太極修習上,皆是年家新一輩中的耀眼人物。
听得她如此分析,年永春怔了怔,隨即朗笑--
「好啊,原來永瀾有這許多好處,真個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和永勁不成了。」素袖拍了拍一旁的年永瀾,後者殘容略顯靦腆。
那笑音離他約莫五步之距,年永勁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三個。
透暖的清光迤邐在廊下、在木柱和雕欄邊、在那小泵娘探出窗的雪白女敕臉上。
她笑得開心,眼眸靈動秀麗。
驀地,年永勁也說不出是何原因,郁悶心緒再次翻飛,就覺自己對他們而言,是個突兀至極的角色。
收回視線,他轉身便走。
「永勁,去哪兒呀?」年永春忽地喚住他。
他頭也不回地道︰「有正事要忙。」意思便是說--他沒空暇陪他們在這兒「不務正業」。
年永春挑眉。「忙啥兒呀?今日杜家武館的杜老英雄金盆洗手,正式封刀退出江湖,回開封養老,我阿爹相幾位叔公、叔伯帶著賀禮過門拜會,大宅里平靜得很,哪來正事好忙?永勁?喂--永勁……」
未有響應,年永勁徑自跨出檐廊,灰衫身影轉出院落拱門。
「唉,怎麼越來越像根木頭?」年永春搖頭苦笑。
「啊,我也得回房啦。」鳳祥蘭忽地抱起自個兒的箏琴,步伐盈盈地奔出。
年永春一愣。「妳回房做啥?」
「先生教的一篇文章,我還沒默完呢。」
年永春又是嘆氣。「我才剛來,怎麼就全走了?」
她回眸輕笑。「還有永瀾相陪呢。要不,明日你再來,我彈新曲給你們听。」說著,小小女敕影兒已跨過廊下小庭,消失在拱門後。
年永勁知道,那小泵娘在身後追著。
因著一股連自己也不明白的惡意,他步伐未停,甚至邁得更大,本欲往練功房去,半途卻是一轉,正打算躍過一排石牆,到大宅後的守清湖畔透口氣,後頭卻在此時傳來嬌呼,跟著是木材碎裂之聲。
「唔……好痛……」鳳祥蘭撲跌在庭中的石板地上,抱在懷里的十六弦箏飛了出去,先是砸在一塊造景用的大石上,跟著又摔在地面,琴身登時裂開兩條長縫,細弦迸彈。
可惜了一張好琴哪。
她手痛、膝蓋也疼呵,若他再不頓下腳步,那他……他就是可惡!
忽地,一雙素面紫靴出現在她眼前,鳳祥蘭方寸一軟,幾要嘆出聲來。
她仍維持著趴在石板地上的姿勢,緩緩仰起小臉,略帶鼻音地喃著︰「永勁……我、我跌了一跤。」
「我瞧見了。」他聲微沉,雙眉壓得好低,似乎對她跌了一跤有些生氣,卻不知足氣她拖住了他,抑或是氣她沒留心步伐。
「好痛……」她細致的眉擰了起來。
年永勁大手提住她的衣領,輕易地將她挾到一旁的小亭里,讓她在石桌上落坐,縫著彩纓的繡鞋踏在石凳上。
如此高度,她的頭頂恰及他的頸部。
「哪里痛?」他問得有些粗魯,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粗糙指月復抬起她的下顎,對著那雪潤凝膚上的一道擦痕,糾結了眉間。
鳳祥蘭揉著小手和膝頭,瞥向亭外那張「壯烈犧牲」的古箏,好心疼地嘆息︰「怎麼辦?琴給摔壞了。那是永春特意托江南一帶的制琴師傅做的,一張要好多銀兩,我……我卻把它摔壞了……」說著、說著,眼眶驀地泛紅,也不顧傷口疼痛,便想躍下石桌去拾回那張破琴。
「給我待著。」他厲眼一瞪,大掌握住她腰間,將她倒推回去。
「可是琴……說不準能修的。」即便修復,也彈不出如先前清澄的音色,那一擲她可使了全力,琴身一旦出現裂痕,便如廢物。
「到底哪里痛?」他突地又問,發覺她的腰身好小。
「啊?」鳳祥蘭怔了怔,腰間感受到他的力道,不知怎地,芙頰竟隨著略快的心音浮出一抹秀色,沒來由地口干舌燥--
「我、我撞到膝蓋了,還有……還有手心剛才撐著地,也有點兒疼……」
他臉色著實難看,不由分說地拉起她的柔荑察看了會兒,接著竟欲撩高她的裙襬。
「永勁?!」她心猛地一跳。
女兒家到底細膩了些,盡避她身子尚未完全成長,可心思上,早已意識到男女有別。
他沒睬她,也未多想,已一把扣著她的小腿肚,將裙襬撩高至膝。
見她兩處粉膝微微紅腫,皆起了瘀青,他抬起銳目瞪住她,彷佛一切全是她的錯,語氣著惱--
「永春想听琴,妳彈給他听好了,沒事追在我身後做什麼?」
他也知她追得辛苦嗎?既是如此,為何不肯稍停片刻?鳳祥蘭忙著臉紅心促,又忙著惱他、怨他,小腿輕踢了踢,吶吶地道--
「你……你先放開啦。」繡鞋上的彩纓跟著晃動。
一瞬間,年永勁也意識到了什麼,教那滑如凝脂的膚觸燙著掌心似的,他倏地撤手,就見她忙將裙襬拉下,雪顏難掩輕紅。
老天!他思緒竟走偏了,淨想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他足足長她八歲,他已及弱冠,她尚是個女乃娃般的小泵娘……莫不是瘋了,竟覺她眉眼有情,漫漫如潮?
暗咒一聲,他使勁甩開那荒謬的念頭,沉聲道︰「在這兒等著,我讓永澤過來幫妳瞧瞧。」
年永澤雖是十八少年,五歲起便跟在「年家太極」里精通醫術的年四爺爺身邊習醫,頗有青出于藍的能耐。
見他又要拋下她,鳳祥蘭一急,小手伸去抓住他的衣袖。
「等等,別走,別急著走呵……永勁,你、你陪我說說話,好不?」
年永勁怔了怔,身影一定,眉峰成巒。「要找人陪妳說話解悶,永瀾和永春不都空閑著?妳不找他們去,偏追著我跑?」
「他們是他們,你是你,自然不一樣。」她輕嚷了聲,「我天天和永瀾說話,時常彈琴給永春听,可就是你……你好忙、好忙,總忙得沒丁點閑暇同我說上一句。」
他深邃的五官微凝,輕易地擺月兌她扯著灰袖的小手,冷淡地道︰「我和妳不同。」
「是,當然不同啦。」她鳳眸瞬也未瞬,鼻音又現︰「三伯伯和『年家太極』里的許多長輩一古腦兒把大小事情全往你身上堆,你是大忙人一個,辦的全是正經事,而我啥兒也不是,就是只養在深宅大院里的米蟲……我心里知道,你、你總是討厭我、瞧不起我的……」
又是這一句。年永勁左胸一抽。
他遭她質疑過好幾回,不管真正想法如何,答案卻是千篇一律--
「我沒有。」
「可你連話也不想同我說,不是嗎?」她咬咬豐軟的下唇,明眸輕斂,盯著自個兒在裙褶里絞弄的十指。
他深吸了口氣,死盯著她的發旋。「我沒有。」
「那麼……你是願意陪我在這兒說說話、談談天了?是不是?永勁……」秀容陡揚,眸與唇透著期盼。
年永勁忽然有種作繭自縛的感覺。
他雙目細瞇,一會兒才道︰「妳想說什麼?」他與她能有什麼話可說?
鳳祥蘭眨掉眸中輕霧,露出笑來。
「就隨便說說,什麼都能說,永勁……你有想說的話嗎?」
「沒有。」他言簡意賅。
她可愛且無奈地逸出一聲嘆息--
「怎會沒有呢?你常在外面走踏,接觸的人多如牛毛,見過的世面不知凡幾,定遇過許多有趣的事,你不想說嗎?」
他抿唇不語,峻頰微捺,明擺著不願意。
他固執,她猶勝他三分,只是她心靈機巧、見微知著,天生善于察言觀色,明白拐著彎有時比直來直往易行。
對他的沉默不以為意,她輕啟朱唇,軟聲問︰「永勁,你什麼時候要離開這兒?」
這會兒,那張嚴峻的面容總算起了幾絲變化,挺直鼻梁下,兩邊鼻翼微微翕張。他瞪著她。
鳳祥蘭粉頸輕垂,有一下、沒一下地撫平裙褶,徑自說著--
「永勁,這些日子,你肯定也听見風聲了……三伯伯擬定五年後要卸下『年家太極』掌門的重擔,打算早些與族里的長輩們一起議定第十九代的接班人,瞧,他也累了,等卸下掌門之位,三伯伯和三伯母便有許多閑暇時候,他們在一塊兒,怎麼都是開心的……」
那兩道略嫌粗厲的眉擰了起來,他雙臂抱胸,冷道︰「那又如何?」
她微微一笑,童嗓仍是一貫的柔軟︰「永勁……你真不爭這個掌門位子嗎?」
「爭什麼?!那是永春該擔的責任,別想推給我。」他粗聲反駁。
縱使「年家太極」掌門之位在江湖上擁有何等地位,他年永勁卻從未有過這等心思。
再者,他亦听聞了,族里過半的長輩其實是屬意永春的,關于此點,他無絲毫異議,永春性情溫朗,一向廣結善綠,的確較他冷厲峻傲的外表強上許多,由永春接掌「年家太極」,那是再好不過。
鳳祥蘭一雙妙眸靜凝著,女兒家的心思混沌難明,笑渦忽隱忽現--
「我知道了,你說過,總有一日要拋下這兒的一切,走得遠遠的,你不想接掌『年家太極』也就作罷,可是永勁……你好不好等我長大?別這麼快就動身呀,我也想跟著你看山、看海,一塊兒玩去。」
他一怔,眉峰蹙得更緊。「姑娘長大自然得嫁人,怎可能讓妳跟在我身邊?」是了,他忽地記起,等永春接掌年家,眼前這小泵娘便是「年家太極」第十九代的掌門夫人。
他暗暗作了一個綿長的呼吸,胸中郁悶陡升,好沒來由。
鳳祥蘭一時難以回答。
方寸泛起漣漪,如輕潮拍打,她尚不懂那樣的感情,卻是明白了,若能與他一輩子相對,即便雙雙無語,那也很好。
靜沉了半晌,她微微又笑--
「怎地不成?年、鳳兩家世代交好,我跟在你身邊一塊兒玩,你護著我,我也護著你,彼此有個照應,不也挺好?」
「我不陪妳玩扮家家酒。」年永勁嗤了聲,見那對明眸水汪汪的,滿是期待,有著近乎依戀的情感,他左胸一緊,沖口便出--
「別跟我提什麼世代交好,年家是年家,鳳家是鳳家,鳳家捅出來的事若能自個兒擔起,永瀾也不會為了守住那個該死的藏寶秘密,而被毀去臉容,還被、被--」他語氣一頓,臉色鐵青,胸膛急速起伏,終沒能將年永瀾去年夏所遭遇的凌虐全盤托出。她僅是個小泵娘,不會明白的。
鳳祥蘭定定瞅著他,卻幽幽地嘆息了。
「永勁……永瀾只是做了該做的事,我知道的,自去年夏出了事,你一直很為他心疼,在年家里,你向來和他最親,現下……你、你說這些話,永勁……我想,你其實真正惱恨的是自己,你氣出事當時,沒能保護好永瀾,沒能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唉……你怎能這樣苛責自己?」
她的瞳底如澄鏡、如明湖,婉婉地映出兩個他。
年永勁忽覺額心沁涼,竟在不自覺間滲出一層薄汗。
她憑什麼這樣以為?一個乳臭未干的丫頭,憑什麼口無遮攔地胡下定斷?
胸口繃得發痛,他銳目細瞇,雙眉壓得極低,一股風暴正迅速集結。
「永勁……」她喚了聲,心中跟著嘆氣。她把他給惹惱了,這下子,要激得他離得更遠。
「別這樣看我。」他由齒間迸出話來。
惡意陡生,他想也未想便道︰「我真討厭妳那對眼!」清澈的、無辜的,瞧得教人好生厭煩,他頭一甩,再次申明︰「听清楚了,我真討厭妳的眼。」
字字清晰地灌進鳳祥蘭耳中,一時間尚不能反應,她僅是動也不動地瞅著那張嚴厲峻容,待得腦中意識到他的話意,那張雪容頓失血色,朱唇更是慘白。
她掀了掀唇,沒能說出話來,卻先擠出一朵笑花。
也不懂得為什麼要笑,她心里難受呵……
他討厭她的眼,可那是她外貌最美、最好的地方,旁人贊她眉目佳姿,他卻是瞧不慣嗎?往後,他怎肯帶她遨游山川大漠、五湖四海?那兩兩相對的夢,一輩子也難實現嗎?
「不要笑!」年永勁沉聲道。
不僅她的眸光教他煩躁,就連笑也一樣,楚楚可憐的,彷佛帶著一絲憐憫,他憎惡那樣的感受。
鳳祥蘭抿了抿唇,听話地斂容,思緒百轉千回。
她不是遇事退縮的性情,外表盡避柔弱年輕,心志卻是堅強。
或者,此時此際的她,尚不明白為何要對年永勁執著,只是覺得她待他好,他一樣也得響應,若他不願,她怎麼也要教他心甘情願。
似乎意識到自己過度的反應,年永勁暗中詛咒了聲,正欲掉頭走人,卻在此際,他濃眉一蹙,臉容微側,已意識到周遭氣流的變化。
「永勁?怎麼了--啊--」鳳祥蘭不禁驚呼,因年永勁猛地大袖疾揮,將她縴瘦身子挾在腋下,幾個起落已奔到廊檐下。
她剛定下眼,就見十數道藍影鬼魅夜行般的竄進年家石牆,好幾個還順勢飛上屋瓦,分從四面八方包抄,將年永勁和她團團困住。
東瀛浪人。
來者不善!年永勁見那蒙面裝扮和長刀,目光陡沉,又見眾多視線鎖向他腋下的鳳祥蘭,兩側有人甩動珠索伺機而動,這中間原委他尚未猜透,卻知這陣仗瞧來是要將誰活捉。
「永勁……」鳳祥蘭緊抓著他的長衫,說不害怕是假的,她咽了咽唾沫,瞬也不瞬地瞪著這群不速之客。
「到屋里找地方躲好,不管發生何事,別出來。」他厲聲道,袖風一掃,將她小小身軀送進門中。
「永勁?!」他推送的氣勁教她倒退了幾步,整個人跌進一張墊著軟墊的太師椅,她緊抓扶手穩住身子,卻見兩扇門砰地一響,再次緊閉。
他就擋在門前,高大身形淡淡地映在門紙上。
苞著,不只他一個影子,好幾道黑影竄了過來,夾帶著听不懂的倭話,叫囂著、吆喝著,人多勢眾地圍攻年永勁。
鳳祥蘭已急得六神無主。
她手無縛雞之力,根本幫不上忙,貿然沖出去,只會成了年永勁的負擔。三伯伯和幾位長輩今日全不在年家大宅里,這些蒙面客根本是瞧準了這點,才敢上「年家太極」來放肆吧?
陡然間,她听見年永勁發出一聲渾厚嘯音,那是用來召喚年家子弟的。
她喘著氣,心微定,這才記起他要她尋個地方將自己藏好。可她要藏在哪兒呢?眼見五、六條刀影揮向他,她心髒提到喉頭,怎放得下他?!
倏地,刀影劃過,年永勁避開兩面夾擊,以內勁震開四人,左肩卻不及放沉,他挨了一劃,鮮血濺在門紙上。
「啊--」鳳祥蘭反射性地驚呼,壓根兒忘記要找地方躲藏,她正欲沖上前瞧個清楚,屋頂磅一響,一名蒙面人落在她面前,迅雷不及掩耳地扣住她的肩。
「放開我!放開、放開--」她又被人挾在腋下,驚得她拳打腳踢,一想到年永勁,心里更是焦慮。
突然砰地大響,兩扇門被人由外頭踢翻,年永勁听到屋里的動靜,連忙沖了進來,半邊灰衫已被血染紅了一大片。
「放下她!」說話的同時,他招式已出,一招「玉女穿梭」直取對方門面,去勢之狠,直要取對方僅露出來的一對眼。
那蒙面人一驚,連連退步,逼不得已只得放棄到手的小泵娘,出招自保。
鳳祥蘭被拋向一邊,後腦勺撞上牆,顧不得疼痛,她連忙爬起。
此時,年永春、年永瀾和大宅里的年家好手已紛紛趕至,在廊檐下和庭中與那群蒙面人斗將起來。
她貼牆而立,喘著氣,慘白著臉,又調回眸來瞧向里邊緊護著她的年永勁,幾要掉出眼淚。
此一時際,年永勁與那名使雙長刀的蒙面人斗得正凶,破損的屋頂上又飛下兩名東瀛浪人,形成三方圍攻之勢。
他們用倭話迅速交談,兩個纏住年永勁,一個奔向鳳祥蘭。
年永勁盡避左肩劇痛,卻仍暴喊一聲,振臂擲去一張厚重椅凳,打中那人背心,阻止他挾持鳳祥蘭,如此一頓,他半跪下來,背心亦有了空隙,身後兩道刀影高揚,眨眼間便要落下--
「永勁小心--」
女兒家的驚喊響亮亮地扯痛了年永勁。
循聲抬首,那縴細的身影從一旁朝著他沖來,他震驚于她的舉動,喉頭彷佛被掐緊了。多年後,他一直記得那小泵娘當時的眼神,是焦急的、真切的,而且奮不顧身。
她整個人撲向他的背,那兩名東瀛浪人嚇了一大跳,硬將刀鋒走偏,險險劃過她頰邊和腰側。
其中一名東瀛浪人怒氣高張,長腳一踢,竟將她小小身子踹飛,她的後腦勺再次撞向牆,跟著像破布女圭女圭般掉落地面,動也沒動。
祥蘭……
祥蘭?!
「啊--」年永勁難以控制地怒吼,猶半跪著,五指已抄起地上一柄長刀回身大揮,那兩名東瀛浪人登時肚破腸流。
然後,多年以後,同樣的,他也一直記得自己此刻的心情,是焦急的、真切的,而且是恨不得代她受過的……
在多年以後,他終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