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東南丘陵一帶浸婬在八月的霏霏秋雨中。
雨勢不急不緩,以一種瀟灑韻調連綿落下,將景物包裹在細致的朦朧里,水水霧霧,頗具詩情,便連在這往東雲寺的山道上、撐起油紙傘緩行的百姓們,也融入自然的畫意中。
突地,山道上傳來馬蹄雜沓,聲音由遠而近。
那趕馬的鞭子揮得咻咻作響,似有什麼要事趕辦,行人們紛紛避向兩旁,就見一輛尋常馬車由山上疾馳而下,四輪翻騰起的泥濘還濺上了行人們的衫擺和靴面,引起不少罵聲。
駕車的高瘦漢子渾不理會,仍揮鞭策馬,忽然間,木輪輾過一處低窪,車身猛然顛簸,他背後的細竹簾里陡地爆出詛咒——
「媽的!你到底會不會駕車?!想顛死老子啊?!」
斑瘦漢子連騰出手去扶正頂上簑笠的工夫也沒有,風雨一打,那簑笠往後滑下,僅剩系繩還綁在他頸上,竟露出一顆烙有戒疤的光頭。
他仍全力趕路,頭也不回地道︰「咱兒也不想啊,可這批貨買主催得緊,今晚裝完貨後就要連夜出海,听說是要轉手賣到東瀛和南洋去。」
「那也不必趕成這樣,遲個一、兩個時辰,咱們貨不到,就不信他船舍得開!」
斑瘦漢子又一陣揮鞭,打得馬匹四蹄狂撒,急道︰「對方來頭好大,就連霞美大島上鹿島家的倭寇寨子也落進他手里,咱們哪里惹得起?!況且這是同他頭一次的買賣,若遂了他心意,往後還怕找不到門道銷咱們那些貨嗎?」
車里的漢子低唔了聲,再出聲時,氣勢已弱——
「這狼鬼……該不會真生出什麼三頭六臂吧?」
「不是三頭六臂,傳聞說,他背後還長著一張臉,有人見過,還是張姑娘的臉,活生生的,笑起來可會勾走人的三魂七魄。」
「嗄?!原來狼鬼是陰陽人,不男不女啊?!」
「嘿,待會兒若和他打照面,你自個兒問他去吧!」
車里的漢子立即狠啐了聲,引起駕馬的高瘦漢子嘲弄大笑。
片刻過去,又听見車里漢子道——
「說真格的,這次的貨色著實不錯,有幾個小泵娘生得當真水靈,女乃子飽滿,腰身又細,臀兒俏圓,光聞她們身上的香味,乖乖不得了,真他娘的厲害,老子腿間的家伙就浮上天啦!」
「克制點兒,要被狼鬼知道你動了他的貨,你那家伙不只浮上天,說不準就莎喲娜啦,永難再見啦!」與東瀛倭寇做買賣,總要學會幾句倭語賣弄。
狼鬼……這名號一再被提及。
馬車內,那批中了迷魂藥的「好貨色」里,一張面向暗處的雪顏悄悄睜開眼睫。
尋常迷香的藥力較她嗅慣了的寧神香氣薄上許多,霍玄女神志清明得很,混在這幾個上東雲寺參拜,卻受拐遭騙、被迷得七葷八素的小泵娘堆里,原因無他,又是為了阻止那可恨的人口私運和買賣。
這事她已追了兩、三個月,原是在南洋人口販賣的場子救了一批漢家姑娘,幾經細問下,才循線來到這間東雲寺。
為何接頭的人會是狼鬼?
那潛伏在她腦海中整整三年的男性峻臉清楚浮現,這一刻,她身子隨著疾馳的馬車震動,心亦震蕩,放任難解的幽情輕憶他的輪廓。
如今,義爹飛天霸已不管事,連環島的新當家由義弟霍連環接手,而連環島雖遠僻于南洋迷霧海域外,對于各大洋上的種種風聲和變動仍掌握得十分精準迅捷,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因此,這三年以來,她雖末刻意去探查狼鬼在海上的動靜,關于他的消息仍自然而然地傳進她耳里,讓她不得不知。
三年前的狼鬼已在海上揚名立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無際汪洋上縱橫來去,作風亦正亦邪,對倭寇下手從未留情。
三年後的今日,狼鬼不僅除去東瀛倭寇中勢力最為強大的鹿島家,更吞下對方的老窩霞美大島——以往對倭寇深惡痛絕,現下卻成了眾梟之首。
在她看來,那些東瀛人是懾于他可怕的力量和氣勢,根本不是真心臣服于他,總有一日,若他顯出弱態,必遭那些惡盜群起攻之。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東瀛倭寇是敵非友,他該要明白的,怎能與他們同流合污,允許他們擾邊?!現下,還與這些掛羊頭賣狗肉,以東雲寺作掩護,暗地卻干盡歹事的假和尚合謀,打算把漢家姑娘給推入火坑里嗎?!
他怎會道德淪喪至此?!
胸口緊繃,那難受的情緒一下子翻騰高漲,涌到喉頭,教她好難呼吸。
「咦?」窩在馬車里,負責看守「貨物」的漢子突地挪動身軀。
「發生啥兒事?」簾子外,駕馬的人速度略頓。凡事小心為上,這當口,可不想出了任何差池。
「咱兒好似听見誰在嘆氣。」
「你發夢啦?!咱兒下了好重的迷藥,十匹馬加十頭牛都給迷昏了,這幾個姑娘不睡上十二個時辰是絕對醒不了的,誰有工夫跟你嘆氣啊?!」
車里的漢子嘿嘿怪笑。「甭猜,咱兒瞧瞧便知。」
「你那心思唬弄誰呀?不就想往姑娘身上模幾把,快活快活。咱兒話說在前頭,要模要親可以,可千萬別弄壞了貨。」
「曉得啦,駕你的馬吧!」
靶覺那漢子已挪靠過來,霍玄女陡地抓回胡竄的心緒,合眸,放淺氣息,全身處于戒備當中。
她背對著他,腦中正暗擬著對付他的方法,一手不動聲色地往腰間模索,找到裝著寧神香粉的小瓶,緊緊握住。
以為惡漢會對她出手,凝神靜待間,那人卻去拉扯躺在她腳邊的小泵娘。
她听見衣衫窸窸窣窣的聲音,男人突然發出餓犬見到肥美肉塊時那種混著唾液的低啞喘息,隱約間,幾近封閉的車廂內散出一股略腥的臭味。
霍玄女大膽地垂下眸光,在幽暗中辨識著,就見那色胚早褪下褲頭,還拉著姑娘的手去磨蹭自個兒,騰出的一手則探進姑娘的襟口,又掐又捏的。
沒法兒再沉默了,霍玄女怒火陡地騰燒。真要按著計畫行事,等其他人的支援,那小泵娘不知要被糟蹋成什麼模樣!
銀牙一咬,她猛地翻坐起來,將手中拔掉軟塞的小瓶迅速朝那男人使勁兒一揮。
寧神香粉灑了他滿臉,更趁著瞬間驚喘時鑽進他口鼻當中,那錯愕萬分的神情尚未消失,他兩眼一翻,便「咚」地一響倒在那可憐的小泵娘身上。
「喂!里邊還好,沒出事吧?」駕馬的漢子在細竹簾外張聲嚷著。沒听見回應,他又嚷,氣急敗壞的,「搞什麼鬼?!媽的胡老三,你真敢動那些細皮女敕肉的小娘兒們,咱兒就跟你拚了!」
馬匹厲聲嘶鳴,車輪陡地頓住。
霍玄女心提到嗓眼,咚咚咚地急跳。
小瓶里的粉末所剩無幾了,適才揮得過猛,寧神香粉好多都黏在那色胚身上、臉上,緊接著還得對付駕車的漢子,她沒把握能一下子迷昏他。
若是有足夠時間以薰染法子點燃寧神香,催動那氣味,十幾二十頭南洋巨象都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制伏,哪里得像現下這般憂慮?
拋掉懊惱,她深深呼吸吐納,跟著敏捷地爬過一堆昏得不省人事的姑娘,移向簾子邊躲好。
她等待著,眼眸瞬也不瞬,一手抓住小瓶,一手拔起藏在靴里的輕巧匕首,打算趁那駕車漢子掀簾探進時,來個攻其不備。
雨聲瀟瀟,一陣陣打在林葉、草地和山道上,她無心細听,只覺外頭似乎起了什麼動靜,突如其來多了好幾個不同的足音。
是這些假和尚的同伙嗎?
她掌心微微滲汗,尚未及重新衡量目前事態,那細竹簾已被人由外掀起。
瞬間動作,她瓶口朝來人疾揮,那人反應驚人地迅捷,立即察覺到角落竄出一抹黑影,他格手進推,竟在半途便攫住她的秀腕,力道好重。
霍玄女因突來的劇痛而悶哼,寧神香未能奏功。
她心頭一驚,手里的銀匕隨即往對方的肚月復刺出,怎料那人動得比她還快,先是一把打掉她的武器,跟著將她的藕臂反剪于身後。
「唔——」又一聲悶哼,恐懼讓她不顧一切地搏命進擊,她雙肘使力一頂,跟著抬起頭不甘示弱地往後重撞——
「唔!」那人終于吃了她一記苦頭。
「該死!」他罵了聲,五指化作鷹爪,陡地扣住她的咽喉往馬車外帶。
那嗓音自然而然地喚起熟悉感,霍玄女眉心痛苦地緊蹙,那一撞傷敵亦自傷,後腦勺疼得發暈,再加上秀頸遭鐵手緊掐,氣息窒礙,根本沒法兒多想。
驀然間被拖到馬車外頭,雨絲密密地打在她發上、臉上,一陣接一陣,眨眼間便淋濕了她的青白衫裙,教她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
「棠少?!」
毫無預警下,那叫嚷穿過一片雨幕,在她耳畔爆開。
她倏地睜開雙眸,先是瞧見那駕馬的漢子倒在土道上,眼睫一抬,這才發現周遭多了好幾條擎刀持劍的人影,她一時間分辨不出那些人的長相,卻模糊地听見當中某人開口道——
「棠少,這姑娘她、她她……有點兒面熟啊!」
那只鐵掌硬生生掐住她的呼吸,頭越來越暈,耳中開始嗡嗡作響,她雙膝發軟的同時,那鷹爪忽地撤下,隨即,她的雙肩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用力地扳轉過來。
那人一臂攬住她的後腰,一手抬起她的下顎,更多的雨點落在她透淨的雪容上,額頰泛涼,她唇不由自主地輕啟,喘息不已,再次掀開眼皮——
朦朧的雨簾中,她好近、好近地望進男人深邃的玄目里。
那對眼的最最深處燒著兩把熾火,火光高低竄騰,化作一道道教她心悸難平的銳氣,直攻入她的心窩處。
怎會是他?!怎會……
當日一別,她尚未思妥若是再見,該以如何的態度面對他,這問題太難,教她整整思索了三年,依然尋不出一個答案。
她該將他遺忘,那記憶卻越藏越深,逃出她所能掌握的範疇。這奇詭的男子,以某種奇詭的方式擾亂她平靜心海,掀起的狂風巨濤,在重見的這一時分,終教她體會。
攬住她腰身的男人死死地瞪住她,瞪得好用力、好用力,驚愕、震撼和不解全數浮現,彷佛想張口將她撕吞入月復。
他劍眉飛挑,薄唇緊抿,雨水在他冷硬的面容上婉蜒,流過寬額和削峻的頰,從方顎滑下,然後避無可避地滴落在她澄瑩小臉上。
「……你的頭發?!你、你該死的做了什麼?!」他咬牙切齒。
霍玄女怔怔地喘息,思緒動得極慢。她做了什麼?
她的頭發……噢,對了,她把發絲染了,用她黥紋時用慣的墨色染料,把一頭如雪雲絲染作黑發。
她只是把發染了,她做了什麼嗎?
困惑爬上她秀致眉間,她軟唇輕蠕,尚不確定要說些什麼,那男人卻低吼一聲,雙臂猛地捆抱住她——
「啊?!」她驚喘,整個人撞進那寬大懷里,動彈不得。
她听見男人粗嗄的呼吸,亦听見他強而有力的心音,她發覺自個兒快要沒法呼吸,因他鐵臂勒住她的力道,教她足尖離地,彷佛恨不得將她整個人壓進身體里……
雨勢未歇,落日霞紅褪色不少,天將沉未沉。
遠處山頂在灰暗中燃起火光,火勢沖天,越燒越猛,估量那方位,正是東雲寺所在。
霍玄女再次被丟進馬車里,幾刻鐘前意圖侵犯小泵娘的大漢已被拖出,當鳳善棠瞧見那昏迷的惡漢衣衫不整、的模樣,一張峻臉繃得更緊,黑幽幽的目瞳射向她,似乎氣得不輕。
她不由自主地嘆息,窩在馬車里,悄悄揭開細竹簾,從小小一角往外打量,山頂上烈焰沖天的景象教她疑惑大增。
此時,山道上又來一陣馬蹄飛沓,她眸光轉移,瞥見那為首的亦是一名光頭大漢,不過可不是東雲寺里那些假和尚,而是曾在「海蒼號」上相處過一段時候的大魁漢子。
「棠少,事情辦妥了,東雲寺的佛廳密室里當真還扣著十七、八個女娃兒,全給咱兄弟們放出來啦,那牙子老大還有模有樣地對咱兒念經,說咱們毀他寶殿,終遭報應!他娘的,老子真有報應,還輪不上這一條!」氣不過,干脆一把火把寺廟給燒了痛快。
鳳善棠頷首。「兄弟們有人傷亡嗎?」
「沒事,就幾個受了點皮外傷,不礙事的!咦?!呃……」大魁虎目一眯,由鳳善棠肩頭掠過,瞅見細竹簾內偷窺的半張雪臉。好面熟啊……不就是在自家主爺背上留下倩影的姑娘嗎?那九天玄女的臉白淨又澄透,身影輕盈盈,怎麼看都像她哩。
「霍大姑娘!」他嗓門好響,沒察覺立在他面前的男人下顎陡地又繃。「你躲雨呀?」
霍玄女干脆撩開竹簾露出整張臉兒,頷首回應,朝著大魁微微一笑。「這雨下個沒停,只好窩在里邊。」
此時,跟在大魁後頭的舵子也探出頭,三年未見,他身形壯碩許多,瞪大牛眼的樣子仍擺月兌不掉憨氣,張聲便嚷——
「霍大姑娘,你、你總算回來啦!」
霍玄女一怔,尚未及出聲,背對她的高大男人忽地轉過身,筆直走向馬車。
她定定地瞅著他走近,那張臉冷冰冰,目中火氣不僅未消,反倒有變本加厲的傾向,她著實想不通透,他到底在惱恨些什麼。
還有,他適才鎖抱她的力量,像是恨極地想掐碎她,又似……激動得舍不得松開,勒得她全身骨頭差些移位,強迫她听取他的心音,他這人……他、他到底意欲如何嘛?!
「你——哇啊——」唇瓣剛掀,他健臂已然伸來,不握她的手也不攬她的腰,卻拉住她欲要縮回的腳踝,把她整個人拖了出來,以單臂直接挾在腋下。
「放開我!你、你放開我!」老天……這太丟臉了。霍玄女根本沒有勇氣抬頭去看周遭他那些手下的表情。這男人非要這麼折騰她才歡喜嗎?!
她徒勞無功地踢著腿。「我不要跟你去!讓我走——」有人等著接應她這一次的行動,若她未能出現,連環島的那些人會以為她出了什麼意外。
雖然,她真是遇上一個天大的「意外」。
鳳善棠將她拋上一匹毛色黑亮的駿馬馬背,隨即翻身上來坐在她後頭,雙臂穿過她腋下抓住韁繩,有效地防止她逃月兌。
「大魁,這里交給你。」他丟出一句。
扁頭大漢陡地回神,嘴一咧,拍胸脯保證——
「成!沒問題!」
就見鳳善棠掉轉馬頭,「駕」地一聲,他雙腿一踢,挾持著霍玄女,策馬奔入斜風細雨里。
霍玄女已徹底沐浴餅。
是那男人親自替她起火燒水,為她注滿一大澡盆的熱水,在她抿著嘴,固執地縮在角落邊瑟瑟發顫,任由身上的雨水在腳邊滴成一個水窪,偏偏就是不肯走向屏風後那一大桶熱水時,他只冷著嗓,簡單地問——
「看是要乖乖自己來,還是要我動手幫你?」
她心促跳,無血色的頰泛開兩抹極不情願的暈紅,終是在他鷹般的注視下躲進那扇屏風後,戰戰兢兢地月兌掉濕透的衫裙。
當她將冰涼身子浸入那一團溫暖、讓水沒至下巴的一刻,滿足的嘆息自然而然地逸出嫣唇,教她不禁眷戀起來。
而此時,她無從選擇地穿著一套屬于他的干淨衫褲,寬大衣袖折了兩折才露出指尖,她果著秀足,坐在榻上以淨布輕拭著一頭流泉般的濕發。
屏風內傳出水聲,挾她來此的男人正就著她沐浴餅的水清洗身體。
思緒真是個可怕的東西,霍玄女發覺很難不隨著那潑水洗滌的聲音,去想像屏風後的景象,那親昵的氛圍烘暖她的雪顏,胸口蠢蠢欲動。
唉唉……不能想、不能再想了呀……捧住發燙的頰,她喝令著自己,連連做了好幾個深長的吐納。
陡地,她立起身,赤足無聲地來到門邊,輕輕推開那扇門。
門外是一個南方建築中常見的四方天井,黑幕下,雨絲仍舊不斷飄落,而今晚的月色似被雨水渲染開來,霧蒙蒙、暈澄澄的,極為耐人尋味。
狡兔三窟嗎?她淡淡想著。
這兒與三年前他所住的那方四合院又是不同,宅第大上許多,擺設也精致不少,不過仍只有他獨自一個,這宅子里,似乎連個可使喚的小丫鬟或僕役也沒有,好寧靜,僅有雨聲。
她不自覺合上眼睫,小腦袋瓜一偏,靠在門邊,下意識听取那月夜落雨。
其實,在她推開門的那一剎那,鳳善棠便已察覺。
透過屏風連接處的細縫,他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直到此刻,他才由里邊跨了出來,悄無聲響地靠近。
「你又果足。」他低嗄地道。
聞聲,霍玄女倏地張眸,臉容一轉,不由得輕喘。
她的眸光持平,恰巧對住男人兩塊古銅胸肌,他赤果上身,僅套著一件黑底寬松的功夫褲,腳未著襪,直接踏在兩只布面黑鞋里。
罷由澡盆里出來的關系,他臉上、胸前還沾著水珠,解下綁巾後,露出絞得好短、猶帶水氣的黑發,他站得好近,近到膚上迸發出來的無形熱氣,把她整個人籠罩,烘高了她的體溫。
她下意識想退,他動作快上一步,雙掌陡地合握住她的腰肢,倏地一抬。
霍玄女連驚呼都還來不及發出,人已被抱上圓桌桌面,為了保持平衡,她的小手反射性地攀在男人的寬肩上,他的肌肉結實有力,與她掌心的柔軟全然不同,卻都發燙著。
心悸難平,那胸口緊迫的感覺再次浮現,她連忙縮回小手,鳳善棠卻按住她的腰,身子隨即擠進她雙膝之間。
她抬眸瞪他,驚慌失措的神情一閃即過,但清透小臉上的紅暈卻越來越濃。
此時此際,她有種怪異的感覺,彷佛自己是一頭在大鷹爪下苟延殘喘的小兔,對方牢牢將她困住,慢條斯理地觀察著、試探著,企圖想找出最美味的部位一口咬下。
「我沒料到馬車里的人是你。」他終于出聲,扶住縴腰的一手爬上她的頸,輕撫著捺在雪肌上的指印,那是他以鷹爪緊扣的結果。「很痛嗎?」
男人的目光和嗓音莫名地有種迷魂的力量。
霍玄女怔怔然,瞅著他半晌,竟听話地嚅道——
「……本來會痛,後來就、就不怎麼痛了……」
他的撫觸帶著近乎憐惜的眷戀,重復著相同的動作,一下接著一下在她玉頸上留連,害她鼻息漸灼,胸脯起伏也漸漸加劇。
「肚子餓嗎?」他怪異又認真地問。
她眸子先是一眨,搖了搖頭,眉心漫上淡淡的迷惑。
三年未見,她容顏絲毫未變,然而迷惘的神情卻讓她一向清冷的臉容,顯露出女孩兒家該有的稚女敕和脆弱。
鳳善棠嘴角微勾,繼續低語——
「那麼,我想,我們之間拖了三年的帳,最好先算一算。」
一開始,霍玄女似乎沒听懂他的話,臉蛋略偏,頓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意識到他剛剛說了什麼。
「三年的帳……什麼意思?我、我並未欠你啊。」
「是嗎?」他臉湊近,把她逼得不得不往後仰,溫熱的氣息拂上她的臉膚,「你欠我的可多了,阿女……」
心跳得又急又響,男人爽冽又危險的氣味將她包裹,那聲啞喚竟讓她微微暈眩。「……我欠你什麼?」
他道︰「你曾說過,要是紋壞了我背上的圖,你要整個人賠給我。」
聞言,霍玄女朱唇微張,秀眸瞠圓,听他慢條斯理又嚴肅無比地說——
「你把我的背紋壞了,那不是我想要的,所以,你欠我一整個人。」
嗄?!啥兒跟啥兒呀?!
這會子,霍玄女當真一個字也蹦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