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家壞 第六章 曉寒輕,霞頰印枕濃雙華

七日後。江北定山坡。

正是十五月圓時,月盤亮晃晃地懸于天際,皎光似水銀,傾天而下,覆蓋夜色。

「鄂爺!身後——」

听到多年來已與自己養出絕佳默契的手下張聲厲喊,騎在馬背上的鄂奇峰驀地伏低身軀,手中的刀頭棍往後一揮,把朝他背心連射過來的兩支短箭斬落。

今夜,「千歲憂」來到定山坡接盤的人馬,全暗中換成他的人,擒拿這些人的同時,三師弟宋玉虎那邊亦同時行動,強攻他們建于大江支流隱密處的巢穴。

分散攻之,出其不意,不允出絲毫差錯。

有暗箭連發,皆對準他!

這只守在暗處的「黃雀」讓他渾身凜然,血肉如遭天雷轟打,灼燙繃緊,繃得死緊,額角突跳,青筋浮現,牙關幾要咬出血來。

盡避看不到那人,他卻知道對方是誰!

「鐵環!九全!這里交給你們兩個!」他揚聲喊,將完全掌握住的現場交給兩名手下和其它人,馬頭一調,去追那個發暗箭的人。

「鄂爺——」

「鄂爺等等啊!」

他胯下白雪駒如一道銀箭,把一干手下遠遠甩在後頭。

是那個人,他追了十三年的人,二師弟陸競高。

江北山坡在月夜清輝下起起伏伏,他看到對方騎著白雪駒的身影,那匹白雪駒讓他心頭一痛,想起當年師父秋如晦精心馴養的那幾匹寶馬,那些馬遭搶,「秋家堡」毀于大火,此時他見到的這一匹,或者是當年那些馬的後代。

越想,血氣翻騰得越是激烈,他呼息大亂,狂風掃打面龐,力道十足,他兩眼仍發狠死瞪著,眨也不眨。

很怕追丟對方。

很怕斷了這條線索。

很怕辜負師父和師娘、辜負翔鳳和四師弟。

很怕對不住十三年前死于賊匪刀尖下、以及不及逃出「秋家堡」大火的那些家僕和牧工們。

他人生就這麼一個包袱,就這一個目的,不能完成,他無法放過自己。

對方策馬入林,他此時跟進絕非明智之舉,心中縱然清楚,但無法停下。

一入林,樹影遮天,月光幾難透進。

「颼」地厲響,他感受到波動,刀頭棍「咄」地再次劈開近身的短箭。

他凝神細听,兩眼仔細環視,又有三根短箭射近,他千鈞一發間盡數避過。

然後,他察覺一事,每次在短箭發出之前,定有細微金屬踫撞聲,像在扳動機括的聲響。

錚——

就是這聲音!

這一次,他沒有先設法避開,卻是朝那錚響發出的方向,擲出手中的刀頭棍。

他擲棍的手法老練精巧,像是在無盡草原上捕捉野馬那樣,在奔跑的野馬群中擲出套桿子,將選定的那頭好馬穩穩套住。

下一瞬,短箭射入胸膛,他悶哼了聲。

他感覺得出,箭簇刺得不算太深,與十三年前他胸口和腰側所中的箭傷相比,這次傷口將會淺了些,只是……箭上有毒。

他如願地听到一聲淒厲痛叫,證明他那一擲確實奏功……他重創對方了嗎?

懊死!毒跑得太快!

他四肢開始感到沉重,不覺疼痛,而是涌起無邊無際的麻感,五感變得遲鈍,眼前像被墨水潑過,整幕的黑……

鄂奇峰知道自己仍在黑霧中,看不見,周遭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暗。

如果這是他人生中最後的一段,是不是就不回頭,一路模黑走到底?

不!還不夠!他做得不夠好!

這麼寒愴地去見師父、師娘,他要抬不起頭。

把燕妹留給三師弟,他相信三師弟會照顧好她的,但他曾在師父墳前立誓,必定手刃「秋家堡」叛徒,必定重振「秋家堡」聲威。前一個誓言,他不確定是否辦到了,而關于後一個誓言,難道要直接推到三師弟和燕妹身上,撒手不管嗎?

如此不負責任,他怎麼有臉?!

若見著翔鳳,她刁鑽性子一起,必然揚著眉睞他、嘲弄他,她會說——

「師哥,你瞧你,累成這模樣,什麼事都辦不好,呆頭呆腦真惹人生氣!」

他會靜靜由著她罵,看著她紅女敕臉蛋,看著她愛嬌模樣,她罵他,他心里快活,他想听她嬌嬌軟軟的斥罵——

「這麼累了嗎?好吧……那就睡會兒,可不準你偷懶太久,還有好些事沒做呀,你一直賴在這兒,我可要惱了。」

「我守在你身旁,睡吧,好好睡,我等你睡醒,但最好別讓我等太久……」

「……要是大爺遲遲不來履約,奴家心一橫,可要算起利息加天數,屆時就不是三天、五天能解決的事……」

最後那句,誰在對他說?

不是翔鳳……那嬌脆女音更蠻、更媚,勾著鳳眸,勾著似笑非笑的朱唇,有恨有惱,有什麼密密麻麻、鋪天蓋地而來……或者,一直都是那人在笑他、嘲弄他、斥罵他,一直是她……

「鄂大爺,你要再欺我、騙我,我……我就拿自個兒當獎賞……賞給任何一個有本事把你揪回到我面前的人!」

呼地大風狂揚,掃開濃霧,他看到那姑娘,紫衣迤邐于地,艷容帶著慣有的挑釁,眸底卻盈著溫柔如水的月光。

她佇足江畔,白雪駒在她身側晃頭擺尾,火螢點點,閃爍飄流。

她嘲弄地翹起唇,在夏夜里輕笑,彷佛無聲問著……你對我承諾了什麼?一走了之,算什麼呢?

妳等我!

「朱姑娘——」霧散的江岸,他沖著她叫出。

「九全,鄂爺胡亂嚷嚷些什麼?你听出來了嗎?」

「咱管他嚷什麼!快把小刀給我,箭一拔出,你就把解毒金創粉往口子上撒,給我使勁兒撒、用力撒,撒到黑血變紅為止!總之死馬當活馬醫了!」

「是說……鄂爺還沒死,不算‘死馬’。」

「那就他娘的快把他給老子弄活!」

「你又是娘又是老子的,到底想怎樣?」

「……」

對已故之人沒能守住當年誓言,難道也要失信于生者?

回看這一生,他鄂奇峰也真夠失敗。

喉間猶漫苦味,澀然充斥胸中,他先是感到沉重,兩肩、背脊、四肢……一道道枷鎖上身,如被壓在五指山下不得動彈,然後是虛無,周遭皆空,他昏雜的思緒終于也跟著空空如也。不想,方寸便定;不想,才能漸漸月兌出……

他醒在一處作夢也想不到的地方。

晃一眼便確定是姑娘家的閨房。

流蘇垂紗的床帷,細致編織的涼竹絲墊,他枕的是嵌有寒玉的枕頭,蓋的是蠶絲被,朦朧紗帷外,床頭花凳上擺著白瓷鼓燈,此時該為白日,燈未點上,無燭光烘托,繪在白瓷上的美人丹青顯得有些黯淡,獨自憑欄的美人側顏像有幽思,與此刻倚窗而坐的紫衣女子竟有些相似。

她持著紅銅細煙管,任著薄荷味騰騰幽燃,卻不見她抽個一口、兩口……她想什麼想得如此入神?

有腳步聲響起,兩個小丫鬟各端著托盤進來。

「姑娘,該用午膳了,這兩天您胃口不好,咱請廚房大娘煮了鮮魚粥,只用女敕姜和海鹽提味,很清淡鮮美,您多吃些。」潤玉軟軟說著,邊把餐具擺上,小心翼翼揭開盅蓋,為主子盛粥,食物香氣立即飄散開來。

朱拂曉擱下煙管,徐慢走回桌邊,幽然沈思的模樣已不復見,她探出指,好不正經地挑勾潤玉丫頭滑女敕的下巴,嘻嘻笑。

「我胃口哪里不好了?是妳平常胃口太好,把自個兒吃得圓圓潤潤,潤玉是拿自個兒的食量同我比吧?唉,我的潤玉兒已經是個富泰小美人了呢!」

「沒富泰、沒圓潤!我沒有啦!」連喝水也肥,那也不是她的錯啊!

「姑娘不要胡扯話題,該吃飯就得吃飯。」一旁的元玉跳出來主持公道。她托盤上端的是剛熬好的藥汁,朱拂曉不由分說便接了過來,顯然對那碗藥比對美味鮮魚粥有興趣得多。

「姑娘,我和潤玉來喂藥,您只管把粥吃了。」元玉柳眉有些倒豎。

朱拂曉笑道︰「怎麼喂?他一直昏睡不醒,妳和潤玉難不成也要學我那招,把藥含在口里,然後嘴對著嘴,一點一滴把藥汁哺喂進去嗎?唔……如果妳們倆打算這麼試試,那就盡避去試,換我休息一回也好。」

聞言,潤玉一臉慘白,大眼楮馬上很沒用地泛開霧氣,一副可憐兮兮、為了主子隨時準備從容就義的樣兒。

元玉鼓起腮幫子。「我就掰開他的嘴,把藥直接灌進去,說不定還能嗆醒他!」

朱拂曉又笑,被兩丫鬟逗得挺樂似的。

她趕著小丫頭倆用午飯去,還用所剩無幾的信用作擔保,保證喂完藥後,肯定乖乖把一盅鮮魚粥喝個底朝天。

房中終又靜下,她徐步靠近床榻,單袖撩開紗帷,一瞥,不禁怔然。

榻上男人兩眼清醒睜著,炯炯有神,專注望她。事實上,是過分專注了些。

「喲,醒來了呀?真是的,那這碗藥可不好喂了。」她話中有話,真真假假,像是挺希望他繼續昏迷不醒,好讓她按著喜愛的法子喂藥。

鄂奇峰勉強撐起上半身,避無可避地扯到傷口,這點痛他沒放在眼里,只覺周身虛乏,該是箭上之毒尚未盡清之因。

「你最好躺平,別動來動去的。」

朱拂曉瞪著面色仍青青白白的他,費力持平語氣。

乍見他轉醒,長時間擠壓她心髒的那股蠻力驟然間消散,血液奔流,連呼息都熱燙,又見他極不安分,還讓她真想撲上去壓人。

鄂奇峰咬牙坐好後,暗自調息,嘴角淡勾。

「妳不是要喂藥嗎?」

「大爺自個兒都坐起身了,還要奴家喂啥勁兒?」她哼了聲,把藥碗直接遞去。「拿去。要喝不喝隨你。」

她雙頰生嫣,微妙暈紅著,他靜瞅,面龐也感燥熱,不禁想象她傾身以嘴哺藥的旖旎景象,越想,丹田熱氣越是凝聚,心熱體燥,都不知是不是得了箭毒的後發病癥。

假咳一聲,他兀自鎮定地接過藥碗,也不怕燙舌,咕嚕咕嚕大口灌完藥汁。

「我昏了幾天?怎會在妳這里?」把空碗交回,他瞥了眼前襟開敞的胸膛,新的箭傷落在胸央偏左處,撒著「長藥莊」獨門配制的解毒金創藥粉,沒包覆起來,維持得相當干爽。

「大前天半夜,你那位影子似的三師弟領著幾個手下,把鄂爺從‘綺羅園’後門偷渡進來,先給了金嬤嬤一袋金葉子,說是要叨擾‘來清苑’幾天,還說陸續會有後謝。」邊說,她邊把垂掩的紗帷往兩旁束起,跟著款款落坐在榻沿,離他不到半臂距離。

她忽而不語,偏著螓首瞧人,鄂奇峰左胸震動,竟覺傷口又受拉扯。

「我三師弟送我來這兒……」

「嗯。」她淡眨翹睫,神情似笑非笑。「听說鄂爺受傷中毒後,嘴里就‘朱姑娘、朱姑娘——’地胡亂嚷著,後來呀,趕去定山坡與你會合的宋三爺怕他家大師哥要真沒能救活,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這位心心念念的‘朱姑娘’,豈不是太慘了?所以才連夜送你過來。」

一口唾液險些倒嗆,鄂奇峰咳了兩聲,面紅耳赤。

朱拂曉又道︰「如此看來,鄂爺也算守諾之人,一條命都快玩完,還惦著咱倆之約。」

她話中有取笑、有輕嘲,卻還帶柔軟真意。

她那雙眸里似有流螢閃爍,不仔細看,會錯過許多值得深思的意緒。

她像是為他的傷而憂心,不願表露太多,只在兩眉間淡隱憂慮,而唇依舊笑,噙著壞壞的、刁頑的、愛折騰人的弧。

鄂奇峰深吸口氣,沈定下來,臉紅耳熱就臉紅耳熱,炯目只管看她。

「我看到妳,妳像在問我……‘一走了之,算什麼?’,後面的事就全無知覺。」

朱拂曉點點頭,語氣靜幽。「是啊,一走了之,算什麼呢?要真讓你走成,走得不見蹤影,走得賠掉一條命,你欠我的這筆帳,找誰討去?」微陷沈吟,似早已想過又想,終下決定,她仍壞笑著。「所以,不能教你再跑掉了,鄂爺沒把債還清,哪兒也不許去。」

赤著臉,他扯唇苦笑。「妳這又何必?」

「鄂爺別急,就三天而已,忍忍也就過了。當我的男妓躺平就好,你乖順躺著不需使力,我自然找得到法子盡情開心。」

柔荑撫上他已生胡髭的面頰,她笑嘻嘻的,把他當成所有物般撫弄。

「你又看我看痴了。鄂爺,瞧出來了嗎?奴家可不是爺心里那位翔鳳姑娘,她是知禮守教的閨秀,奴家可壞到骨子里去嘍,能拿就拿,該搶就得搶,到使強的時候絕不心慈手軟,您說我怎會像她?」

她當然不是翔鳳。鄂奇峰再清楚不過。

凝視著面前略有憔悴的嬌容,他左胸滾燙而裂痛。

對翔鳳,那是青梅竹馬多年培養出來的情愛,他呵護她、深深喜愛她,十三年來更添歉疚。而眼前這個動不動就「奴家」長、「奴家」短,貶抑自個兒的姑娘,她讓他感到痛,胸中因她泛開的熱流永遠夾雜痛楚,他想逃開卻親近了,想推拒卻深受吸引,他的心如此矛盾,不能自已。

不能自已,就順其自然。

如果這樣的他入得了她的眼,能在一起,也就在一起……

他抬手握住在粗糙臉上輕弄的女敕荑,她像是沒料到他會「反擊」,縴指不禁顫了顫,他握得更緊些,不再任她一陣逗弄後就輕松月兌逃。

朱拂曉生著悶氣。

她「來清苑」頭一回留男人住下,這位剛從鬼門關轉悠回來的鄂大爺才清醒不到半天,便鬧著要離開,急騰騰想趕去與他的寶貝三師弟和手下們會合。

欠債就得還,他根本無心償還嘛!

那具美好矯健的身軀都還沒讓她沾上半口,就又多出一個箭窟窿,算什麼?算什麼?!

靜且慵懶地啜著丫鬟送上來的新碧茶,她坐沒坐相,半身掛在窗台子邊,九曲橋上的小紅燈籠早已點上,人工湖面有三、五艘小花舟,專給尋芳客帶著花娘游湖之用,歡鬧歌音或遠或近、隨處可听,「綺羅園」的夜一向精彩。

「……鐵環和九全說,他們領人趕至時,林中除你之外並無其它人,他們找到你的刀頭棍,刀頭沾血,地上亦有大灘鮮血,估計對方亦受重傷。」

「循著血跡有查出什麼嗎?」

「血跡一出樹林外就被掩了,當夜又下過一場雨,更難追蹤。」

聞言,鄂奇峰微微頷首,雙目沈吟淡斂。

他留下沒走,可不是決定順誰的意,而是三師弟宋玉虎潛進「綺羅園」,送來外用內服的藥粉和藥材各一批,一邊將定山坡後續之事回報。

金嬤嬤是挺好收買的人,大爺使得起銀子,再加上「來清苑」的主子姑娘沒發話趕人,她也就隨便。

至于朱拂曉……她是氣悶到不想說話,氣自己干麼替人家憂心?人家不領情的!她氣自己明明生著氣,卻還是想知道他們談些什麼、想知道他們「收網」收得順不順利……

「射中你的鐵制短箭制作精良,該是十字弓、袖箭機關盒所用之箭,箭頭淬毒,我已要大伙兒留意,每人隨身帶上解毒金創藥和藥丸,以防萬一。」低嗄聲音從黑帷帽底下透出,今晚的宋玉虎倒說了不少話。

鄂奇峰點點頭,又道︰「你那晚放走的人呢?情況如何?」

「故意放走兩個,分別派人輪流盯梢,一旦那兩人跟二師哥……跟陸競高有所接觸,咱們立時能知。」

「嗯……」鄂奇峰暗自調息,邊思索事情,剛張嘴要說,卻瞥見倚坐窗邊似睡非睡的那抹紫影忽地站起,伸懶腰的姿態讓他聯想到貓兒。

她想干什麼?

他定定看她,她卻看也不看他一眼。

「潤玉,去後院廚房那兒把元玉找回來,咱三人乘花舟游湖去。」

「啊?咦?喔……」潤玉憨憨應聲,放下幫主子搧涼的小扇,不自覺瞄了榻上的男人一眼,像有些舉棋不定。

「還愣著干什麼?快去啊!」真惱!到底誰才是主子?

「是!」小丫鬟像也察覺到主子強捺在內心的怒火,趕忙照辦,拔腿往外沖。

「朱——」鄂奇峰欲喚住朝外走去的姑娘,但喚住她做什麼?要她陪在身畔,即使不說話,那也好嗎?

她在生氣,氣他急著說走,若非三師弟來這一趟,他此時應已在馬背上。

他想與她在一起,但他不要露水情緣,待師門之仇有個結果,他會給她一個交代,只是現下,許多話說不出,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適才要和三師弟說什麼,他竟有些忘了。

下榻,他輕按了按胸前箭傷,下意識走到她剛剛待過的窗邊,往外望。

小湖畔,她正撩裙跨上一艘小花舟,潤玉拉著元玉從另一頭跑去,跑得氣喘吁吁,她在小丫鬟們跳上小舟時,故意晃動舟身,鬧得兩女孩兒一陣尖叫,她倒捧月復哈哈大笑。

愈是發怒、不開心,愈要笑得張揚外顯,渾沒事似的,她就這脾氣。听她脆鈴般笑音,他心中驀然一緊,憐情暗生。

宋玉虎走到他身旁,帷帽後又透出沈聲,平靜道︰「小師妹這陣子待在北方牧場,尚不知你受傷。」

「別讓燕妹知道。」

「嗯。」頓略,黑色紗帷後的一雙精目瞟向湖面。「師妹喜歡她。很喜歡。如果你要帶她回北方,師妹會很歡喜。」

「她」指的是誰,兩人都清楚。

鄂奇峰盡避抿唇不語,不動如山,面皮已隱隱竄熱。

「綺羅園」的人工湖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來清」、「來奇」、「來靜」和「來趣」四大花苑全臨湖而建,九曲橋過去的另一端湖畔還置落許多大大小小花廳,用來招待賓客。

朱拂曉和兩丫鬟自個兒劃舟,過湖心,停停玩玩,經過「來靜苑」時還跟里邊的姊妹討來一壺酒,最後她們在「憐香閣」附近上岸。

「憐香閣」是花娘們平常練習玉女功、養顏美膚的所在,她今晚在「憐香閣」內的香藥浴池里泡了澡,換上干淨衫子,遣走兩個被她強拉一塊兒泡澡的可憐丫鬟後,她獨自一個走回「來清苑」。

她腳步好輕好輕,凌波一般。

當她踏進房中時,正盤腿在榻上調息養氣的鄂奇峰仍察覺到,長目于是徐徐掀開,注視著她筆直朝自己走來。

「宋三爺走了?」她問,在離他三步的地方佇足。

鄂奇峰雙目微瞇,放下交盤的兩腿。「是。」

「鄂爺還在這里,沒隨他走。」再走近一步,語氣幽幽。

「是。」

「那很好。」再近一步,近到她的長衫子已踫到他的腿。

房中的氛圍突然濃郁起來,空氣漾開稠香,燈火生姿搖曳,他們像處在波心,漣波卻是朝內,往他們身上一波波涌來、涌來……有什麼團團將他們倆圍困,扯緊彼此,讓呼息愈來愈快、胸中脹痛、血氣灼燙,讓他只能著魔般緊盯著她,無法挪開視線。

「那很好……」她低幽又喃,伸手拉開腰上的衣結,然後卸下長衫。

衫子底下,她未著寸縷,如嬰兒般光潔,盈逸著動人幽香。

她拔掉金釵,松垮的發髻隨即崩下,烏絲如瀑直落,襯得她清肌包為瑩白。

鄂奇峰屏息看著眼前一切。

他不可能不為所動,尤其在他已對她有意的情況下,渾身悸顫,心口洶涌,要抵拒這股極香,比登天還難。

「朱姑娘……」喉頭燥熱,他聲音沙啞得可怕,強迫雙目鎖住她的眼。

她的眼柔媚如絲,醉了似的,卻是再執著不過。

「鄂爺,奴家想了想,與其悶頭自個兒生氣,倒不如把氣往您身上出,那還能圖個痛快。」一頓,艷唇勾笑,柔荑攀上他的寬肩。「所以啊,我跟鄂爺討債來了,就三天,咱們把帳仔細算算,往後就兩清。」

躺下吧……

她藕臂使著勁,把他往後壓倒在榻上。

鄂奇峰順勢躺倒,兩眼仍一瞬也不瞬的。他感覺不到傷口的刺疼麻癢,只覺整個人快要燃燒,血往腦門沖,氣往丹田急聚。

他被推倒,那柔潤如水的女人爬上他的身,跨坐在他腰際,烏發散在她果身上,亦散在他胸前。

他听著她在耳邊揉笑輕喃——

「鄂爺別怕,奴家會好好待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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