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方,安純君倔氣地揭掉淚水,吸吸鼻子,想起那場山崩。
「……鄺蓮森,除了我爹,還有誰受傷嗎?」
「阿四折了手,李師傅和趙師傅傷了腿,其余的皆無大礙。負責帶隊的老鐵師傅及時將隊伍拉到石壁後,那面石壁起了些作用,讓他們避過雪團和土石的直接襲掩。」他頓了頓,語氣持平。「一得知發生意外,援手很快便趕至,大伙兒架梯結繩,把困在石壁後的人一個個接出。」
鄺蓮森想,前來營救的人手能迅捷趕到,應是師父給了知會。
意識到出事時,他只想到安純君,人隨即沖出,哪管得了那麼多。
旁人生死皆由天命,他並不特別看重,能救、想救,他便出手,不能救、不想救,他冷眼旁觀,就她的不行。
她不能死。
小泵娘還不能死。
他沒玩夠,怎可以輕易放手?
憶及極不愉快之事似的,他清俊五官微微扭曲,安純君看不明白他的表情,再次吸吸鼻子,把癟癟的嘴又一次拉平。
「我記得……我、我要去找我爹,他和那頭畜牲往底下掉,我怕他、怕他……」呼息緊促,她喘息著。「沒我跟著,爹真會頭也不回地走掉。這些年要不是我跟著,緊緊纏著他、賴著他,讓他一回頭就瞧見我,讓他舍不下、拋不掉,若非如此,他……他會走得遠遠的,跟娘在一塊兒……」說到最後已有哭音。
「你想跟你爹到哪里去?跟著他一塊兒死嗎?」徐慢問,他瞪住她,目光嚴厲。
她臉色更白,靈活的眼珠覆在薄霧里,執拗又無辜。
「說啊。」薄唇冷冷一掀。
安純君身子顫抖,她想答話,卻被那雙鳳眼「釘」得舌頭發僵。
一屋的燭光映在他身後的白玉屏風上,如此一襯托,不知怎地,他那張白玉俊臉竟幽暗得教人心驚,那陰晦神態是她從未見識過的。
他這是……在凶她嗎?
他為什麼凶她?
她、她也只不過是想跟著爹相依為命,他憑什麼凶人?
安純君模糊想著,越想越覺委屈,兩泉熱流猛地往眼眶直涌。
再也克制不住。
她拚命了,很奮力抵擋了,但真的沒辦法了。
「鄺蓮森……我……嗚……嗚嗚……嗚哇啊啊——」嘴癟癟,下巴發顫,她眸子里全是淚,淚水突然潰決,她像個挨不住疼的小女圭女圭放聲大哭,一頭撲進青年懷里尋求慰藉。
「我沒有爹了!嗚哇啊啊——鄺蓮森,我沒娘也沒爹了!只剩我一個,只剩我一個……嗚嗚嗚……我不要啊……爹啊——我不要啊——」
一雙細臂使勁摟住他的腰,十指抓縐他的衣衫,安純君把臉埋在他胸月復間,不怕丑、不怕羞,用力哭。
鄺蓮森原本打算好好訓誡她一番,但被她這麼死命摟住,賴在他懷里又嚷、又哭、又扯的,他那股子氣怒驀地平息下來,雖仍氣恨著,至少已能控制。
這個混蛋!傍他使哭功……他還真舍不得再罵她。
寒著臉,他輕輕環住那哭得顫抖的小身子。
他大掌撫她的發、她的背心、她的巧肩,來來回回安撫,那勁道透著出奇的溫柔……
安純君在榻上窩了五天,她沒病,卻懨懨地提不起勁兒。她向來活潑愛笑,這會兒打擊太大,想回復往常模樣,怕還得好長時候。
「五梁道」里,與她有些大大小小、不大不小交情的男女老少都來探望過她,鄺紅萼更是天天來,親手做好吃的哄她、喂她,說笑話逗她,而鄺蓮森就更不用提,這「風雪齋」他才是正牌主子,她厚著臉皮鳩佔鵲巢,他全然由她,只靜靜陪在她身邊。
有時他們大半天不交一詞,她望著床頂發呆,他便在窗邊看小書,也不逼她說話,像是她一輩子懶在他的榻上,他也無所謂似的。
這幾天她話雖不多,倒听到不少事,那些來瞧她的叔伯兄弟、大嬸大娘們,圍在榻邊給她說了許多新鮮事。
其中最新鮮的莫過于「五梁道」正因一位人物的出現而鬧得沸沸揚揚。
據說此次的救援能如此迅速趕到,全賴這位人士捎來消息——
「那信里的字跡我識得,底下雖沒署名,可我一瞧就知是飛燕大俠啊!」大叔激動得滿臉通紅,口沫橫飛。「雖然把信釘在柱上的鏢不是飛燕鏢,可飛燕大俠的字跡咱一輩子不會忘!想當年在北關漠界遇山匪,我還只是個嘴上無毛的小子,要不是飛燕大俠在半夜捎來信息事先提點,咱們一行二十四人外加三十匹馬,還有幾車子的貨,怕都要讓山匪給銷了!」
「算一算,二十年有了吧……飛燕大俠從江湖上銷聲匿跡二十年,有人說他老人家過世了,早被仇家給害死,哇哈哈,听那些人放他娘的狗臭屁!大俠不還活得好好的!」
「小純君,是飛燕大俠救了你呀!咱們一伙人快馬趕到時,就見大俠抱著昏迷不醒的你,還是我從他老人家手中把你接過來……什麼?你問蓮森少爺啊?他當然也去了,唔……好像咱們抵達隘口不久,我才瞧見他,該是晚了大伙兒一、兩刻鐘吧。」
「少爺一到,盡避瘦皮猴一只,瞧起來沒啥力氣,他也扎衫撩袖過來幫忙,還累得他直喘氣哩……啊、啊,這話可不能讓少爺听到!炳哈……」
安純君終于確認了,那是她的錯覺。
她以為鄺蓮森曾在那千鈞一刻間出現——她追著爹往地穴里跳,他則追著她跳,還把她抓回——原來,是她心神大亂下所生的繆想,當時出手的另有其人,那位豐功偉業連說三日三夜也說不盡的「飛燕大俠」。
對方黑衣蒙面,雖讓人看不清眉目,她昏厥前的最後記憶的確是他。
說得也對,鄺蓮森怎可能在那時出現?即便他來了,又哪來的本事後發先至、硬生生將她直墜的身子回拋到地面上?
在榻上發懶太久,她小腦袋瓜似乎愈來愈遲鈍,好多事得想過再想,才勉強理得出頭緒。
她適才才在兩名小婢姊姊的照顧下用了點晚膳,還漱過口、梳理亂翹的發絲,然後換下縐巴巴的衣衫。
兩名小婢姊姊一走,入夜的「風雪齋」靜得出奇,她蜷伏著,以為很快就會听到鄺蓮森熟悉的腳步聲,她等了又等,有些耐不住了,終于擁被坐起。
自那日他凶她、她撲進他懷里痛哭之後,仿佛有條無形的線絲將他們倆纏作一氣,至少安純君是如此認為。她無法明白解釋,那感覺像似……她緊緊抱住的這個人是她的親人了。
她沒娘、沒爹,是個孤兒了,但她又有了親人。
只要緊拽住不放,她盡可以在他面前撒潑、耍賴、痛哭、示弱,他會包容她,和她在一塊兒。
此時他不在身邊,她心頭浮啊的,不太踏實。
安純君,你都幾歲了?
還得人家陪在一旁才睡得安穩嗎?
她兩頰暈暖,蒼白小臉終有些血色,咬咬唇,她撩開床帷穿了鞋。
像是許久沒有踏到門外,她孤伶伶站在廊前,皎潔的月光瓖著她一身,一時間,她忘了要做什麼,只怔怔杵在那兒。
本咕……咄咄……咕咕……咄咄……
山林間傳來野鳥夜啼,廊前小園里有唧唧蟲音,她恍惚听著。
突然間,眼前一暗!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她沒暈,雙眸猶能視物,之所以驀然發暗,是因為有道黑影無聲無息擋在面前。
誰?!
她眸子大瞠,瞪得圓滾滾,小臉抬得老高才對上那人……蒙面的臉!
黑衣勁裝!
蒙面纏頭!
他的雙眼像也隱藏住了,爍著光,卻無法看清。
「……飛燕大俠?」沒錯吧?
安純君小口大張,心髒咚咚亂跳。
飛燕大俠在江湖上叱 風雲時,她雖未出生,但拜「五梁道」那幾位大叔大爹的精彩口述,她對這位大俠的義舉和本事當真佩服得緊。
此一時際,來無影、去無蹤的大俠離她這麼近,近得她一抬手就能模著,她……她豈有不模模之理?
她怔望著那張看不見臉的臉,細臂略抬,伸出食指想戳戳對方,還沒踫上,皓腕已教人一把抓握。
「哇啊!」她人整個被拉了過去。
下一瞬,風聲在耳邊呼呼作響,掃過她雙頰,她發現自己飛得好快……呃,不是她在飛,而是有人挾抱著她,以驚人之速竄馳。
飛燕大俠要帶她去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