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金大老爺 第8章(1)

「丈稜坡」魯大廣的命案雖發生在來陽縣內,與永寧這兒有些距離,兩地亦分屬不同縣衙治理,但在「捻花堂」刻意操弄,拿之前「太川行」與魯大廣之間的糾紛大做文章下,弄得游岩秀仍被小小牽扯進去。

雖無絲毫明確的證據,衙門對游家也不敢有多大動作,最後仍是派人前去「太川行」問事。只不過,這「問事」此舉徹底惹惱游大爺,他愈惱,表情愈寒,寒著臉,卻咧嘴笑露白牙,搞得硬著頭皮來辦差的衙役欲哭無淚。問案明明是縣太爺的事,他大老爺不想明著得罪游家,卻推底下當差的出來受罪。

又過兩天,「太川行」的二十八鋪有三分之一暫時歇業,碼頭倉庫亦顯冷情,以往有五班苦力輪番做事,日夜不休,如今偌大地方僅留著幾人看守,長長浮橋兩旁泊著好幾艘空蕩蕩的貨船。

……糧油雜貨行少了貨,哪里能生存?

游岩秀今日早早便回府,從丫環那兒拎走孩子,直接抱進「淵霞院」寢房里,窩在里邊沒出來,他大爺沒喊人來服侍,沒誰敢進去招罪。

半個時辰過後,禾良結束府內家務走回「淵霞院」。

銀屏和金繡已知會她游大爺回來之事,她踏進房內,里邊靜悄悄的,丈夫正臥在臨窗躺椅上,窗子半敞,腳邊有一盆火,孩子趴在他胸前熟睡著,小身子包裹在一件兔毛毯子里。她輕聲走近,以為丈夫也睡著,卻見他面向窗外的頭緩緩調轉過來,面龐沉靜,兩眼幽深。

「累嗎?」禾良斜坐在躺椅邊緣,伸手探著他的額,怕他又犯風寒。

游岩秀搖搖頭,方才其實快睡著,妻子一進房,他便睜眼了。

禾良淡淡笑,傾身抱過孩子,將睡得兩頰紅通通的小家伙放進搖籃里。

替孩子蓋妥棉被,安置好之後,她抬起臉容,丈夫的目光正深深鎖住她。

她回到他身畔。「秀爺在想什麼?」

游岩秀拉著她的一只手,下意識揉著她的指,他沒立即說話,沉吟了好一會兒卻問︰「那禾良呢?你在想些什麼?」

她定定望著他,唇略動,似欲道出,卻仍然無語。

游岩秀撇撇桃唇,語氣似有些悶悶不樂,道︰「你前些天回‘春粟米鋪’在米鋪那里踫上鐘翠了,還跟她談了一會兒話,這事怎麼不跟我說?」也不知他大爺從哪兒得知的。

禾良坦然答︰「鐘老板那天僅是坐下來喝了杯茶、說了幾句話就離開,秀爺近來事情已經夠多了,我也就沒跟你提,反正也不是什麼要緊事。」

「少夫人,行里人皆知,你家的爺不好惹,性情嚴峻,有仇必報,魯大廣曾得罪他,如今又在我底下辦事,你說,你家那位爺會不會……」

「鐘老板無憑無據,這人命關天的事,不能隨意指控。」

那天在米鋪後院的小廳里,禾良難得動怒,她盡避已力持平靜,把該駁斥的話全說了,悄悄在袖中交握的雙手卻仍氣得發顫。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在听過老太爺的說明後,她一開始其實頗同情鐘翠,但,在那當下,听到鐘翠無憑無據的詆毀之言,她真的恨她,既惱又恨啊!

此時,修長的男性大手輕輕扳起她的下巴,兩人相視片刻,游岩秀忽道︰「她那時跟你提魯大廣的事了,是不?」

禾良略抿雙唇,深吸了口氣。「嗯。」

「她有意要你知曉,必有其目的。」指月復挲著她的臉膚,他雙腮鼓鼓的,郁色略濃。「禾良……她對你說我壞話了,是不是?她一定有意無意地暗示你,說‘丈稜坡’那件事是我干的!」被人用這種小人招數伺侯,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但對方竟把禾良牽扯進來,九死都不足謝罪!

聞言,禾良心口一緊,喉嚨被無形的東西堵得難受。

她不說話,等同默認了。

游岩秀接著問︰「鐘翠幾天前就告訴你了,你不說,也不來問我,為什麼?」

雙手合握丈夫的一只大掌,她緊緊抓著,想給他很多、很多力量,亦想從他身上得到很多、很多力量那般用力握緊。

眸中漸熱,鼻中發酸,禾良暗暗逼退想哭的感覺。

至于為何想哭?

她……她或許是在緊張吧,因為接下來要說的話,他必定不愛听,她若說,他必定要發脾氣,但不說不行。

「秀爺,我要說的事,你肯定不愛听的,我知道你不要我提這些,但……但‘廣豐號’那邊確實可以和他們談談。穆夫人待我向來親好,穆大哥他也願意幫忙,只要秀爺點頭——」

「所以,你真認為‘丈稜坡’那件事是我讓人去干的?」他驀地問,兩眼直勾勾,一瞬也不瞬,瞳,已仿佛收縮著,那模樣有幾分教人心驚。

「我沒這麼認為!」禾良緊聲道。「秀爺說過,我不愛你做的事,你不會做,既已承諾,我就信你……雖然你以前曾使手段對付過‘廣豐號’,但這次不一樣,‘丈稜坡’的事人命關天,秀爺再惱、再煩,也不會憤而殺人。」

「那可不一定!」

游大爺八成听到禾良又想勸他「投誠」穆容華,一時間腦中大波動,屬于理智的那幾根腦筋斷得快要半條不剩。外人面前,他冷靜嚴峻,禾良面前,他一整個感情用事、一整個不可理喻!

俊頰鼓得更嚴重,下顎抽緊,他口氣略惡,緊接著道︰「我也說過,就算非干壞事不可,我也會偷偷去干,不讓你知道!說不定……說不定我其實做了很多壞事,壞到你無祛想像的地步,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禾良瞪著他,眸里有一層薄霧。

總是如此,她一不說話,游岩秀就更沉不住氣。

沉不住氣,俊顏便會急得微微扭曲,他胸口鼓伏變大,登時有滿腔委屈,嘴卻饒不了別人也不饒自己。

「對!沒錯!那件事就是我游大爺唆使別人干的!我早就看那個姓魯的不順眼,大爺我收遍‘丈稜坡’的麥子,偏就不收他的,他跟‘捻花堂’合起來跟我過不去,我就要他的命!我要他的命!」

啪!

伴隨厲響,男人的俊顏被打得偏向一邊。

靜。

房中好靜、好靜、好靜。

然後,是呼息聲。

像快要喘不過氣來,禾良鼻翼歙張,雙唇輕啟,胸中急遽鼓動。

淚滾落下來,她張大眸子,淚珠一顆顆滾出眼眶,她根本沒意會到自己在哭。

有一瞬間,她甚至有些迷惑他的臉為何偏向一邊,直到手心的熱痛傳到心窩、傳到腦中,她才弄明白了——她狠狠摑了他一記耳光。

那一下,她打得好用力,因為很氣、很氣,又心急如焚,氣恨他說那些話。

她不想听、不要听,那些話都是假的,他在用言語作踐自己,那讓她心痛如絞。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自己究竟怎麼尋到聲音,她沙啞又艱澀道︰「你沒有……你沒做那件事……你那麼說只是為了氣我,秀爺要惱我就惱我,不要說那樣的話讓我……讓我……」真是心痛如絞啊!包可怕的是,她竟然會動手打他?!

她打了他!

噢,天啊……她從沒打過誰,卻是動手打他!

那張被掃歪的面龐慢慢轉回,他半張俊臉變得般紅如血,禾良想道歉,真的,她想跟他道歉,但不知為何,她竟難過得不忍看他的眼,也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曉得自己眼淚流不停。

游岩秀一樣被那記掌摑震得一時間無法動彈,腦中空白。

挨了那一下的瞬間,並未立即感覺到那股辣疼,他仿佛被下了定身咒,一直到臉上的刺痛爆開,他甚至嘗到自己的血味,內頰破了,口腔中漫開腥甜,他喉結蠕動,咽下那滋味,僵硬的意識才見松動。

禾良打他。

禾良哭了。

禾良討厭他說那些賭氣的話。

禾良真哭了,而且哭得很淒慘。

他也好想哭。

真的、真的好想哭。

為什麼總是他惹得禾良傷心難過?為什麼?

如果禾良願意多摑他幾下,他心里或者會比較舒坦些。

所以禾良啊……別哭了呀……我最愛、最愛、最愛的,別哭了,你打我,盡量打吧,打到你開心為止,就是別再哭了,好不好……

他寬袖動了動,想拉來禾良的手讓她繼續打他,只是尚未握住她的手,有人也跟著他們一塊兒哭了。

是娃兒。

孩子原本在寬長的搖籃里睡得香香甜甜,被他們夫妻倆又打又哭的這麼一吵,吵得無法安眠了,甚少啼哭的娃兒竟也選在這時湊熱鬧,放嗓哭個痛快。

游大爺沒來得及握住妻子的柔荑,因為禾良听到孩子大哭,即便自個兒也掉著淚,卻已起身趕了過去,把孩子從搖籃里抱起。

「別哭啊……對不起,是娘不好,別哭……」她合眸,吸著鼻子,童音略濃。「曜兒乖,乖乖的,別哭……沒事的、沒事的……娘疼疼,沒事的,娘惜惜,乖啊……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好……」

不好的人是他、是他啊!

游岩秀此時真醒了,看著自己的妻與子,想著方才從他口中說出的那些可笑話語,他確實該覺羞慚。

他惹禾良傷心,他是最最不好的人。

深吸口氣,想哭,想對自己飽以老拳。再留下不走,禾良只會更傷心吧……他起身,頭也不回,很落寞又很落魄地走出寢房。

「這位大哥,是說,您……您好好的一張絕世俊臉,非得臭成這模樣不可嗎?這會不會也太暴殮天物了點兒?」

「我無顏見你嫂子。」俊美大爺難得垂頭又喪氣,好似這花花世間已無任何人事物值得他再留連。

「呃……有這麼嚴重嗎?」

黝黑的年輕漢子想拍拍兄長的肩膀給予安慰,卻礙于兄長臉色不佳,非常、十二萬分的不對勁,因此遲遲不敢靠得太近。

「都是你手腳這麼慢,拖這麼多天才把事情辦好,害你嫂子操心,就因為這樣,我們夫妻倆也才會鬧起來。」哀怨。

呃……什麼時侯變成是他的錯了?!「這位大哥,您此次交代下來的活兒,小弟可都是全力以赴、鞠躬盡瘁啊!大哥在明,小弟在暗,明的這招是虛晃,暗的這招才是實打,大哥只需演好商場失利又束手無策的角色,小弟我卻得往來奔波,暗中行事,我現在回來……那也不算晚啊!」其實還比他們之前的預期提早將近五日,但俊美兄長正處在「發癲」狀態,不能太跟他講道理。

見兄長抿唇不語,眉心鎖深愁,年輕漢子脊梁骨涼涼的,頭頂也麻麻的,看來,事態真的相當嚴重,也不知他們夫妻倆是怎麼鬧的?唉,頭痛啊!

「唔……」吞吞口水,抹了把臉,年輕漢子勉強又道︰「你一開始就跟嫂子明說,不就啥事都沒了嗎?」

「我有說啊!」理直氣壯。

「你怎麼說?」

「我說.我就跟她說,沒事,別擔心,不會有事,別擔心。就都說了呀!」

這……有說等于沒說嘛!年輕漢子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好吧,既然事情已到這地步,該擔心的擔心了,不該擔心的也擔心了,你待如何?」

俊美大爺突然沉下臉,嘴角一勾,浮出一抹陰惻惻、幾近瘋魔的笑。

「我不如何。」

「嗯?」「對敵」的經驗太豐富,年輕漢子邊挑眉應聲,狀若漫聊,另一邊則用眼角余光看準逃出之路。

俊美大爺目中閃動詭光,慢吞吞又道︰「我生意照做,該賺便賺,該賠就賠,賺了百貫,輸掉三十,一來一往,加加減減的,我還實拿七成,這麼美的生意放著不做?我又不是傻子!」是說,都悶上快兩個月,也該輪到他發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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