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
大島的夏季已經結束。
溫度降低,一天比一天低,在晚間深夜,天終于有些暗了,永晝已結束,前來觀光的旅客也不再多到擠爆一天僅有兩班航次的飛機。
如果按照以往慣例,他應該準備回北方老窩了,可是今年的夏很不一樣,一個大女孩般的小女人很自作主張地闖進他的生命里,把他原本靜如死水的心攪得一塌糊涂,亂七八糟。
他很苦惱,苦惱到最後卻變了質,他很喜歡她。喜歡她的做伴,喜歡她永遠充滿活力的笑顏,喜歡她很慧黠的眼眸,很柔軟的心,喜歡她窩在他懷里的體溫,喜歡她的幽默感,喜歡她和孩子、動物玩在一起的模樣……一個人怎麼會對另一個人如此喜歡?
他回想年少時那一段慘不忍睹的迷戀,那種感覺像燎原的猛火、像徹夜的宿醉,與現在的感覺很不一樣。
在她身邊,空氣很軟,帶著燻衣草香,他的心莫名漲痛,有時感覺太過清晰,他甚至會覺得呼吸困難。
但,很好,那樣的感覺很好,有種救贖降臨的恍惚感,只是越來越喜歡、越來越去在乎……囤積在他內心的不安感也越來越沉重。
能不能繼續走下去,和她?
他不知道這條路什麼時候到終點,以前的他對生活沒有期望,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但自從有了她……他才明白,他其實仍渴望著愛。
愛人,被愛。歡快時有人分享;受傷時,有一個柔軟胸懷和甜甜的吻安慰他。原來,他還作著這樣的夢。
可能嗎?
他和她……可能嗎?
「好多花啊!」
清脆嗓音在因紐特人的墓地里響起,汪美晴數了數豎立起來的十字架,有八十多個,每個十字架上或墳頭上都會掛著顏色繽紛的花環,花串,花是塑料花。這里的人喜歡用花裝飾墓地,但鮮花取得不容易,塑料花很好,不怕凍,長年不謝,紅紅綠綠點綴著,很亮眼,也成功地驅走了墓地該有的陰沉氣氛。
魯特剛在水邊舀了半桶水。
此時,他提著桶子,帶在干淨的布,走走十字架墓地里。
這個墓地離小鎮不遠,徒步半個多小時就能抵達,地勢略高,站在這里可以看到不遠處的小鎮房屋,紅的、綠的、藍的平房,雙斜面屋頂,還有小小煙囪。
還得再往上爬一段坡,雪有些多,汪美晴的厚底毛靴滑了一下,走在前頭的男人立即回身抓住她,動作快地不得了。
他眼楮眯了眯,像是有點小無奈。
「我有走好啊……」汪美晴吐吐舌頭,盡避戴著絨絨毛帽,大耳罩,圍著大圍巾,她的臉仍冰得透白,顎骨兩坨隻果紅。
「你應該待在旅館里。」他嘆氣。
「不要。」她是很冷沒錯,說話時,兩排牙齒還會小小打架,但八成漸漸適應這里的氣溫變化了,冷歸冷,不再有太夸張的畏冷反應出現。
「再說了,我要覺得冷,只有你可以溫暖我呀!」這種「可怕」的「妖言」,她竟越說越順口,想想,都是愛情惹得禍,她個性本來有點小保守,哪知愛到個比他更「閑俗」的男人,她這叫遇弱則強,他不會說甜言蜜語,只好由她接去說。
不過,倒是有個小樂趣啦——他很會臉紅。
丙不其然,被她一逗,那張黝黑俊臉很听話地浮出暗紅。
「你……自己站好。」故作鎮定,魯特撇開臉看向別的地方。
汪美晴反握住他扶持的手,拖著、賴著。「你拉人家走嘛。」
她在跟他撒嬌。魯特嘴角滲出模糊的笑意。
這女人根本是兩面人,挽起發髻工作時,講求絕對的專業,要優雅,要端莊,要有身為座艙長的責任感,要有臨危決策的應變能力;放下那頭天然卷的長發後,發尾很愛亂翹,蓬蓬的發讓她那張臉顯得很小,五官秀致細巧,帶孩子氣,連個性都是,看她鬧狗,鬧孩子,甚至鬧他時,耍出的手段讓人啼笑皆非。
但,他很喜歡。
「北極熊」事件到現在已將近一個月,那晚他在她房間里呆到隔天早上,後來要溜回自己位在隔壁的房間時,好死不死被早起的米瑪婆婆逮個正著,那時他身上還只套著一條長褲,內褲和上衣抓在手里。老米瑪沒問什麼,只是彎起細小眼楮,嘿嘿嘿發笑,笑得他尷尬得要死。
這樣算是在一起了吧?
他和她,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了。
他還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跟女人有感情上的牽絆,誰知,她就闖進來了……
拉著她,他帶她爬到坡頂,那里同樣都是墓地,墳頭小小的,排列整齊,雪白的十字架墓碑,同樣有花花綠綠到讓人眼花繚亂的塑料花裝飾著,拂過這兒的風顯得特別溫柔,帶著虔誠氣味。
他們找到兩個並靠在一起的墳,那是他父母埋葬的地方。
身旁的男人蹲下來整理墓地,汪美晴也跟著蹲在他身邊。
「你父母是基督徒嗎?」她忍不住好奇地問。
這座大島在殖民地時代傳進基督教,小鎮里也有一座樸實神聖的教堂,許多人禮拜天都要上教堂。
魯特的嘴角微微一牽。「我爸是後來為了我媽才受洗的,他出生在這塊土地東北方,那里有我們因紐特族的聖地。」
「……聖地?」為什麼她會想到「阿凡達」?
「嗯。」
他的表情不像開玩笑,汪美晴「喔」了一聲回應,還有些怔怔然,順口又問︰「今天是他們的忌日嗎?」
魯特搖搖頭,擦拭十字架上的塵土。「他們是十一月底的時候出的意外……說不定到那時,我人已經離開這里了,今天有空,就過去整理。」
「喔……」她又怔了。
是了,他通常只留夏天一季,等旅游旺季一過,他便會北邊,那個地方進入北極圈,冰封極地。她要跟他分手那麼久,那麼遠嗎?
抿動唇瓣,想說什麼,她幾乎要開口留他,要逼他給答案,但真的這麼做,用乞求,逼迫的方式,在一起有什麼樂趣?
她覦著他此時的模樣,冷峻的臉依舊冷峻,但眉宇無比鄭重,動作徐緩而且認真,他很虔敬地清洗父母親的墓碑,把沾土的花串也用水洗過。她學著他的舉動,把繽紛的假花一串串抖弄開來,然後遞給他。
「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心頭悶悶的,她故意忽略,想藉由說話轉移心思,語調甚至比平常時候高昂了些。「你媽媽是台灣女兒,怎會跑到這座大島嫁人?」
他清洗的手略頓,像也察覺到她的情緒波動。
苞他這種人在一起,兩人已如此親密,她仍無法給出任何承諾……壓抑嘆息,他抬睫靜望著她,裝作不懂她突如其來的落寞。
「我媽當時是留學生,她和妹妹兩個一起在哥本哈根設計學院就讀,我爸成年後就離開這座島,當時,這塊土地仍是丹麥的海外屬地,我爸就跑去跟著丹麥的遠洋船只出海工作,然後又跟伙伴合資,然後在哥本哈根市的港口頂了一家酒吧,然後就認識我媽,然後就結婚,再然後就生孩子。」他聲嗓平淡。
好好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被他幾個「然後」就解決掉,汪美晴原本心情不太美,這時卻忍不住笑出來。
「厚——听你說故事很無趣耶!」
「我本來就是個無趣的人。」他毫不辯駁。見她綻開笑顏,他神色柔和了些。
「好吧,那我喜歡無趣的人。」
這次換他笑了,雖不是開懷大笑,但笑弧加深,很帥呢!
此時此地,汪美晴不敢撲他,撲過去的話,很可能一發不可收拾,這是很神聖的地方,不可以隨便亂來呢!
「你,你繼續整理,我去水邊換干淨的水過來。」丟下話,她紅著臉要去拿水桶,那桶子卻快一步被他抓住。
「我去。你乖乖待著。」他沉聲說。「水很冰。」
「喔……」她溫馴得像小貓,心花又開了,有被寵到的感覺。
「我很快就回來。」
「好。」呵呵,他該不會以為她單獨待在這里會害怕吧?拜托,她大學跟著同學夜游時,還闖過「墓仔鋪」,不怕不怕!
男人拎著桶子,邁開大步走下緩坡。
她收回望著他背影的眸光,視線落回面前兩個純白墓碑上。
閉上眼楮,微垂頸項她雙手作祈禱狀,默默許願——
希望他很好,內心的結都能解開……
希望我很好,能一直有愛他的勇氣……
風來去穿梭,她張開眼楮,明明冷到又打顫了,卻無端端想笑。
她覺得,她似乎在風里听到了她要的承諾……
二十分鐘後。
她真的很听話地窩在原地等,等等等,越等越納悶。
奇了!他們剛才走到坡頂也不過五分鐘,水邊離墓地也近,怎麼去那麼久?
她站起來,走出排列整齊的墓地朝坡地下望,看到魯特早就在那里了,他手提水桶走回,但身後跟著一個……女人?!
……哪位啊?
她看他邁開大步伐,腳重重踩進雪層里,似乎頗氣憤,那女人不知說了什麼,惹得他突然轉回身。
當汪美晴一腳高一腳低地跑到他身邊時,正巧听到他對女人揚聲低咆——
「你到底來這里干什麼?!」
那是個東方女人,中等身材,鵝蛋臉,長發披肩,吹整得頗有造型,她年紀差不多四十五歲,也許更小,雖然臉上已有淡淡的歲月痕跡,五官仍是好看,眉眸優雅,一看就是那種事業有成又帶熟女魅力的女子。
汪美晴愣了三秒才發現,魯特剛剛用的是中文。
所以,這位風韻猶存的女人應該不是阿雷莎……對!不是她!阿雷莎是因紐特人,皮膚肯定更深一些,這女人不是她!
萬幸啊萬幸,這樣她就不用演出被突如其來現身爭寵的前女友所趕走的悲情女主角了。
「我說了,我是來找你的,有事想跟你當面談。旅館的人告訴我,你在這里。」
「我們沒什麼好談的!」他冷硬地拋出話,調頭要往坡頂去,瞥見汪美晴怔怔地立在那兒,一把火沖上,口氣凶惡地說︰「我不是要你乖乖待在那里嗎?」
被掃到台風尾了。「我就……那個……」她有苦難言。
女人替她說話。「你氣我就氣我,你也確實該氣恨我,但不需要遷怒到你女朋友身上。」
「我沒有女朋友!」他迅速回堵,想也沒想就把話堵回去,然而一出口,他呼吸驀然一窒,胸中繃痛。
他極快地瞥了眼呆立在身側的汪美晴。
她沒有看他,微垂著臉,眼楮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雪地上的某個足印。
他讀不出她臉上的想法。
懊死!懊死,該死,該死!他到底在干什麼?
道歉的話無法出口,至少在這個當下,說不出來。
他沒辦法按捺怒氣,一些刻意掩藏的東西隨著女人的出現,又在他血液里翻騰,關于記憶,關于他自己,關于那股無形而強大的靈量。自制的能力如果消失,他的內在依舊是人嗎?他陷進自己的苦牢中。
頭一甩,他鐵青著臉,舉步往坡頂走,不再理會女人,也不再多看汪美晴一眼,把他們倆干晾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