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唱了多久,大冷天里唱到喉兒都干了,忽而听到一名婦人罵道——
「下賤東西!誰家的孩子,還要不要臉?十二、三歲的小泵娘家,在大街上唱這什麼歌?能听嗎?要這麼賣唱,干脆到妓館去唱,那里掙的錢還多些!」婦人扯著丈夫的臂膀,硬把人揪走。
遭了罵,君霽華白著臉,怔怔杵在原地,十指緊扣鈴鼓。
賣唱……是了,她現下是在賣唱,還得做完全套。
跋緊穩住心緒,她深吸口氣,將鈴鼓反面朝上端著,抵到圍觀的那些人面前。
「謝謝大爺們賞錢。謝謝打賞。謝謝……謝謝……謝謝這位爺……」她不斷道謝,不斷彎腰鞠躬,但真正掏錢出來的人沒幾個,大伙兒一見她鈴鼓抵過來,紛紛走避,眨眼間竟走得一干二淨。
甭伶伶在巷口站了會兒,從鬧騰到無人理睬,這一下子,她只覺迷惘。
她這是在干什麼……
啊!寒春緒!
腦中一凜,驀然回過神,她轉身便跑,想回小三合院探看。
唉回眸,就見一頭灰白發的青年立在不遠處,模樣有些狼狽,看得出來剛跟人大干一場,但他雙目明亮有神,一瞬也不瞬地直視著。
「我听到你唱曲,很好听。」寒春緒突然道。
君霽華怔忡著,張開嘴,欲喚喚不出。
突然,清亮眸子淹水了,眼淚嘩啦嘩啦地流出來。
她丟開鈴鼓跑向他,整個人撲進他懷里,緊緊抱住他的腰,緊緊揪住他的衣,緊緊閉眸,抱著他邊哭邊喃。
「你沒事……寒春緒,你好好的,沒事……好好的,沒事……」
那記沖撞直直過來,寒春緒被緊緊撲抱,即便身上的傷被撞痛了,卻絲毫沒想推開她。他的心狂跳,回抱著她,將她帶進小三合院。
兩人就坐在檐下小階,她坐在他懷里流淚,十指仍揪緊他的衣。
「為什麼不走?」他沉聲問,扳起她的臉。
「我叫你走,你就該逃得遠遠的,把自己藏好,為什麼還跑去巷口賣唱?就不怕有‘天香院’的人經過,認出你嗎?」他似是若有所知,又覺迷惑不能置信。
君霽華好努力才擠出聲音。「……這兒是你的地方,我知道的……這里是你的……我從櫃子里找出來穿的男孩衣襖和那頂布帽上,都繡有你的名字……」她掀開衣擺一小角,露出「春緒」小小二字的紅線繡。「這是你娘親幫你縫制的衣服,這里就是你的家,你故意讓它鬧鬼,好用來藏身,不能讓誰識破機關……」吸吸鼻子。「你、你和那些人打起來,好響,鬧得很凶……這小三合院不能招人注意,不能讓誰進來……」
他深深看她。「所以你就跑去招人注意?」
君霽華紅著臉,沒答話,寒春緒也不需要她回答了。
此時此刻,他感覺著自己的心跳,強而有力,突然間左胸一悸,沖撞的力道莫名狠快,瞬興瞬消,忽又咚地一響,像有什麼東西借由那股沖撞投進心田,直直朝深處沉落。
他胸中大動,也震得他背脊顫麻。
這小泵娘在跟他講義氣!
怎會這樣?
而他……他被震得七葷八素,心口熱燙,腦中轟轟響!
怎會這樣?!
一個念頭浮出,先是模糊,然後清晰,懸著、轉著,委實難定……他知道自己想干什麼,但不能,不能夠的……他沒辦法將她帶在身邊,現在的他還不成氣候,力量太單薄,且身在險境,跟他在一塊兒,她只會吃苦受罪,若再遇險,他沒把握能護她周全,而她這朵潔白嬌女敕的小花,如何能撐過江湖風雨?
他不能帶走她。
好半晌過去,他低啞又道︰「你說這是我家?哼,什麼家?這個家早已破亡,我沒有家。」
他放開扣住她下巴的指,目光深邃難測。「那幾個人尋到此處來,有兩個負傷跑了,我窩在這兒的事肯定要泄漏出去,一定還有第二批、第三批的人趕過來,此地不能再留,我必須走了。」若不把道上的事好好解決,他的這個窩怕也沒辦法再窩下去。
他不能帶走她。那麼,她能去哪里?
「你也不能再待下。」他腦中紛亂,只知她必須走。
君霽華抓起袖子擦淚,哭得紅紅的臉蛋一听到他要走了,瞬間又變蒼白。
神智陡地清醒幾分,發現自個兒竟賴在他懷里,她有些慌急地推開他的胸膛,離開那個懷抱後,她溫馴而安靜地坐在階上。
「你快走吧。我……我留在這里沒事的,那些人要找的是你,他們……他們見我在這兒,不會對付我的。」
「天真!」他差點要罵她混帳兼愚蠢了。
君霽華也不駁他,兩手交握擱在膝上,垂下那幾是一掐就斷的細頸。
寒春緒從未有一刻如此躊躇不定。不能帶她走。不能帶她走。不能!
他頭一甩,倏然起身,修長有力的身影將縴瘦的她完全籠罩。
他瞪著她的頭頂心,少掉布帽罩裹,青絲柔瀉,覆著她雙腮,他看不到她此時神情……看不到,很好,眼不見為淨,他就不會多想,就能心狠。
「隨便你!」他咬牙切齒地拋下話,旋身便走。
身後並無人喚他,他走不到五步卻停住,頓了頓,再次踅回她面前。
對他去而復返的舉止,君霽華不禁抬起頭,小小臉蛋上,眉眸間的驚惶猶在,此時又添上迷惘。
他掏出一個微鼓的小束袋,丟在她膝上。「這幾日,你替我買藥又備吃食,這袋碎銀抵給你,咱們……兩清。」道完,他別開臉,舉步又走。
錢袋挺沉的,君霽華兩手捧住,怔怔然低眉,又怔怔然望向他的身背。
她想說話,說個幾句也好,但茫然無頭緒,心口沉郁,張嘴不能言語。
驀地——
「混帳!
听到一聲厲罵,她看著那頭灰白發發狠般一甩,那道發弧還沒完全落下,寒春緒已二度回到她面前。
「你……」是要討回銀子嗎?她微微舉高手里的錢袋。
「跟我走!」他握住她的腕,揪她入懷,挾抱著。
「……你、你帶我去哪里?」他面色太過凝肅,君霽華越看越驚,本能地想閃躲,卻已無法躲開。
她听到他冷硬回答——
「帶你回‘天香院’!」
***
君霽華終于明白,她這性子要被逼急了,也能變成一頭小野獸。
當寒春緒強行將她挾回「天香院」,抱著她翻牆躍進院內山石園時,她的兩排細齒已在那只試圖掩住她嘴巴的大手上,狠狠咬出血痕,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
寒春緒由著她咬,甚至故意放松手臂肌筋,讓她的齒捺得更深些。
她跟他講義氣,他倒是背叛她。她很氣,他明白。
藏在園中一座假山後頭,他放開鉗制,君霽華原還揪著他的手,咬得身子隱隱作顫,他也沒打算抽回,仿佛那只手不是他的。
她小口中盡是血味,齒根酸疼,但心中憤怒……憤怒啊……
好半晌,他們倆就這麼對峙,一直到君霽華呼出一口氣,她齒關終是放松,徐徐離開他的手。
……沒力氣了。
她突然覺得好累、好累。
今日一連串的事讓她體力大消,連咬人也得花力氣的,太累了……
喘息著,她兩腿一軟,跌坐在地。
都快被扯掉一塊肉,寒春緒卻看也不看手上新傷,見她忽地跌坐于地,他目中極快地刷過一絲緊張情緒。
他繃著臉,矮蹲在她面前。「不問我為什麼?」
君霽華有些失神地揚睫,她唇瓣沾血,喃喃自語︰「……為什麼?」
寒春緒道︰「我不能讓你留在三合院內,那里太危險。」
「那我可以走……可以出城……」
「走去哪里?」他力道略沉地按住她的肩頭,輕搖。「別再編謊言,你根本沒想過要上江北投靠叔嬸!是他們把你賣了,他們不會對你好,你心里清楚!」
她一顫,雙眸睜得大大的,小臉白中透著虛紅。「我可以……可以養活自個兒,天大地大,走出去了,總能尋門路過活……」
「一個十二、三歲的毛丫頭,怎麼掙活?賣唱嗎?明明想擺月兌這里的一切,臨了卻要靠在這里學到的技能謀生,不覺諷刺嗎?就算真逃了,在街頭又唱又舞,掙那麼一點點錢,若遇上地痞流氓,遇上……遇上像我這種打殺不眨眼的惡人,你又怎麼活?」
在她眼里,他絕非惡人。然,這樣的話,此時的她已無法道出。
她定定望著他,眼眶發熱,卻努力不讓淚珠滾落。
寒春緒想替她擦去唇上的血,想歸想,他按捺住那股沖動。
「留下來吧。」他淡淡勾唇。「留下來,讀書寫字、習舞練琴,把該學、能學的全都學好。人家不要你留,怕你爭位奪名,你就更該去爭、去奪。既然踏進來了,要當就當最強的那一個,你是這樣,我也是這樣。」她和他其實很像,都身不由己惹了風塵,既是如此,那就昂首前行,永遠向前看,不回頭。
最後,還是克制不住地撫上她的頰了,她沒有躲開,僅是張著飽含水氣的眸,一瞬也不瞬。他心髒重重一抽,這欲斷不能斷的滋味啊,太不爭氣……他寒春緒總算嘗到什麼叫兒女情長!
他的心底落了一顆種子,悄悄發出情苗,卻不能不割舍。
現下的他什麼也給不起,這小小、女敕女敕的一朵潔花,來到他手心里,他若不放,只有絕路一條。
「君霽華……」喚著,下一瞬,他傾身過去,蝶吻般以唇刷過她稚女敕唇瓣。
極輕吻過,極快退開,看到她震驚地挑高秀眉,飄忽虛迷的神情出現了波動,他終能稍稍穩心。
「君霽華,你別逃。」他目光堅定。「別再逃了。」
等我。
等我壯大起來。
王若不死,他如何為王?所以,等他吧!
君霽華似懂非懂,被他此時的眼神震懾住了,那雙眼透著勢在必得的神氣,像沖著這混沌世道,像沖著她……
她傻愣愣,心房悶痛,厘不清思緒。
這當口,似有人察覺到假山後的聲響。
那人走來,腳步聲愈來愈清楚,往假山後頭一探——
「……霽華?!霽華……真的是你?你、你不是逃了嗎?怎又回來?」
君霽華倏地轉過臉,瞧著那人,再倏地掉過頭——
她整個人不禁一震!
那個和她養出「逃命情誼」、又突然輕薄她唇瓣的人……已不見蹤跡!
他走了。留下她一個……留她在這里……
「走都走了,你回來干什麼?!」她身後的姑娘急聲問。
她悄悄逸出口氣,方寸仍繃著,想哭,但已能抑止。
扶著假山,她緩緩撐起身子,旋身面對那姑娘,淡淡一笑。
「音翠姐,我吃不了苦,只好回來。我知道自己辜負了音翠姐的好意,是我不對,你別生我的氣。」
既然踏進來了……就當最強的那一個嗎?她、她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