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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是哪里?我、我怎會在這里?」剛醒來的姑娘惶惑不安,眸子胡亂張望。
「剛才……剛才那男人是誰?他……他、他究竟是人?是鬼?他長得好可怕……好可怕……姊姊,我怕啊……」
「他是好人。」衣袖被拽住的女子忍下幾要斷氣的心疼,沉靜安慰著。「他是很好、很好的人,你別怕。」
「可是他……他的臉好嚇人……」
「他救了你。你爹把你送來這兒,求他救你。」
「我爹?我爹……」迷惘還有更迷惘,姑娘蹙起眉心,掄成單頭的乎抵著兩邊額角,仿佛一動腦就疼,很楚楚可憐。「姊姊,我頭好痛,我不想了……頭好痛……我爹……我有爹的,是嗎?」
扶她重新躺下。「嗯。你爹明兒個天一亮,就來接你了。」學著男子曾做過的,將姑娘裹著藥布的手小心放進薄被里。「什麼都別想,再睡會見吧。」
「嗯……我有爹……我記得,我爹很疼我,很疼我的……」細語低呢,雙眸再次倦累合上,墜進夢中猶自喃喃道。「姊姊,你是好人……小心……小心那個男人……他是魔……」
他若是魔,她八成也走火入魔。
所以被他這麼牽引過去,著魔。
談不上情與愛,卻有種莫名的同病相憐,像這條路上走啊走,走得如此孤獨,最後竟窮途末路了,驀然回眸,才發現原來有個同伴,那人與她一樣,都是踽踽獨行,然後因緣際會撞在一塊兒……
客室中的姑娘再次昏睡過去,上官淨替她蓋妥被子,放下收束在兩旁的紗帳,透過帳子,她又端詳她片刻,這才起身離開。
推門而出,守門不走的牛大早被朱玉揪走,一身素色的竹塢主人獨立在夜中的小天井,皎光瓖發、落衣,光點浮動著,如夏夜中點點流螢。
他適才「逃」出來後,就一直杵在這兒嗎?
心窩滿泛著什麼,一時間說不出,她筆直走向那抹背影。「鳳錦……」
男人雙肩略動,並未轉身。山不來就她,只好她就山。
她一步跨到他面前,卻見他面龐陡撇,匆促間,她似瞥見他盈著光的眼楮,那些濕潤的光沒落腮,含在目眶內,強忍著。
她背脊如遭疾雷沖竄,渾身一凜,很不爭氣,雙眸竟也泛熱。
「你躲我,就該躲徹底些。」他突然道,不使性子,不賭氣,萬念俱灰一般。「你也走吧,別因為顧及我的感受,硬勉強自己留下。你留下,我只會害了你,若要繼續留在南蠻。還是別跟我往來最好。」干笑兩聲。「關于我的邪病,還有我那日說的話,都別往心里去,我……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隨口說說,遇到說話的對象,興一起,隨口說說而已……」他驀地抿緊唇,眉間懊惱,挺厭惡自個兒又說不停似的。
看他這麼苦,想壓抑又抑不住,上官淨感覺內心一角「轟」地坍塌。
男女之間沒有情愛,卻單純為了道義,也許……還揉進心憐,或者更能長久嗎?
她和他,有沒有這樣的可能?
「別人躲你,那是他們怕你,我又不怕,躲什麼躲?」她嗓子略啞。
鳳錦下巴繃了繃,仍固執不願看她。「你走。」
「我不走。」鏗鏘有力。「這里吃好穿好睡好,還有服侍我的小丫頭,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我又不是傻子,走哪里去?」她頰如霞燒。「你若害我,那就……就讓你害吧,我認命,不抵抗,害死我好了。」她半癲半狂了,話一山口,臉蛋燒得更嚴重,都不敢想像那是她會說的話。
鳳錦傻了似,轉過頭,定定瞅她。
他兩丸目瞳黑燦燦,風起雲涌著,全是她看不懂又若有所知的東西,幾要貼近他心魂最深、最深的心緒——
我對人家沒那份心,又怎能成夫妻?
那麼,他對她,是有那份心的,是嗎?
我也不願委屈自個兒,若無情意,在一塊過一輩子,死死綁在一起,那多可怕……
和他綁在一起,她捫心自問,卻不委屈……不委屈的。
清清喉嚨,她又道︰「今晚我一直很擔心……」
話也不一口氣說完,鳳錦再狡,終也忍不住,磨磨牙擠出聲音。「擔心什麼?」
「我擔心你救了那位姑娘,人家要對你以身相許。」
他雙目微微厲瞠,略有火氣。「你在笑話我嗎?」
她搖頭,再重重搖頭,雙唇嚅了會兒,道︰「我真的在擔心。」
「為什麼?」他沙嗄問。
「若論以身相許,那也是……也是我先許,你救我在先,不是嗎?」
周遭好靜,霎時間蟲鳴皆止,靜得吊詭。
「……為什麼?」
她怦然心悸,又有被穿透的錯覺。「我不知道。」
「為什麼?」絕不放過。
搖頭。還是搖頭。睫微濕,因眸眶有淚。她很困難地穩住聲音,道︰「不知道……我、我只曉得,跟你在一起,挺好。」這次點頭了,用力點著。「挺好的……」
在一起,對他們倆都有好處,也許她真能治好他的七竅流血之癥,也許她可以過點小日子,在南蠻窩下來,不管世事,甚至忘記自己從何而來。玄鐵令牌在手又能如何?一切順其自然了,即便尋不到「刁氏一族」,也不再往心里去。
可能嗎?她和他?可以嗎?
她見他深深呼吸,胸口因沉重的吐納而明顯鼓伏,五官繃緊。
「你在可憐我嗎?」他問。
「我……我不……」她不想說謊。對他,確實想去憐惜啊。
她支吾其詞,懊惱自個兒口拙,面前男人卻猛地跨步縮短兩人間剩余之距。
她傻怔怔,十多年武功差不多是白練了,只會「束手就擒」任對方抱住。
「告訴你,我不在乎。」
他心音如鼓,氣息灼熱,鎖緊她雙眸的目光狠狠的,有點凶,在夜中發亮。
「就算你只是可憐我,也無所謂,你願意跟我在一起,那就好,我什麼都不在乎,我對你……我對你……我其實……不想你走。你可憐我、同情我,那就是心疼了,這樣很好……」
仿佛花盡最終力氣,終于將深藏的心思攤在她面前,他原就殷紅的面龐更是紅得不像話,執拗與靦腆、坦率與壓抑、渴望與憂悒,所有表情交混一起,如此復雜,如此扣人心弦,如此扣她心弦。
她不禁發顫,從心到身,輕輕顫栗。
「我不走。」臂膀被他兩袖分別壓在身側,她沒有掙扎,僅是盡可能抬起手反摟住他。「不走了……」
「我、我不要沒名沒分地在一起。」他的身軀也在她的擁抱中輕輕顫栗,額頭一低,有些受不住似地抵著她的額,細細喘息。
聞言,上官淨不笑都難,輕哧了聲。「唉,那只好讓它既有名又有分。」
「所以,你在跟我求親嗎?」
「嗄!?」他把話說反了吧?
「求親不、不該只是這樣,我以為……以為應該更親近些,更……更不一樣些……」他啞聲道,結結巴巴,話說帶期望,身體抖得更厲害,雙臂縮緊,更用力抱她,仿佛怕她只是逗他玩,臨了依舊要逃。
自卑。
惶惑。
面對他層層裹覆的晦暗心思,上官淨悄悄一嘆。
她踮起腳,鼻側與他相貼,氣息交融,吻上他微張的嘴。
他的唇瓣出乎意料的柔軟,她才想退開大口喘氣,整張嘴就被攻城掠地了。
她點燃的是一撮小火苗,哪知火在眨眼間燒成燎原之勢,強攻上來,她的頭被牢牢捧住,他的嘴緊緊糾纏,含唇吮舌,相濡以沫,吻得又重又狠……上官淨實在不知道,為什麼沒一把推開他,論身手,她絕對強過他,但就是腦袋瓜整個冒煙發燙,沒想推開……
然後,她抬手撫他的頰。
略涼的手心甫貼觸過去,他發出重重喘息,唇上的力道忽而軟下,如發狂的猛獸終于被馴服了。
「我以身相許了……」貼著她被吮得紅灩灩的秀唇,他這麼說。
上官淨頭重腳輕,掩落的墨睫輕翹翹,撓著他的臉,錯過他細微的、志得意滿的、因詭計得逞而露出的奸險淡笑。
他模糊笑著,雙手緩緩滑過她的頸、她的背,來來回回,重新箍緊她因長年習武而顯修長秀挺的身軀。左胸的跳動很真實,又急又重,他想,那是欲念,貪得無厭的欲,他逮到她了。
請君入甕。
進了他這門,就是他的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