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花(下) 第17章(1)

樊香實心里是有疑惑,但更多的是手足無措。

……成親?

鮑子突如其來送出這麼一招,她從未想到那上頭去,一時間根本招架不住。

哪能這樣嘛……

那一日過後,她見到陸芳遠時原有些不自在,直到發現他仍然一臉沉靜,待她如常,且未曾再提兩人婚嫁的要求,她才松了心。

松心,什麼都不多想,她用了這一季剩余的春日以及接下來的整個夏季,在陸芳遠的緊盯下努力養身。

其實在春末時分,她胸上的口子已結痂月兌落,又因天天得跟著公子練氣、被他抓去浸藥浴,還動不動就得挨他的銀針炙治,再加上吃得飽、睡得香,時序來到夏末秋初時,她元氣已復,身上的肉又長回來,娃兒臉頰腴女敕得很,任誰瞧了都想捏個幾把。

捏得最凶的要數她家公子。

他手勁不重,卻既捏又揉的,好像她的圓臉有多好玩,隨他搓圓揉扁,有時光是動手不盡興,他還真張口啃她了……什麼「松濤居」大名鼎鼎的陸公子?私下邪得很,唔,如今這世道,公子都不公子了……

再有,他這人怎麼這樣?在春天時候提過那麼一次,而且還是在她弱到已然癱掉的狀態下提的,那……那、那要她嫁他,他當時問得那般突然,總要讓姑娘家斟酌斟酌、矜持矜持、再考慮考慮啊!她沒及時答覆他,後來幾天也未再說到這件事,哪知他真就不再提了!

如今春、夏兩季都過完,湖里秋蟹正肥美,她原是放松了的心已從迷惑、不解、推敲、仍然不解,最後干脆就懸在半空中七上八下。

他是要她怎樣?

難不成這一回要由她開口嗎?欸……哪能這樣嘛……

中秋漸近,去年這團圓佳節她是在江北「捻花堂」度過的,今年回到北冥,恰是「寒玉鈴蘭」四年一度的花期。

「松濤居」掌著峰頂藥園的管事早早捎了消息下來,道峰頂突降大雪,「寒玉鈴蘭」喜寒,怕要提早開花。

這一次,樊香實心里可樂了,她家公子上峰頂等待花開,竟也將她拎了上去。

又因不確定何時花開,也許要在峰頂待上七、八日,所以她備衣、備糧、備火種,殷勒得不得了,還沒到動身之日,整張臉蛋已喜孜孜,笑得兩眼彎彎。

陸芳遠見她樂不可支的模樣,不禁笑問︰「峰頂上極寒,除萬年雪以外什麼也沒有,有什麼好樂?」

她想也未想便答︰「有公子。」

此話一出,後果嚴重,當晚是沒法睡了,斯文的人一旦折騰起來,那是比野蠻人還要狂上十倍……

北冥十六峰。主峰山巔。

二人雙騎抵達之時,峰頂上天色已暗,雪花如羽,夜風野大。

巔峰之處有個足夠容納十人左右的天然石洞,以往陸芳遠上來皆是在石洞內過夜,峰頂上極為難行,那石洞洞口恰開在長著「寒玉鈴蘭」的陡峭山壁上,他先拉著樊香實以輕身功夫躍進洞里,回頭便要去取馬背上馱負的糧食衣服等物,也得找地方將馬匹安置好。

「乖乖待著,別亂跑。」離開前,他揉捏她女敕頰一記,眯眼告誡。

「跑哪兒呀?又沒地方跑!」樊香實鼓起頰,見他還想探袖過來荼毒她的臉,她惡向膽邊生,以下犯上撲過去也掐他的頰,而且左右都掐。

陸芳遠沒料到她會反撲,長目不禁瞠張,然後眨眨,又眨了眨。

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踮高腳尖,拉下他的臉,飛快啄吻他薄唇。

「公子也不要亂跑,快去快回。我……我先將洞里整理整理。」臉皮竄熱,她撤了手正要轉身,結果還是被男人抓回去重重吻了一通才罷休。

陸芳遠都出洞好半晌了,她仍腿軟坐在地上,臉還是熱呼呼啊熱呼呼。

拍拍熱頰,她「嘿」地一聲躍起,認真打量這洞里、洞外。

洞外有道窄長的平台,往下便是萬丈深崖,「寒玉鈴蘭」便生長在平台邊上。

樊香實看過它采擷下來的花,倒里頭一次見那奇花怯生生含苞待放的模樣。

真美。身含劇毒,卻美麗絕倫,尤其背景是一片寶藍穹蒼和點點雪花,更覺孤高清麗。

她賞了會兒花,回身進洞。

靠近洞口的地方堆著不少干樹枝,她想,八成是公子之前留下的,遂撿了一大把過來準備生火。

她剛用打火石將樹枝點燃,背後突然一涼——

寒毛豎立,可怖的寒意瞬間貫穿全身!

不知哪來的直覺要她不可輕舉妄動。

她悄悄握住一把已燃火的樹枝,屏息,然後慢慢、慢慢地轉身面向洞口。

那是一頭龐然大物。

那頭巨獸,灰中夾黑的雜色皮毛蓬松而略焦,它四足強而有力,尾巴放得低低的,然後緩慢地掃動。

狼。

以目力去測,這頭灰狼至少有她兩倍大,它的齒驚人尖銳,它的眼……樊香實掌心生汗,整個背也已汗濕,她頭一遭深深感覺到自己是一塊香肉,狼的眼神這麼告訴她。

她能應付嗎?呵,即便不能,也得硬著頭皮對付了,只要有一線生機,就努力求活……爹,幫我……爹,保佑阿實啊……她不能死,她要跟喜愛的男人在一起,陪他很久、很久……

灰狼撲來時,她將地上那火堆踢向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滾向一旁,持在手中的火一直走熄。

她利落爬起,雙眸沉著,一下子已搶到洞口邊。

然那頭餓狼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她不及逃出洞,狼已從她身後再次撲來——

陸芳遠全身血液幾在瞬間結凍!

他帶著糧食衣物走回時,原是在雪峰上徐行,尚未抵達石洞就知有異……風不對,氣味不對!當下他東西全拋地上,提氣竄回。

只是當那頭龐大巨物再次撲向樊香實時,他眼睜睜看著,卻還差兩個竄伏才能趕到她身邊,他大喝,希望引來那頭巨獸注意,足下不停,寬袖疾揚,一片小東西已以暗器手法疾射而去。

他力道下足十分,那暗器穿透灰狼頭部,但它原已躍在半空,前足銳爪盡出,撲騰過來的猛勢仍把不及躲開的樊香實壓倒,大張的狼嘴對準她頸部壓倒。

壓倒。靜止不動。狼不動,她亦無絲毫動靜。

「阿實!」

跋到時,他快瘋了。

「阿實——阿實——」

沒有聲音回應他。

那狼身沉重,他一發狠,竟兩下揮袖便把它掃開,比在掃斷那片夜合樹撒氣時狠上好幾倍,那頭大狼生生讓他掃出洞口,掉進萬丈深谷中。

他看到她。

她半身的血,雙眸瞠得大大的,眸中無神……然,是有氣息的!

她正用力再用力地喘息,把凜冽空氣用力吸進肺髒,再重重吐出濁氣……

活著。她還活著!

陸芳遠低頭看她血染的腰側,雙手不停在她身上模索,試圖找出傷口,急聲問︰「哪里受傷?哪里痛?阿實,告訴我,跟我說話!」

听他驟然一吼,樊香實渾身一震,猛地回過神。

「沒……沒、沒有……」喉頭堵塞,嗓音發顫,她轉了轉漸復神采的眸珠,扯住他不斷在她身上搜尋傷到的手。「這些都不、不是我的血……我沒傷著……」

她微微舉高握在手中的武器。

他定楮一看,竟是那根精鋼冶制出來的中空鋼針。

那根鋼針在江北取餅她心頭血後,就光明正大變成她的了。

樊香實此時艱澀擠出話,道︰「我沒有亂跑,我、我很乖的,可是它突然就出現了……我不知道它何時躍進洞里,但是……但我有察覺到,只是洞口被它堵住,我沒辦法逃……我、我必須誘開它,才能竄出去……」

她吞咽唾液,小臉發白,方才全靠求生意志強撐,如今危險一除,她說話都不利索了。

「第、第一次它撲過來,我、我有滾倒避開的……但它動作好快好快,再撲過來時,我來不及躲……來不及了,我、我轉過身,拿鋼針對準它,盡量放低身子……它撲過來,鋼針就直直刺進它心窩,不是我的血……公子,不是我的血,我沒事的……你拿暗器打它了是不?那頭狼躍在半空時,突然嗥叫了聲,它摔下來,我、我就順利刺中它了……公子發暗器打它了是不?你、你你——啊!你流血了?!」

她看到他鮮血直流的右手食指,指上的指甲已少掉一半,露出里頭女敕紅血肉。

「你……這是怎麼了?」

她急問,捧著他的手連忙坐起來,適才所受的驚嚇瞬間仿佛都淡了,眸中只余他的傷指。

他抿唇不語,兩眼一瞬也不瞬,目中厲色猶在。

樊香實細細搜尋他的眉宇神態,忽然間明白了,心中不禁一痛。

「你干麼扳斷指甲當暗器打啊?!」

他乖戾地望了她好一會兒。「我沒帶銅錢。」

樊香實一愣。

呃……說得也是,來這是確實用不著帶銅錢銀兩。

「那、那你袖里那些藥瓶、藥罐、藥匣呢?」

「跟那些糧食衣物整理在同個包袱里,丟在雪地上了。」他嗓音平板。

「嗄?!」她又是一愣,隨即懂了。他肯定察覺有異,飛奔回來時哪還顧得上那些東西。「那總能隨手捏個雪球當暗器打吧……」

他靜了靜,好一會兒才道︰「我沒想到。」

以他腦子那麼好使、絕頂聰明的人,卻說「沒想到」,結果只會扳下自個兒指甲打狼……她想了又想,哪還能不明白他?根本是見她命懸一線,心里慌急,才會「只想到」要那麼做。

胸房里淌滿如蜜的感情,心疼,卻是帶柔軟的疼痛。

她從窄袖袖底模出一小瓶金創藥,捧著他的手,小心翼翼撒上藥粉,邊道︰「還好我有備藥,唔……阿實跟著公子有樣覺樣了,什麼東西都往袖底塞,除了鋼針、金創藥、打火石——」說到這里時,她取出一條巾子沖他一笑。「也有姑娘家的手巾,剛好幫公子包扎——哇啊啊!」

她驚呼一聲,因整個人被他驀地扯進懷里,死命摟住。

「你的手還沒裹好——唔……」話音突然微弱,覺得他的雙袖把她勒得好緊,幾是將她肺里的氣全都擠出,似恨不得……恨不得將她生生擠進自己血肉內。

直到這時,她方察覺到他的不對勁。

他的身軀明顯顫抖,抖個不停,那樣的恐懼從內心發出,如大潮興起,奔騰至四肢百骸,終于按捺不住了,所以從膚孔噴涌出來,讓他無力克制。

他的下顎抵在她肩上,面龐埋在她柔軟發絲里。

樊香實清楚感覺到,他灼熱氣息一波一波從劇烈鼓動的胸膛中泄出,那不斷交替的熱氣吹動她發絲、烘熱她的耳,她甚至听到似有若無的暗啞低吼從他喉中滾出,仿佛極怕,仿佛突然間發現自己竟這麼弱,竟抵擋不住驚懼的情緒,以往的強悍霎時間兵敗如山倒,所以惱恨,又不得不承認。

他這個「後怕」也太嚴重了些……但,攪得她整顆心發軟啊!像把她的心也拿去浸在「夜合蕩」的溫泉池里,那麼暖,那樣溫柔有情。

他駭然若此,似把她該怕的那一份也一並怕進去。

樊香實悄悄一嘆。

沒法子了,被他雙袖箍住上臂,她只好勉強抬起兩只前臂,模啊模的,慢慢撫上他的寬背,小手平貼在他背上,以她眼下所能做出的最大動作輕柔拍撫。

「沒事了,公子……沒事了……你莫怕……」

她頭皮微痛,因他揪住她的發,迫使她必須仰高臉蛋。

他開始不分青紅皂白攻擊她,熾熱的嘴從她耳畔一路滑向她的頰、她的唇,吻得既重又深,仿佛這麼做才能確定她仍在身邊,沒有走遠。

樊香實任由他將吻蔓延,他越是悍然侵略,她益發柔軟迎合。

此時此刻似乎不該如此毫無顧忌地交纏在一塊兒,但也唯有這樣的親匿親愛,才能緩解那股深沉的懼意。

當他再次吻上她的唇時,她內心的火熱完全被挑起,手指緊緊抓住他的背,感覺他急促的心跳與自己相互撞擊……

許久過去,男人緊繃的身軀終于放松下來,她感覺他神智漸穩,呼息吐納漸漸緩長,但那一雙有力的臂膀仍牢牢環住她。

樊香實在他懷里挪中間,抬起緋女敕臉蛋。

此時,那些起火的樹枝早都燃盡,洞口卻一片銀亮,還缺一點點便十分圓滿的秋且露出臉來,高懸穹蒼之上,月輝奇清,照拂纏綿的男女。

她藉著月光近近端詳男人,小手撫上他的頰,指尖輕畫他厲色已褪的眉眼。

「沒事了……」

「嗯。」深目微眯。

「公子還怕嗎?」喘息著,她低聲問。

「怕。」陸芳遠老實回答,瞳中爍光。「八成這一生都要怕。」

為她擔驚受怕。

她定定看他,似乎是看懂意思,嘴角抿出一抹笑來,臉再次埋在他懷里。

然後,她听到她家公子在她耳邊低幽嘆道——

「阿實,原來喜愛上一個人,愛她勝過性命,實是一件太糟糕的事。」

那聲幽嘆中夾雜著苦惱、大澈大悟、莫可奈何等等心緒,听起來可憐兮兮卻又無比可愛,听得樊香實心里一陣笑,不禁側過臉去親他的唇。

挲著他的唇瓣,她低柔道︰「確實很糟糕啊……可我就喜歡這樣糟糕的事。」

這一晚,峰頂石洞內柔情繾綣,而石洞外,奇花提前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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