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凜佳人(上) 第三章

那個叫大智的馬夫拽著韁繩,抖著細鞭輕輕一抽,馬匹嘶鳴一聲後隨即調頭,他們漸行漸遠,漸漸沒進細雨中,消失在眼界里。

「如何?」老人家再問。

他斜覷年輕男子一眼,明擺著非討個說法不可。

年輕男子一瞬也不瞬地注視前方,似要穿透這一幕春雨,去瞧透誰、盯緊誰。

好半晌,他薄唇微微一揚,嗓聲如浸過芳蜜,醇厚流動——

「就她吧。至于如何不如何,也得試過才知。」

五日後

今晨,慶陽城門甫開,一輛馬車從城外而進,一路來到位在城東大街底端的夏府大宅前,說是專程來接夏家小姐出城。

夏曉清帶著果兒丫鬟,在同父異母長兄兼夏家主爺夏震儒的目送下,一語不發地上了馬車。

她斂裙方未坐妥,立在車篷後的夏震儒突然伸手抓住她秀腕。

她心頭猛然一震,必須咬緊牙關才能壓下欲甩月兌他掌握的沖動。

愈怕,愈不能去怕。

她揚睫迎視,微微抬高半邊仍留瘀青的傷容。

「雖不知他為何執意見你,但原因不重要,你只管伺候好那人,別壞事。懂嗎?」夏震儒嘴角淡勾。

听著兄長慢條斯理、帶古怪笑意的告誡語氣,她背脊禁不住竄寒……什麼叫做「伺候好那人」?「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又為何找上她?只要「那人」想做的事、想得手的東西,她都得「伺候好」嗎?

「你是夏家女兒,自家生意上的事本該多幫忙,這回確實是個登天梯的絕好機會,千萬別弄擰了。」他略頓,笑笑又道︰「搞砸了,大伙兒全沒好處,你不好過,我想姨娘也不會太好過,你也不願她老人家難過,不是嗎?」

扯到生母,她玉顏幾無血色,兩排貝齒咬得生疼,好一會兒才面無表情地強迫自個兒點了點頭,算是給出回應。

夏震儒一笑。「這才乖。」他放開箝握的五指。

馬車簾子掩下,車輪開始轆轆滾動,果兒隨即挨過來替主子揉捏手腕,不敢大聲哭,眼淚卻跟珍珠串似的,一串串滾出眼眶。

「怎麼這麼愛哭?」夏曉清嘆氣。

「小姐被欺負……我、我見了難受……」果兒吸吸鼻子,忍不住癟嘴。

欸,跟了她這樣的主子,也實在為難這小丫頭。夏曉清反握她的小手,安慰般挲挲她的手背,柔聲道︰「好果兒別哭,不會有事的……」

能守護的,她盡力去守。

當身邊的人軟弱,她會盡力挺住。

無法遠走高飛,就嘗試平氣忍受,坐困若能自享,或者終有否極泰來的時日。

她極淡一笑,對橫在眼前、不得不走的未知路像似坦然且無謂了……只是啊只是,在無誰覷見的時候,她眸心會不自覺深幽顫湛,眉心也扣輕愁。

離城約莫五里路,馬車來到北坡竹林。

夏曉清禁不住揭簾子往外瞧,內心驚疑不定,因佔滿北坡的這一大片細竹林地竟不知何時開通一條小路,路寬恰容一輛馬車行走。

車行時,竹葉時不時挲過車身,沙沙娑娑的穿林聲夾伴竹枝搖曳時咿咿呀呀的聲響,落進耳中倒有一番意趣。

突然間豁然開朗,林深之處闢地建宅。

馬車甫停妥,有僕婢隨即迎將過來,替車上的女客撩高簾子,擺上踏腳凳。

夏曉清越來越覺古怪,如墜五里迷霧,實在模不清主人家底細。

宅子很新,該是方建好不久。

進寬敞前廳,果兒便被留下,名梳雙髻、扎粉帶的小丫鬟領著夏曉清繼續往內院去。

走在長長回廊上時,午前春光穿過霧化的朝露落在檐前,檐沿溜邊兒處宛若瓖了命、鍍了銀,水亮亮閃動,然後涼風拂發、拂臉、拂過袖底與裙擺,風的氣味透著野地香氣,微腥,卻豐饒舒爽……夏曉清走著、走著,覺得自個兒仿佛越繞越深,深進北坡竹林,深進林中某個憑空而現的秘地。

她被帶到一座花團錦簇的園子里。

「主子等會兒便至,請小姐先在這『綺雲園』內用些小丙和香茗。」道完,小丫鬟朝她福身作禮,夏曉清遂輕聲道謝,小丫鬟一听,眨眨眸對她嫣然一笑,突然微揚聲嗓,清清脆脆地說︰「心眼好,長得也好看,小姐真是好人呢!」

夏曉清有些丈二命剛模不著腦袋。小丫鬟突如其來的脆嚷似要說給誰听一般,但園子內靜得很,哪還有其他人?

小丫鬟嘻嘻笑,轉身跑掉了,僅余她獨自一個。

環顧周遭,她細細端倪,覺得這座園子布置出來的模樣有北方園子的大氣,卻不失江南庭園的細膩,沒有太過繁復的亭台樓閣,倒有層層迭迭的春花春木,用了大暈的石料做出山景與岩壁,粗獷石材卻能眼琢出精致紋路。

然後園子的央心擺設石桌、石凳,桌面刨溜得平滑無比,光可鑒人,府內僕婢送上的果子、糕點和香茶擺滿桌面。

她靜靜打量著,內心猜過又猜。

猜不出主人家的來頭和竟圖,是有些沮喪,但見每色小果與茶點制作精細,巧思誘人,嘴角又不禁發軟,竟難以克制地泌出唾液。

她探出秀指,怕踫壞般輕輕撫過一盤雪條糕。

「那是山羊女乃和過蒙地酥油一起打成的北方小點,配上南方濃茶恰好可以,夏姑娘不妨嘗嘗。」

裂綢般的中低男性嗓音驀然而起!

夏曉清心中陡震,眉眸倏揚,這一瞧,一口氣硬生生憋在胸房之內,堵得她張口無語,渾身繃緊。

那一溜泛光的回廊檐下,男子不知何時到來。

他走下回廊,朝她徐慢踱近,身上的一襲鐵灰色袍衣奪去她的呼吸,讓她雙眉漸漸挑高,兩眸緩緩瞠圓。

她能認出,那是同一塊布料。

眼前男子與五日前在碼頭區舫般上的男子所穿的衣料一模一樣……所差的僅是衣袍上的暗繡圖紋,她在舫般上所見的是蝠紋繡,此時他身上的卻是蘭草紋。

耳中轟轟作響,腦子里聲音乍迸,在瞬間又歸寂靜。

她被轟傻一般怔怔望著他握在左手的手杖,看著他使用那根烏木杖,步伐微跛地走過來。

他停在她面前,她如中迷魂咒般抬起臉容,眸線從那根烏木杖移到他指節分明的修長五指,移到他胸前,而後移向他的臉。

眼前男人有張稜角分明的清俊面龐,挺直的鼻梁,人中略深,薄唇的形狀稍顯嚴厲,焦覺並非常笑之人。他目光如炬,如兩潭深淵、如她最最不能明了的事物,他直勾勾看她,像無情無緒,又似暗藏玄機。

「夏姑娘對我手中烏木杖如此感興趣,其中門道,不妨說出來听听。」

他語氣持平,听不出心緒起伏。

夏曉清實不知自己竟能懵得這般徹底,在她回過神之前,一長串的話已本能般溜出唇瓣——

「……材後堅實如鐵,木色黑中透紅,紋揮清美,斷面柔滑,若按書朋中所記,該屬海南一帶的樹種,且是取烏木最珍器的木心部位做成手杖,木心中的油脂能讓烏木不蛀、不朽、不腐,這把手杖能用一輩子,而且——」停!

老天!夏曉清,你都說了什麼?!

她先前上他的舫舟,對般艙內的擺設已不知收斂、不懂藏拙地叨絮一大堆話,如今真犯渾了,竟說到人家拄在手是的杖子!

「抱歉……我、我很對不住……」

她不該如此失儀。

只是察覺出他是當日避于折屏後的船主,且是今日遨她前來的神秘男子,再加上他太過年輕好看的外表以及腿上的殘疾,讓她一下子思緒停滯。

「為何道歉?姑娘說得頗好,正因不蛀、不朽、不腐才以烏木心做此手杖。」他拇指挲了挲杖柄,仍徐靜道︰「這把烏木杖確實可用一輩子。」

男人看起來不似發怒,僅就事論事一般,不覺被她冒犯,亦不覺她笨拙失態。

夏曉清內心更增困惑。

見他在石墩凳上撩袍而坐,她猶自佇立,被動且消極地對峙著。

桌上擺了茶,他原已端起一只蓋杯欲品茗,見她並不隨他落坐,他指尖一頓,放下杯子,揚睫再次瞧她。

外表溫馴,性情柔韌——看著她時,他腦中自然而然浮現這些評斷。

秀而雅的眉睫沉靜伏斂,眸心卻隱隱顫動,有迷惘,有驚疑,有不安與戒慎,她無故落在他的掌握中,進入他的局,然,她把持得極好,即便心生慌懼,旁人也不易嗅聞得出。

「在下姓宮,宮殿之宮,雙字靜川,北方松遼人士,家中營商,以鹽為大宗。夏姑娘既肯賞臉來訪寒舍,何妨坐下來說聊幾句?」

他將屬于她的那杯香茗緩緩推近,而後對她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腦子里原是亂哄哄,听到他所說的,夏曉清心魂不禁一凜——

爆姓。

松遼人士。

從商。

鹽為大宗……鹽商!

她終于應他所請落坐,眸光深直鎖住他。

「……公子是「松遼宮家」的人?」

「是。」他淡淡頷首。

「那……那公子……可是宮家主事之人?」

他舉杯飲了口茶。「是。」

夏曉清瞠眸瞪了他好一會兒,瞬間明白了,明白長兄因何極欲討好他。

鹽業一向是朝廷專營的事業,能從朝廷手中分得經營之權的大商寥寥無幾,怕是五根指兒都數得完,而「松遼宮家」正是其中之一,他們開鹽井、引海水煮鹽,壟佔北邊鹽利。

似宮家這樣的商家不僅是豪商之賈,因與朝廷、官府關系密切,能獨欖專賣之外,亦享權勢,簡而言之就是——皇商。

她抿唇不語,記起出門前兄長那副嘴臉和語帶威脅的叮囑——

別壞事。別弄擰了。伺候好那人。

她心中興起一陣厭惡,甚至還有些無以名狀的失望之情,似覺眼前之人品味雖佳,卻也是一丘之貉。

「公子要家兄知會我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他未答話,眼神別具深意,看得她都想不爭氣地垂下頸項。

然後,他靜聲問「左頰上的傷是你夏家哪位爺下的手?」

夏曉清聞言先是一怔,隨即掩飾般撇開臉蛋。

五天前挨的掌摑,到今日已消腫不少,不小心咬破的唇舌也不太疼了,一時間真會忘記自個兒頰上猶有瘀痕。

爆靜川盯著那張又現倔強神氣的秀容,道︰「這幾日,我與夏姑娘的兩位兄長曾有接觸,府上的二爺脾性不若大爺沉穩,姑娘臉上這一掌該是夏家老二打的,是嗎?」他語調平穩,神態亦穩,眉宇間不見波動。「他動手傷你,是因那日在碼頭區,你散了自家錢銀幫了『伍家堂』,是嗎?」

這會兒換夏曉清不答話,然而,他也不是真要她回答什麼。

爆靜川繼而道︰「你家掌權的老女乃女乃已仙逝好些年,你爹親也病筆,夏家嫡母對你生母一直存有心結,不可能善待你,而兩位同父異母的兄長盡數把持家中產業,婚前縱有一身本事也難出頭,不是嗎?」

她實在不明白這男人究竟打什麼算盤!

只是……被一個尚算陌生之人道出家中之事,還說得如此直白,底細全被揭盡,她滿心難受啊,向來定靜能忍的性子幾要不能維持。

咬牙,咬得牙齦感覺出疼痛。

她不再閃避他的注視,螓首一揚,將傷顏坦然曝露,清冷道︰「想知道的事,公子不都打探出來了?既是心知肚明,又何須再問?」

她盈盈起身,玉顏淡罩寒霜。

「公子倘無要事相談,恕我告辭。」很氣、很惱,男人的目光和言詞讓她深覺無到藏匿,那個最最真實的她仿佛失去一切防護,他再深進一步,只要一小步,就能擊垮她似的。

她福身作禮,這禮作得很是敷衍,草草一福已旋身要走,哪知宮靜川竟倏地站起,她走出兩步,他未拄手杖已跨步追上,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夏曉清大吃一驚,憑本能使勁掙扎。

不知怎麼搞的,該是她回身甩手時的力道太強,狠狠往他胸前捶中一記,他重心陡失,再加上腿腳不好,如此連拉帶扯,導致她自己也沒能站穩,結果整個人朝他撲去。

下一瞬,兩人雙雙倒落。

他當了她的墊背,被她完全壓在底下。

跌倒時,他的大掌一直扣住她,怕她真要跑走一般。

受了驚嚇,夏曉清伏在男人胸前細細喘息,眸光往上一瞄,驀然與他相視,她覷見自己投落在他瞳仁底的影兒,這才意會到兩人挨得有多近!

她輕抽一口氣,欲爬離他胸前,他五指卻又一按,牢牢抓她手腕。

「唔……」她眉心輕擰,唇死拒著,雙肩不禁微微一縮。

見她吃痛般瑟縮,宮靜川立即放松指勁。

他迅捷坐起,不由分說推高她單邊衣袖,清光之下,姑娘家的細腕泛開一圈圈紅痕,有幾處嚴重些,已浮出點點的烏青瘀傷。

「是我造成的嗎?」他單刀直入問。

坦白道,夏曉清真想用力點頭、堅定答是。

他恰恰施力在夏震儒今早箝握她的地方,瞬間疼得她抽氣。

她想引發他的罪惡感,想讓他明白他有多麼可惡,只是啊只是,凝穩神思去想——自己這麼做,又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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