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睫再動時,紫鳶是被一股食物香氣召回神志的。
她掀開雙眸,身子猶靜伏著,眸珠開始滾動,慢慢且仔細地觀察這個薄薄水幕後的洞穴。
晨光穿透水簾,洞中雖非明光大盛,但內部模樣與事物皆能瞧清了。
洞頂頗高,洞穴前窄後寬,里邊全為堅硬的岩壁,奇的是離水這般親近,里邊卻無半點潮霉之氣,不知是天然如此,抑或「佔穴為王」的那個男人已事先做過防潮處理,倘是這般,那他真把這兒當巢穴了。
她撐坐起來,再次環看,洞中雖無床榻,卻有兩張蒲草墊子,無桌無椅,但角落邊有一個桐木大衣箱,衣箱邊擱著三雙黑靴,然後一方突出的岩塊被當成架子兼櫃子,上頭掛著黑色披風,還放有兩大疊白巾和棉布,另外還有些雜七雜八的小物件,麻繩、剪子、針黹工具等等,全堆在岩石架上。
她知道他在鳳鳥神地有個居處,屋子盡避不大,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因為她所住下的屋子就是這樣,但他甚少回山里住,原以為是為了便于听鳳主之令辦事,現下瞧來,這處水簾洞還在南蠻莽林外,離鳳主的竹塢更遠,他根本不想待在山里才是。
……是因為「刁氏一族」里那些待人太好、熱心熱懷的老人家吧?
她似能懂他所想。
有時得來太多關愛的眼光,她也會不知所措,甚至感到害怕。從未懼死,卻怕自己不值得被喜愛,怕最後要辜負誰。
食物香氣是從外頭飄進的。
她深吸口氣,讓那股氣流至四肢百骸,然後才起身緩步挪到洞口。
清涼水珠濺上臉容,她身子凜了凜,眼前這幕薄瀑如美人揚雪發,清清淺淺,秀氣無端,與北冥峰上氣勢滔天的白泉飛瀑是如何的迥然不同……記起往昔,她穩了穩心,垂眸從瀑布水縫間覷向底下溪谷。
男人仍舊打赤膊,連鞋也沒穿,僅套著一條黑褲。
男孩沒被完全「帶壞」,只撩起衣袖,卷高兩只小褲管。
一大一小對坐在溪邊石塊上,中間生起小火堆,幾條溪魚插著細長竹枝、架在火上烤得香氣四溢。
紫鳶被他們倆嚴肅的側臉表情,以及蓄勢待發的動作弄得有些迷糊,彷佛架在火堆上的不是烤魚,而是一件大名工匠們嘔心瀝血、淬鏈再淬煉才容許出火窯的絕世藝品。
突然——
「好!」燕影喊了聲,出手迅雷不及掩耳,絲毫不畏火舌,一掃手,所有烤魚全部收下,一條條都還插著竹枝,他拋了三條到範家小少主攤開等候的圓大芋葉里,其余擱在另一張圓葉上。
「吃吧,你小肚皮打了一個晚上的鼓,還不快吃?」
那孩子沒立即動作,像沒听明白他的話,如一尊小石像定在原位,只低頭望住膝上攤開的厚綠芋葉和三條烤魚。
紫鳶跟範家小鮑子相處過,自是知曉那孩子古怪之處,她本能地想出去幫忙,然,一手扶著岩壁尚未走出,坐在孩子對面的燕影已靠了過去,抓起一條烤魚去頭去尾,直接塞進孩子手中,抵到那張小嘴邊。
「吃,魚骨都烤酥了,大口咬下就行。」
然後,他抓起另一條烤魚吃得津津有味,那咬下、咀嚼的模樣甚至有些夸張,故意表演給孩子看似的。
苞孩子一塊兒的他,粗獷中見柔情,舉止近乎淘氣,是紫鳶未曾見過的一面,直到他進攻第三條香噴噴的烤魚,男孩才學著張嘴,而且學得很好,紅女敕小嘴張得大大的,很賣力咬下,再很賣力嚼嚼嚼。
一見孩子進食,燕影反倒停下動作,用一種深刻幽沉的目光望著那張小臉。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紫鳶覺得自個兒是那只黃雀。
他望著孩子,如此專注,她卻無法從他臉上移開眸線……他的側臉輪廓、眉目唇鼻,他那些散肩又黑墨墨的發,他狀若輕松卻暗藏力量的身態,如此吸引目珠,惹人悸動。
然後,他從男童身上收回視線,彎身捧起包裹烤魚的芋葉,他站起,轉向水簾洞——紫鳶不知自己緊張個什麼勁兒,竟怯懦縮退,怕被他瞧見。
至于因何要避?
身體向來動得比思緒快,一時間,她還未想通。
然而,縮退後等了等,再等了等,卻沒等到他捧烤魚進洞里來。
好生納悶啊……她再次往前挪動腳步,回到原來洞邊的位置,引頸去看——
啊!是……是鳳主……
水簾洞下的溪谷,晨光輕漫中,鳳錦乘著竹藤轎椅前來。
轎椅輕便得很,也無遮陽的布頂,就一張竹藤編制的圈椅,底下橫架起兩根長長竹竿,由四人抬轎。
不過鳳主一向不奴役人,真要奴役,只會化紙成人,找紙僕們麻煩。
所以負責扛轎椅的正是竹塢里出來的四張紙人兒。
此時鳳錦下了轎椅,瞅著認真吃烤魚的孩子一眼,道︰「昨夜結界起了波動,是鬼叔領人進莽林,只是範家小少主不在他們那邊。」略頓。「鬼叔以為紫鳶早該返回,知她未返,以為真出事,他嚇得可不輕。」
燕影靜了會兒才答︰「殺手來襲,待趕至,紫鳶已受重傷,我把她和範家小少主帶回水簾洞,畢竟這里近些,也隱密,可以療過傷、養過一夜再走。」
「我猜也是。」鳳錦笑了笑,頷首。「所以才過來探探。」漂亮鳳目狀若無意般瞥向水簾洞,覷見一道避在薄瀑後的女子身影,他不動聲色,只閑慢問︰「紫鳶的傷無礙嗎?」
「已無大礙。」燕影答。
「我猜也是。」
聞言,燕影頰面微灼,唇線抿得略緊。
鳳錦又道︰「紫鳶無大礙,肯定是有些小礙,就托付你了,養好後,把『刁氏一族』那套古老圖紋心法也讓她練練,她不似你,要融會貫通至爐火純青之境,應是不能,但能練多少是多少,對她內勁含吐有益。」
「是。」燕影低應,雙眉沉了沉,記起那姑娘昏沉之際,不及設防,被他誘出口的那些話——北冥,「白泉飛瀑」,生翅成鳥,逃得遠遠的,不回頭。
她體內血氣確實古怪,即便有鳥族精血,也早被弄渾、弄髒了……
她究竟想逃離誰?
此時,鳳錦步至孩子面前,後者剛把第三條烤魚認真吃完,又化身小石像。
「至于範家這小子,我先帶回了。」
他伸出劍指按在男童眉心,咒一下,光點從指尖漫出,那小小身軀晃了晃,晃進鳳錦臂彎里,瞬間睡沉。
鳳錦抱孩子坐上轎椅。
四名紙僕「嘿咻」一聲同時施力,起了轎,打道回竹塢。
溪谷又回復先前寧詳,只水聲瀝瀝潺潺。
燕影收回目光,一包芋葉包裹的烤魚還在手中,他做了個吐納,旋身往水簾洞走去,尚未躍上洞外平台,已瞥見水簾後那靜佇的朦朧姿影。
臉在發熱。
懊死地莫名發熱!
他這「病」,都不知中了什麼招?
硬著頭皮躍上,避開水瀑進到洞內,紫鳶望著他,他也只好回望她。
「你醒了?」這是一句毫無意義的問話。
「嗯。」紫鳶點點頭,清麗面容神韻偏冷,頰邊卻有兩團虛紅。
「鳳主……剛走。」繼續毫無意義。
「我瞧見了。」
「你的傷……覺得如何?」這一問有內涵多了,但問得硬聲硬氣。
「好了許多。」她冷艷的唇露出一絲輕軟,眉微斂。「只是腳下略浮,有些氣虛,養過幾日應該就無事的。」
燕影快語。「你身上共受了三道傷,肩頭、臂膀各一,最嚴重的是背心那一劍,昨晚雖處理過,但畢竟失血過多,氣虛暈眩理所當然。再有,你肩與臂上的傷較淺,復原會快些,不過背心那一劍深及肺腑,需等它層層愈合,再舌忝個兩次應該就能——」驀地止住,雙目瞠住。
他舌忝她,原也是無可奈何,但做過便是做過,許多細節不知覺間烙進腦海,要他記得清清楚楚。
紫鳶心跳加快,快到都要扯疼背心上那道傷,她能感覺那口子尚未收合,但並未腫脹發熱,若非有他,她這次當真玩完。
若沒命,她以往不如何在意,然而現下竟覺有些遺憾。
心受吸引,有引起她興味的人事物,不去深進觸踫便斷了緣,會覺可惜。
「嗯……」沒出聲言謝,她垂頸應聲,好像讓他再舌忝個兩回,也很理所當然。
結果燕影被弄得不知該如何接話。
說自己不是有意舌忝她,好像不對?,說無意舌忝她,那也不對,如何都不對……
「鬼叔和『素心山莊』的人皆無事嗎?」紫鳶「好心」地起了話題。
「啊?啊!嗯……嗯。」他假咳了咳,抓回心神。「昨晚我出去探過,『素心山莊』的人雖小有折損,但那批殺手死傷更重,當下盡避未找到鬼叔行蹤,適才也從鳳主口中得知,他們已安全無虞。」
紫鳶表示明白又點點頭,嗓聲極輕。「昨晚,你出去又返回,我都知道……」
只是身體太沉,眼皮好重,沒辦法清醒。「我還知道你哄孩子睡覺。」
「我沒有!」燕影急辯,清峻面龐難得浮出窘色。「我要他睡,他不睡,我不會哄小孩,他後來睡著,跟我無關。」
「你烤的魚我可以分食嗎?」
「啊?」話題突換,他雙目厲瞠,怔住。
紫鳶瞄著他手里的芋葉包。
「烤魚啊,你不是把魚包在里邊了?我可以吃嗎?」
烤魚原本就是要給她的,但燕影還在瞪人,覺得她像在玩他,頂著一張淡然的麗容,嗓聲如裂帛,悅耳、清凝,听著听著,心版似被什麼劃過,明明覺得疼痛,卻還要听。
「你不肯跟我分食嗎……」問時,紫鳶眨眨眸笑了,笑未盡,身子陡然一軟。
燕影動作飛快,跨步上前,一臂已撈住她的腰身。
他迅速將她帶回軟墊上,放她坐落。
八成是因血氣喪失太多,紫鳶有些頭重腳輕,但並未暈厥過去。
「你躺下,把眼楮閉上。」燕影眉峰略糾結,還在瞪她。「快躺下。」
昨夜他「哄」孩子的那一幕再次溜進紫鳶心里。
她淡笑,搖搖頭,揚睫直勾勾看他。
那是她向來看他的方式,不掩飾的探究,想看盡他的底細,對他的好奇從未減滅過,到如今,她這樣的注視仍讓他渾身不自在……不是單純的惱恨,而是血氣燒灼、氣息紊亂,左胸彷佛埋進一頭暴躁公鹿,頂著一對大角直想干上一架,即便弄得鮮血淋灕,那也痛快。
他目光也狠了,直勾勾看回去,都不覺這「較勁」的舉動實在孩子氣。
眼前可惡的姑娘微微偏著臉蛋,烏亮發絲全攏在一肩,他……然後就……就瞪輸她了,慘敗,因為雙眼不受控制,慢慢、慢慢地滑向她出來的頸側和鎖骨,那弧度之優美,讓他又恨起自己。
也直到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她衣衫不整。
昨夜,她的襟口、袖口和背部皆被他撕裂治傷,現下盡避系妥腰綁,破掉的衣料也無法盡掩身肌。
然後他也才跟著意識到,自己不僅衣衫不整,還大剌剌地袒胸露背。
他「認輸」,目光往下亂飄後,她也跟著飄,雪臉泛紅,盯著他的胸膛。
一股詭譎的熱麻爬上他的脊柱,充滿劇烈跳動的胸腔,被她眸光掃過的地方尤其灼燙,讓他都想伸手去搓揉,看能不能把那古怪刺熱感搓散。
「拿去!」他粗聲粗氣道,突然把整包烤魚塞進她懷里,隨即起身走開。
紫鳶捧住他粗魯遞來的食物,先是一愣,跟著嗓聲略揚——
「燕影——」她喚住他。
男人背部肌理一僵,繃得既硬又緊,望住那高大結實的背影,她眸光迷離,真心誠意道︰「多謝你……」
燕影手握成拳,悄悄收緊,他不置一詞,大步走出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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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水簾洞明明是他休憩的所在!
便如燕鳥還巢,雖簡陋無比,卻是他能全然放松心神之地。
不需大,小小的夠他容身就好,他從來不需睡眠,但有個與世隔絕的小所在供他偶爾松懈己心,任他百般變態,不被誰瞧見,這樣……很好。
只是現下,那個容他安身立命的小地方被某個可惡姑娘佔用了,他被逼得只能自動退出,在洞外的溪谷晃來晃去,內心躁動,一思及那姑娘就心煩意亂。
餅了約莫半個時辰,心想她該是用完那些烤魚了,而亂糟糟的意緒也終于按捺下來,燕影頭一甩,深吸口氣再次折回水簾洞內。
他不進洞不行,衣物和靴襪都在洞內,總得讓他先穿妥。
只是……他沒想到,真真沒想到,萬萬沒料及——
她……她……竟在……
擦、擦身?!
沒有大澡盆,一切只能將就,吃下三串烤魚祭過五髒廟,恢復些體力後,紫鳶再次撐起身子,用一只老舊盆子在薄瀑下接了些水,擅自取用男人擱在岩石架上的棉布,沾水擰淨,擦拭汗濕又沾血污的身軀。
她敞開上身,腰間以上完全赤果,擦拭再擦拭,當男人毫無預警闖進時,她手中棉布正探進雙腿之間。
絕非故意勾引,但被他瞧見,她定住身子,一時間不知動彈,也無法動彈,瀲起的眸色回望他,清肌于是染了霞紅,妖嬈腰身不自覺挺了挺,半覆在青絲下的雙ru也跟著傲挺,彷佛被他這樣注視,她很願意,想在他面前袒露更多的自己,想讓他喜歡、讓他目瞪口呆又目不轉楮,想讓他覺得……她是美的,很美很美的。
他驚住無語,她亦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