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色毛衣外搭,穿在粉紅色護士服外頭。
那名一身護士裝扮的女人站在那里,看著其它醫護人員忙進忙出地自身邊走過,她就站在原地,大眼盛滿驚慌,全身不停的發抖。
不可能的。
宋雅鈞拒絕相信,躺在加護病房內被單獨隔離、緊閉雙眼的男人,是她新婚八個月的丈夫——嚴恕。
蒼白的容顏、多處擦傷的四肢,頭上纏繞著繃帶,因為他剛動了一個緊急腦部手術。
現在他像睡著了一樣躺在那里,可宋雅鈞知道,他不是睡著,而是昏迷不醒。
她站在病房外,隔著透明玻璃凝望昏迷不醒的他,雙手緊緊環抱住自己,全身依舊不由自主的輕顫。
怎麼會這樣呢?怎麼可能?這是玩笑對不對?她的丈夫才不會躺在那里,像是再也不會醒來。
「醒一醒……你快醒一醒。」她睜著一雙大眼,看著模不到的丈夫,眼淚不斷落下,內心的恐懼、擔憂、心疼全數寫在臉上。
她不想相信,早上還開車送她上班,跟她約好了待他出差回來後一起吃晚餐的人,不過幾個小時的分離,他竟是在鬼門關前徘徊。
他一定很痛很痛,她多想模一模他、踫一踫他,感覺他的溫度,感覺他……還活著。
「醒一醒……阿恕……」宋雅鈞哽咽了,語不成句,她祈禱著奇跡發生,她的丈夫能睜開眼楮,用那雙深沉的眼寵溺地望著她。
她好恨自己沒有辦法幫他,她好歹也是個護士,卻只能站在外頭看著他掉眼淚,什麼都不能為他做。
怎麼辦?他會不會死?不,不會的,阿恕不會丟下她一個人……
自二十歲那年失去雙親之後,多年來,她不曾感到害怕失去一個人,可現在,她很害怕失去自己的丈夫。
老天,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她的丈夫能醒過來!
「雖然動過緊急手術,不過阿恕情況不算穩定。」一個女人說話了,她年近五十但保養得宜,一身名貴套裝襯托出她貴氣又精明干練的氣質。
女人原本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後來突如其來地起身走向前,與宋雅鈞並肩一同望向病房中昏迷不醒的嚴恕。
中年女人斂下眼,掩去眸中流轉的諸多心思,用平鋪直敘的口吻道︰「撞得那麼嚴重,整個人飛出車外,能撿回一條命算命大了,不過阿恕得再動一次腦部手術。」
沒有高低起伏的語調說明她丈夫的傷勢,就像是在念一份無聊的報告,听不出有緊張或關懷……
是她多想了吧?宋雅鈞猜想大概是她太激動,所以舅媽才用這麼冷靜的口氣對她說話,安撫她的慌亂。
對,宋雅鈞,你想太多了。
「可他現在很虛弱……」這麼虛弱的嚴恕,還能再動一次腦部手術嗎?宋雅鈞收回對舅媽態度的疑惑,告訴自己不要多想,先想著嚴恕的傷勢吧,這才是她現在應該要關心的。
「安蓓……我佷女,你記得吧?在美國學醫,很有天分才華的一個女孩子。」舅媽打斷了宋雅鈞的話,徑自說著。「難為了她,四處奔走找醫師,要在四十八小時內再為阿恕動一次腦部手術。安蓓用盡她每一分人脈,為的就是要救回嚴恕的命。」
宋雅鈞听著舅媽在她耳邊說的話,不解的微蹙眉。
嚴恕現在仍在鬼門關前徘徊,生死未卜,舅媽卻在她耳邊說這些話,為什麼?
安蓓,那個出身名門的千金,長得漂亮、身材高且學醫,宋雅鈞當然記得那個女孩子是誰——在她和嚴恕僅宴請少數親友的婚宴上——如果那能稱之為婚宴的話。她就是在那個場合,見到了安蓓小姐。
安蓓是嚴恕舅媽的佷女,宋雅鈞也記得對方當時看著自己丈夫的眼神,那是一往情深。
原本環抱住自己是想止住不停的顫抖,但此刻,宋雅鈞顫抖更甚,大眼中除了驚慌,還浮現不安。
「阿恕和你結婚之後,安蓓傷心遠走紐約,一個女孩子離開出生長大的家,到異鄉工作,可一听見阿恕需要幫忙,她立刻就義不容辭回來,還說動紐約首屈一指的腦外科醫師親自為阿恕主刀,他們現在人已經上飛機了,再過幾個小時就會到台灣。你看看,安蓓對阿恕的感情,是不是很深呢?」
宋雅鈞繼續听著舅媽說的話,感覺好不真實。
還是那種平鋪直敘沒有高低起伏的語調,可這次听在她耳中,深深感覺到了惡意。
從得知嚴恕車禍重傷的那一刻起,她就覺得她的世界變得不真實了,她害怕。
害怕失去嚴恕,害怕他再也不會睜開眼楮看她一眼,害怕……他不在身邊,她自己一人要面對的人事物。
比如舅媽。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這個女人不喜歡自己。
「你好歹也是個護士,卻只會在這里看著嚴恕掉眼淚,兩相比較之下,你覺得自己跟安蓓誰較適合阿恕呢?」
宋雅鈞終于听明白了舅媽的用意,迂迂回回說了這麼多,不就是要她離開嚴恕、成全安蓓小姐嗎?
她臉色慘白,小臉低垂,不發一語。
「你跟阿恕,本來就不配。」
舅媽用輕柔的語調說出這句話,聞言,宋雅鈞身子一顫,但卻無法抖落心生的恐慌。
「我跟阿恕相愛……」她虛弱的回應舅媽,可憐兮兮的。
「相愛?」舅媽像听見了什麼笑話般,笑了出來。「既然你愛阿恕,為什麼不為他想想呢?他現在需要的不是沒用的愛情,而是安蓓的能力、人脈及醫術。阿恕是嚴家的未來,麗研制藥執行長……總之安蓓就快到了,我不想她來還看見你,影響她的心情,更影響手術,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宋雅鈞捏緊雙拳,告訴自己不能哭,她絕對不能在這個女人面前掉眼淚,表現出軟弱的一面。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他無論如何都不想欠舅媽恩情,但是如今……他可能會死。
舅媽、安蓓有人脈可以救他,代價卻是要她離開,不只是離開醫院而已,而是離開嚴恕的人生,兩人再也無交集。
這樣好嗎?
用他們的婚姻,交換嚴恕活下來的機會?
這樣好嗎?再也見不到她所愛的人……
「雅鈞,我不會虧待你的。」安慈雅從精美的鱷魚皮柏金包中掏出支票簿,簽了一張即期支票給她。
眼前的支票數字後面有六個零,這是宋雅鈞結束婚姻的補償。可她不要錢,她要阿恕醒過來……但,是不是她不收下這筆錢離開他,她所愛的他就再也不會醒來?
她的拒絕,會不會害死他?
難道這就是她所祈禱的奇跡?只要嚴恕能醒來,她可以付出一切……
「我要阿恕醒過來,但我不要你的錢。」宋雅鈞感覺被羞辱,死都不肯接受那張支票,她的婚姻、她的愛情,不能被收買。「我不跟你談,讓律師來。」她強硬起來,拒絕再跟這個惡鬼一般的女人談話。
她扭過頭看著丈夫,期望發生奇跡,他能在她簽下那紙合約之前醒來。
可惜到最後,宋雅鈞期望的奇跡,並沒有如願出現。
「阿恕……醒一醒……」
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那傷心的哭泣,是他唯一听見的聲音。
這個聲音呼喚著他、指引著他,帶他在黑暗中模索。
那是誰?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令人心碎?為什麼……听見那哭聲,會令他慌張,心底涌現濃烈的不舍及心痛?
「醒一醒,不要丟下我。醒一醒……阿恕……」
她一聲聲呼喚,一聲聲的哭泣,他伸長了手想抓住那個聲音的主人,可在黑暗中,他踫不著,也抓不到。
他只能四處模索,順著聲音的方向前進。
「阿恕……」她哭得越來越慘烈了,幾乎泣不成聲。「我愛你……很愛很愛你……」
為什麼說愛他會這麼傷心欲絕?為什麼她說愛他的語氣,像是要訣別?
不,不要哭,留下來!
他想開口,可他發不出聲,伸長了手拚命揮舞,卻只感覺自己的身體有如萬斤重,像是陷入泥沼般動彈不得。
厭惡這樣的感覺,他開始掙扎,試著發出聲音吼叫,用盡一切的力量讓自己掙月兌——
「啊……」他總算听見了自己的聲音,不過使盡所有力氣發出的咆哮,竟虛弱微小的連他自己都以為,那是幻覺。
「你醒了?阿恕,你醒了!」
他听見了另一個聲音,喜極而泣的呼喚,是女的,但不是「她」。
不是聲聲呼喚他醒過來,哭著說愛他的那個人。
「你醒了,你總算醒了,天哪,太好了!你先不要動,也不要說話,你昏迷了好久,慢慢來,不要急。」
一個濕軟冰涼的東西放在他唇瓣上,濕潤了他的嘴唇,冰涼的液體一點點、一滴滴滲入他唇間。
水。
吧燥的唇舌品嘗到清涼甘霖,他忍不住張口想渴求更多,對慢吞吞哺喂他喝水的人發出不滿的低咆。
他要大量的水灌入他的喉頭,以解他目前的渴,還有,他也很餓。
「咕嚕咕嚕……」
才想著餓,他的胃就發出抗議聲,他需要食物,還有水。
「再等一等,檢查完我會讓人帶你能吃的東西來給你。」女人用耐性十足的聲音安撫著他。
可不知為何,他想開口對她吼叫,叫她不要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無奈一開口,他的喉嚨就像灼燒般疼痛,于是他只好閉上嘴,不再試圖發出聲音,讓她對他做一連串的檢查。而從女人的觸踫他可以得知,他非常討厭別人踫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