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雲天選在母親的生日那天回家,有一點刻意,有一點陌生。
家住汐止的伯爵山莊,比鄰的兩戶打通,使得房舍看起來更寬廣,七、八十坪的房子卻只住了四個人以及管家阿金夫婦。
在尋常百姓的眼里,或許是一種浪費,但對于孟家而言,不過是財富的一隅。
按了門鈴,巧的是南天的妻子宋琪薇來應的門,見是雲天,心頭一驚,臉上是喜是憂一時之間無法分辨。
「好久不見。」琪薇微微點頭表示歡迎。
「今晚怎麼給媽慶祝?還是豬腳面線嗎?」雲天繞過家里的小花園,直接進入主屋。
孟嘉寶見到雲天的一瞬間,整張臉亮了起來,也許是年紀大了,經不起悲喜交加,特別容易流淚。
雲天移動身子靠近母親,蹲在她的膝前也濕了眼眶。「媽,生日快樂,不管真相如何,我都不該讓你傷心,原諒我的不孝。」
在一旁的朵朵憋不住決堤的淚水,哭得像個淚人兒。
「二哥,你太差勁了,還說疼我,連我的畢業典禮也沒來參加……」朵朵說著對哥哥的最大不滿,哭花了臉。
這就是浪子回家的第一夜,淚水泛濫--
第二天一早,孟嘉寶到兒子的房間敲了門後,推門而入,雲天正在地板做仰臥起坐。
「雲天,有件事媽一定要再次向你澄清,否則我的心不能安。」孟嘉寶坐在床沿,朝著在地板上正在做運動的雲天說。
「媽,讓事情過去吧,我不想再追究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你父親真的不是我殺的。雖然在你眼里我有最多的嫌疑,但我是無辜的;警方也調查過我,如果真有證據證明是我殺的,為什麼警方放我一馬呢?」
雲天從地板上站起身來,戴上了手表,考慮了一下後說︰「我知道朵朵是鄭濤的女兒。」
孟嘉寶十分訝異的看著雲天,想要辯解。
「朵朵六歲時我就知道了,我看見你和他在一起,就在爸和你的床上。有一天學校提前下課,我沒去補習,你們不知道我看見了你們。」他痛苦地說。
「我一直以為沒有人知道,那一次是唯一的一次,我讓他到家里來,你又是怎麼知道朵朵不是你父親的孩子?」孟嘉寶十分慚愧地說。
「爸告訴我的。」他的聲音里有絲責備。
「你爸爸?」她張大了嘴成「O」字型。
「他喝醉了酒後告訴我和南天的。」他把這些年的壓抑全說了出來。
「南天也知道?他卻隱藏的那麼好。」孟嘉寶眼神空洞地看著放在窗欞上的幾盆跳舞蘭上。
「我並不是一口咬定是你殺了爸爸,只是--他的死,多多少少與他的郁郁寡歡有關。唉……算了,別提了,我們不能總是活在過去,這是你的心理科醫師童仲惜說的,雖然她自己仍然被過去所牽引。」
「你也認識童仲惜?」孟嘉寶問。
他點點頭。「她是我唯一想娶的女人。」說這話時,他的臉上洋溢著幸福之光。
「我也很喜歡她,只是像她這樣冷靜的女人,恐怕不是容易打動的,要加把勁;而且她知道了咱們孟家太多的秘密,若要我做她的婆婆,難免怪怪的。」孟母杞人憂天地說。
「別多心,仲惜是個善良、貼心的女人,她不會利用那些你所謂的心事來令你難堪的。」雲天摟著母親的肩,要她放松心情,仲惜說,母親是一個需要大量愛的人。
*
盡避雲天已和家人言歸于好,但因為工作的關系,他還是決定住在景美的新家。
今天管洛桑一下課即往雲天住處跑,因為沒有鎖匙,所以她在鐵門外枯等,一等就是兩個鐘頭。而且等到的還不是單單雲天一人回家,跟隨他身後的是她所害怕的對手--一個有著雲淡風輕的面貌,奧黛麗‧赫本的氣質,加上一身迷迭香味道的優雅女子。
優雅女子見到她微微輕點下顎,在雲天的介紹之下,她才知道她的來頭還真不小,某著名醫院的心理醫師--童仲惜。原來,這個童仲惜才是她失敗的主因。
雲天開了門,請兩位絕世美人入內。
避洛桑不願服輸,本來垮著的一張臉,強打起精神,準備面對挑戰。
「我以為你是雲天的妹妹朵朵。」仲惜友善地說。
「可惜不是,讓你失望了。」洛桑有絲挖苦地說。
「我和仲惜今晚有公事要談,乖,早點回去。」雲天邊說邊打開公文包,抽出一疊公文,攤在茶幾上,對洛桑下逐客令。
洛桑嘟著嘴不依地說︰「什麼公事?一個是律師,一個是心理學醫師,有啥交集啊?若是法律問題,我也可以提供意見,雲天,讓我留下來。」她可不願讓雲天和童仲惜單獨處于一室,太危險了。
「案子快結案了,我一個人處理就夠了,下回有機會再找你大顯身手,你在這會很無聊的。」雲天急著遣走這顆一千燭光的電燈泡。
「我情願無聊,你讓我留下來嘛!」洛桑耍賴地說。
雲天正要開口支開她時,仲惜搶白說︰「讓她留下吧,不礙事。」接著向洛桑保證。「我看完資料就走,不用三十分鐘,你若是無聊可以听听音樂。」
雲天皺皺眉峰,看著仲惜。「我不是刺蝟,別急著和我劃清界限。」
「我不是和你劃清界限,你有客人,理應招待人家,我不能在你下班後的休閑時間還佔用你的時間。」她一副成人之美的模樣。
接下來的時間仲惜十分認真的研究病人的訴訟案,不再談論案情以外的話題。雲天見洛桑在一旁,不便多說什麼,也就配合仲惜,只談案情,不談私情。
仲惜走後,雲天微慍怒地看著洛桑說︰「你是故意的是嗎?那天我和你所說的話你全當作馬耳東風。」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一臉的無辜,眼淚快從眼眶擠了出來,紅著雙眼不服氣地說。
「不懂我的意思,我正在追求剛才離開的那個女人,你明白嗎?我以為你已經長大了,也懂事了,結果還是一樣任性,有理說不清。」雲天提高了嗓門不悅地說。
「你別這麼凶嘛,你自己從來不告訴我你的愛情史,我哪知道你正追求哪個名門閨秀呀?還粗聲粗氣的怪起我來了。」洛桑也有委屈,她從沒見過雲天發這麼大的脾氣,立刻像只小綿羊似的乖乖靠邊站。
「你回家去吧,也要畢業考了,別老往我這跑。」雲天再次下逐客令,揉著痛了一整天的太陽穴,不想再多費唇舌與她爭辯。
「我已經準備好應付畢業考的課程了,來你這根本不影響我的讀書計畫。你是不是頭疼啊?需不需要我替你按摩?我學過的,技術還不錯呢!」洛桑作勢要為雲天按摩。
雲天攔著她,不讓她靠近。「多謝好意,我洗個澡休息休息,明早就能恢復,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好嘛,可是我要你送我回去,已經九點了,外頭不安全,你開車送我。」洛桑大膽提出要求,雲天也怕她一人回去危險,所以應允。
這一來一回大約花了一個半鐘頭,在這車程里管洛桑可是使出渾身解數,又是唱歌,又是「騷擾」,試圖引起孟雲天的注意,只可惜是蜀道難,難于上青天。
讓雲天沮喪的是仲惜的冷漠,以今晚仲惜的態度來判斷,他這段日子以來的努力全是白費了。他從來不曾認識像她一樣固執的女人,無論花多少的心思,傾泄多少的愛情,似乎都無法打動她,像一顆不動的大樹。
她是個心思多變的女人,對他無欲無求。一個無欲無求的人是很難打動的,換成是洛桑或是秋娘,他的辛苦早已得到響應;也或許就因為仲惜不是洛桑不是秋娘,所以他才深深為她著迷。
他覺得他好象行走在愛情沙漠里的旅人,看到綠洲,以為找到了水源,飛奔而去,才發現不過是海市蜃樓。
他會就這樣放棄了嗎?不,他不會放棄的,就算砍掉他的手,取了他的性命,他都不會放棄。
所以,第二天,他直接到仲惜醫院的停車場等她。他要改弦易轍,葛玫說的對,以他今天之前慢郎中的求愛方式,恐怕要得到佳人青睞已是地老天荒。
仲惜見到他,徑自往她的福特嘉年華走去,聰明的童仲惜,難道看穿了他今天的來意?她的車駛出了停車場,雲天的豐田緊追在後,車子上了陽明山,停在文化大學停車場。仲惜下了車,他亦步亦趨,跟上她,與她並肩而行。他想從她的表情變化嗅出一絲蛛絲馬跡,奈何她的莫測高深使他無從觀察。到了文大網球場後的平台,仲惜席地而坐,今天的她穿的是凡賽吉的長褲套裝。
「四年前,我常和杜白來這個地方看台北市的夜景,那個時候來看夜景的人不像現在這樣車水馬龍,連天上的星辰都好象離我們比較近。那時的杜白,像個星象學家,指著天上的星宿教我認識仙女座、大熊座……就像昨天的事一樣。」她以一種回憶的口吻說著,無限感傷。
回憶、回憶,是留在人間最痛苦的紛亂;而這一份紛亂,仲惜不知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平復。
天色早已穿上黑紗,純淨的夜空,綴著滿天星斗,來此賞夜景的人此刻還不算太多,可能是愈晚興致愈高昂吧!
雲天听著她說著杜白的好、杜白的愛、杜白的痴、杜白的才情。
「他就像天上的流星,雖然只是短暫即逝,卻照亮了我的一生。」她感性地說。
「你今晚告訴我這麼多關于你和杜白的愛情故事,是要讓我死心是嗎?告訴你,這是沒有用的,你有懷念杜白的自由,但是卻不能阻止我愛你的自由。雖然杜白先得到你的愛,但他福薄短命,無福消受,我卻有一輩子的時間來等待。」他堅定如盤石地說。
「等待?」
他點頭。「是的,等待它開花結果的一天。」
「你應該明白,並不是所有的花開了都會結果,何苦做傻瓜呢?」她不忍地說。
「我寧願為你做傻瓜。」
「你放了我吧,天底下美好的女人多的是,你就高抬貴手好嗎?我不配得到你的愛。」
她哭了,他第一次看見她流淚,雖然不全是為了他,不過也算是與他有關。
「如果你完全不在乎我,為什麼要流淚呢?又為什麼叫我高抬貴手?你可以大聲叫我滾蛋;你根本可以不帶我來這屬于你和杜白的地方。」
他突然托起她的下巴,撥開她額上的一綹發絲,款款情深地瞅著她的靈魂之窗,冷不防地吻了她;像是久旱逢甘霖的饑渴,像是找到了綠洲的旅人,像是待解的一道迷咒,他迷失在她如夢似幻的愛情天堂里。
她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吻弄得措手不及,她先是抗拒,後來妥協,到最後發出嚶嚀的申吟。就在兩人繾綣愛戀之際,杜白的影像飄然而來,仲惜冒了一身的冷汗,猛然推開雲天,兩人皆喘著氣,雲天則是一臉的欲求不滿。
「你還敢說對我毫無感覺嗎?」他平息了後說。
「我為我今天的行為感到罪惡,莊子說嗜欲者天機淺,我不應該這麼享受的。」她低著頭自責地說。
「愛人之間的擁吻本來就是合乎自然的事,何來應不應該?」他又想吻她了。
「我們不是愛人。」她故意傷他,潑了他一大桶冰塊,她站起身來,戴上冷漠的面具往來時路走。
「你是個騙子,說的全是違心之論。」他在她的身後揚起這句話。
她懷疑自己,真的是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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