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銅突然走到中間來,對他一拱手。
「雲少俠,古怪幫並非如江湖中人所言盡是逞四斗勇之輩。我家少主對閣下並無殺心,既然如此,您又何必急于結這仇怨?」
雲仰怒極反笑︰「你們帶走了我的師妹,對柳姑娘下毒,現下反倒是我急于結怨了?」
陳銅長嘆一聲。「少主心意實所難測,我也無法自作主張,然而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我陳銅在的一日,必然盡力回護雲姑娘周全。」
「如你回護孟珀一般嗎?」
陳銅一堵,無話可說,只能再長嘆一聲。
「我知道雲少俠沒有必要信我,我也只能說到如此。」
情勢形如僵局,己方兩人,對著古怪幫兩名高手和幫眾,柳沁又不擅武功,他沒有把握能夠全身而退。
心下一橫,雲仰決定硬闖一—
「噯,你們這些個年輕人,深更半夜躲在林子里做什麼?」
這串嗓音听在雲仰耳中有如天籟。
雲仰大喜過望,抬頭對著樹頂大叫一聲︰「師父!」
柳泌對雲仰敬若天人的師父,想象是這樣的︰一把長須,相貌清臞,仙風道骨,飄然有出世之豐辨。
一把長須是沒錯。
相貌清臞也沒錯。
猛一看確實有點出塵的味道。
不過……怎麼說呢?
他圓乎乎的紅鼻頭,圓乎乎的笑眼,圓乎乎的雙頰,非但一點都不像仙人,反而像極了路口賣糖葫蘆的老公公。
他全身上下十之八九都是仙氣,偏偏那張臉孔平凡入世得很。
若是他換掉身上那身道袍,說他是尋常人家的老爺爺,可一點都不會有人反對。
話說回來,雲仰說過現在的清虛派都沒有出家人了,為什麼他師父卻穿著一身道袍?
「小泵娘,你心里是不是在想,清虛派又沒有出家人,我為什麼穿著一身道袍?」雲清虛撫須微笑。「世人多對出家人有幾分敬重,投店吃飯比較便宜,叫我剃光頭是不願意的,穿件道袍倒是方便許多。」
嗯,果然是窮瘋了的清虛派掌門人,驗明正身無誤。柳沁點點頭。
「雲師父,你這徒兒是怎麼教的?琨帳得很。」她開口抱怨道。
「啊?啊?他對你做了混帳事嗎?徒兒啊,很多事是許了終身才能做的。」雲清虛長嘆。
雲仰白俊的臉孔漲紅。
「唆,柳姑娘,你別在我師父面前胡說。」
「雲師父,你評評理好了。有個壞人扮成婢女要害我,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先下手為強,他不但不關心我,反倒怪我去殺了那個壞人。還有,古怪幫抓了我們,要搶我的東西,他非但沒有救我,還把我丟在原地,自己去找他的師妹了。害我被回來尋仇的古怪幫門人下毒,現在死不死活不活的,你說你這個徒兒是不是琨帳得很?」
「噯,噯,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說到底是我沒教好。」雲清虛捻須長嘆。
「我後來問他,你怎麼自己就走了,沒有先幫我換換地方?他說,他以為古怪幫的人走了就走了,應該不會再回頭。你听听這話琨不琨帳呢?誰規定賊偷了一個地方就不能再回來偷一次?他每次說‘不會不會,壞人不會做’的事,他們馬上就做了。‘不會不會,壞人不會回來’的地方,他們馬上就回來了,他說的話沒一句準的,好沒信用。」
他也不願意好嗎?
「是,是,做人怎可言而無信?我回去定打折了他的腿紿你陪不是。」雲清虛長嘆。
雲仰臉色如土,投紿她的眼光幾乎能殺人。
「師父,巧兒呢?」他清了清喉嚨。「她是不是也在左近?待徒兒去接了她過來會合。」
「巧兒?她現在應該是在金都附近,要不便是在泰陽城吧!嗯,我想應該是在泰陽城多一些。」雲清虛繼續捻著他的胡須想了一想。
雲仰的臉青了一半。
「師父!您不是說已經找到巧兒了嗎?」
「我說找到巧兒,又沒說我帶著她。我一個人閑雲野鶴慣了,柃著個小泵娘家多麻煩,食宿費也比較貴,你說是不是?」雲清虛笑咪咪地道。
「有道理。」柳沁點頭同意。
雲仰另一半沒青的臉也青了。「您沒把巧兒帶在身邊,那她上哪兒去了?」
「喚,她跟一個我認識的人在一玦兒,那人功夫高強,神通廣大得很,你放心吧!巧兒跟著他不會有事的。」雲清虛拍拍他的手道。
「原來巧兒跟師父的朋友在一起,那就好。」他稍微放心一些,慢慢坐下來。
以師父的個性,巧兒跟師父的朋友在一玦兒說不定還比較安穩些……
「朋友嗎?嗯……也說不上是朋友,就是個我知道的人。至于他知不知道我,我可不曉得。」雲清虛沉思道。
「巧兒不是跟師父的朋友在一起?」他又霍然而起。
「我對他的盛名是耳聞多時,不過他既然跟巧兒同行這麼久,估計這當口也該知道巧兒的師父是我雲清虛了,哈哈哈。」
完全不負責任!雲仰幾乎吐血。
柳沁突然同情之至。
她終于明白雲仰為什麼對兩個師妹顧得這般緊,有個如此散仙的師父,他要是不「兄代父職」一力承擔,那兩女女圭女圭說不定養不大……
「師父是怎樣來到陀陽城的?」雲仰憋著一口氣問。
「我剛回到清虛派,便見到有人拿著你傳的訊息上了山……話說回來,你那雀兒挺可愛的,它第一回不曉得我在哪兒,只能跟著傳訊的人一起上山。我們見過一次面之後,它就會認我了,以後傳訊自個兒會來找我,方便得很。這雀兒是你抓到的嗎?還抓得到第二只嗎?」
「那雪雀是我養的。」柳泌舉手,很開心愛雀受到稱贊。
「小泵娘,你那雀兒多少錢一只?難不難訓練?我在想,如果多養幾只雪雀來賣……」
「師父!今夜!陀陽城!雲詠!」
「是是是,怎地說著說著就跑題了?我一听說我的乖徒兒有難,當然是趕緊下山。後來終于在黃省敖近追上了巧兒的行蹤。這一路下來千辛萬苦,花費之大呀……」雲清虛掩面長嘆,不忍卒睹。「總歸皇天不負苦心人,讓我找到巧兒!我後來發現她日子過得比我更好,食宿費都有人照料,便傳了訊紿你,再往下去找雲詠。中間就這麼巧!稀里嘩啦讓我听到古怪幫的人帶了個女孩兒,依稀就像是雲詠的模樣,于是又這樣稀里胡涂追過來了。」
基本上這一段情報的分享完全沒有任何可用性,柳沁偷眼瞧去,雲仰的臉色精彩萬分!
說真的,他們仨小孩是怎麼讓這臭老道活活養到大的……?
雲仰想來是自小到大受慣了師父荼毒,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身,臉色青黃赤白黑跑過一輪,終于壓了下來。
「師父,在林中的那幾人,您要徒兒去解開他們的穴道嗎?」他問。
雲清虛雖然心思怪誕,到底是一派掌門,功夫真是不差,柳沁不得不佩服。
適才他一到,不到一刻鐘的時間,便將在林中的古怪幫眾全點了穴道制住。現下陳銅、白常那幾人直挺挺立在林子里,若有人路過八成會以為遇到挺尸了。
「不妨不妨,他們的穴道六個時辰自解,解開之後有幾天大便不靈、小便不順的,在所難免。他們嚇著我的徒兒和小泵娘,不紿他們吃點苦頭,為師的對不住你們。」雲清虛笑咪咪的道。
老道士,你「對不住人」的標準很奇怪……
雲仰嘆了口氣,替自己倒了杯茶,看看師父身前那杯空了,替師父斟滿,恭恭敬敬地說了聲「師父喝茶」,自己才喝。
柳泌看他氣歸氣,還是一副安分守己的乖乖牌,忍不住好笑。
雲清虛發現小泵娘看著自家長徒的眼光格外的不一樣,心下登時了然。
「小泵娘,你們孤男寡女這一路下來,同行同宿,我徒兒有沒有對你做出苟且之事?」他和藹可親地問。
「老道士,你別說話不干不淨。」柳沁雙頰飛紅。
雖然他不是真的道士,他那身道袍看了就和他很搭,于是她也改不了口。
「柳姑娘,對我師父說話不可無禮。」
「嗯,那就是有了。」雲清虛點點頭,繼續和藹可親地說︰「我雖然不是真的道士,但我們清虛派祖傳是以道起家,我有沒有真出家倒是不要緊,祖上講的那些修身養性、道家心法是一直切實履行的,也因此我這人對于世俗名利最不掛心。你不用擔心你身無武功,我就嫌你門不當戶不對。你要是真心喜歡我這徒兒,聘禮下得多些,我也就接受了。」
柳沁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大笑,雲仰的臉色再度精彩萬分。
笑到一半,她的身子突然晃了一晃。雲仰顧不得師父在前,立刻接住她。
「毒又發作了嗎?」他低聲問道。
她覺得全身筋骨彷佛被丟入陳年老醋中浸泡過一年,酸視難當,突然間連想抬起一根小指頭都很困難。
「還好,就是有點酸。」她偎在他的胸□,強笑道。
雲仰立時抱起她放回床上。
「來,我瞧瞧。」雲清虛坐在床沿,伸指探向她的腕脈。
半晌,他收回手,習慣性地捻著胡須道︰「她氣血不連,脈絡相沖,體內的毒性奇特得緊,是中了什麼毒?」
「孟珀對她下了蝕骨銷魂散。」雲仰陰沉地道。
雲清虛吃了一驚。「蝕骨銷魂散歹毒得很,對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下此重手,未免太過。她此刻人在何處?」
「他們的少主陰無陽將她殺了,她四肢被斷,頭砍下來立在長矛之上,死狀極慘。」即使不喜孟珀,想到她的慘狀,他心中猶然生寒。
「他們為什麼要追著你跑,小泵娘?」雲清虛問她。
柳沁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力氣全無,雲仰于是主動將血羽翎的事告訴師父。
「嗯,這個武林至寶在你一個不會武功的小泵娘手中,確實危險。小泵娘,你要不要交紿老道士幫你看管?」雲清虛笑道,眼神卻極嚴肅。
雲仰看向她。
為了避嫌,同行這麼多時,他從不問她究竟將血羽翎藏在哪里,其實他自己也很好奇。
柳泌對雲清虛的話露出掙扎之色。
「柳姑娘……」雲仰開口。
「要你叫我一聲‘泌兒’真這麼難嗎?」她嘆了口氣。
雲仰瞧了師父一眼,尷尬地清了清喉嚨。「泌兒,你若是擔心清虛派對血羽翎有不軌之心,大可不必,我派意不在此。如今師父願意承攬下保管之責,實是出于善意。」
她又嘆了口氣。「並非我信不過兩位,只是……我有難言之處,還希望你們不要見怪。總之,血羽翎此刻不在我身旁,我一時三刻間也取不到它。」
「藏著總比隨身帶著安全。」雲清虛點點頭。「你的這身毒,老道士是沒法子幫你解的,但我清虛派有一味‘清靈補虛丹’,對通行血脈甚有益處,在你毒發之時服下——
顆,多少可緩解你的痛楚。」
「師父,徒兒怎麼不知道我們有這味丹藥?」雲仰奇問。
「你出來行走之後有沒有覺得外面的互漿比較甜,比較好喝?」
「有。」
「雞蛋吃起來沒那麼苦?」
「對。」他點點頭。
「炒青菜不是黃色的?」
「是。」
「你以為我每天辛辛苦苦在你們互漿、炒蛋、青菜里加的料是什麼?」雲清虛翻了個白眼。
他以為是山上廚娘功夫不好,原來他們是從小被加料到大的?
雲仰突然有點了解為什麼他的內力真的很厲害了,看來是那堆丹藥強灌了十多年的結果……
「雲師父,原來你真的挺疼徒兒的。」柳泌輕笑了起來。
「你這丫頭滿□‘老道士、老道士’的叫,一听我對他好,就改口叫‘雲師父’了?」他笑嘻嘻地道。
「說什麼呢!」柳沁嬌顏一紅,啐他一口。
雲清虛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來,交紿她。
「這一罐你收著。」想了想,他又掏出另一罐紿雲仰。「這罐是‘大還丹’,平時練功時服上一顆,對內力修習極有益處,受傷時服了可以暫保心脈一一你省著點用,很貴。」
「是。」雲仰接了過來,知道師父終究放心不下,心中微覺溫暖。
雲清虛模模愛徒頭頂。人家他真的是個不錯的好師父,對吧?
「既然孟珀已死,無法幫沁兒解毒,接下來你們有什麼打算?」雲清虛問道。
「她在青省有個相識之人,或許可解蝕骨銷魂散的毒性,徒兒得陪她去求醫。」
雲仰一頓。「師父,兩位師妹的事……」
「我明白,阿詠的事你無須擔憂,我自會去尋她。」雲清虛臉一沉。「那個古怪幫少主下手如此狠辣,倒是不能讓阿詠在他手中太久。」
「師父,你要是找到阿詠,千萬要傳個訊紿我。」雲仰松了口氣。
「知道了。」雲清虛又拍拍他。「泌兒,你那個朋友所在何處?離此遠嗎?」
柳沁看看雲仰,再看看他師父,臉色有些遲疑地開口︰「他……他住在玉雪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