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
樓定風申吟出聲,然後馬上後悔自己的輕舉妄動,他的呢喃听進耳里簡直和打雷同樣洪亮。
對,雷。他扶著腦袋坐起來,發現自己和衣躺在書房的沙發上,掛鐘顯示著現在已經下午五點多,他隱約記得今天早上听見轟隆隆的雷鳴,耳邊又響起亂七八糟的喧鬧聲,接著就醉得不醒人事了。
窗外,電火方才止息,驟雨卻沒有減弱的跡象。
他勉強撐起身子,走出了書房,才發現不太對勁,宅子里安靜得離譜,人呢?全上哪兒去了?
「張太──」他拔高嗓門,叫喚到一半就畏縮地按住額角。「張太太,老程,小莉?」聲音小了許多。
老天,幸好他每年只醉這一天,這一次!老實說,他的酒量挺差的,每回醉暈和清醒的過程對他而言如同死過一次,而「臨死」前的一切,他重生之後往往記不太清楚,就跟喝了孟婆湯一樣。
孟婆湯,多傳神!他微微苦笑。
整棟屋子空空蕩蕩的,仿如鬼域,他信步晃入廚房找杯水喝,差點被沖出來的小莉撞倒。
「啊……你醒了?」小莉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濕淋淋的,似乎剛從大雨中跑進來,現在又急著出門,「樓先生,不……不好……」
「我的確不好。」他醉倒大半天,可給他們找到借口偷懶了,這幫家伙真令他的眼楮松懈不得。「其他人呢?家里怎麼只有你一個?」
「大家全部出去找章小姐了。」小莉終于順過那口氣。
「找她?」他剎那間提高警覺。「她跑出去了?跟誰?又和那個姜文瑜?」
「哎呀,樓先生,你真的不記得嘍?」小莉著急地喳呼,「今天早上你們兩個大吵了一架,吵到最後水笙小姐突然沖出去,我們根本來不及阻止。張太太趕緊上樓告訴您,可是您說盡避讓她去,以後不想再管她了。我們只好待在家里等她回來。直到剛剛張太太發覺情況不太對勁,章小姐怎麼還沒露面?而且氣象報告又說今天深夜有另一波更強的暴風雲團要來,所以才叫大家趕快出去找她。」
吵架,老天,他完全不記得這件事!原來記憶中喧鬧的聲音不僅是雷響,也包括他和水笙的大吵。
他們吵了些什麼?他完全不記得。
暴風雨!他突然心中一涼。
「趕快出去找她!」他跳起來,顧不得腦袋里裝滿一隊敲鑼打鼓的小士兵。「務必在另一波暴風雨來襲之前找到她。」
她怕雷雨。
好累好累……
疾步奔跑的速度放緩下來,筋疲力盡的身子承受著風雨的刮打,她已近乎無知無覺的狀態。
好冷、好累。她出來多久了?一個小時?一天?一星期?感覺上仿佛過了幾十年了,周圍景物已蒙上深黑色的夜彩。
她緩緩往前走,不知道饑餓,不知道干渴,不知道自己人在何方,只感到全然的孤獨和濕冷。
哪里是安全的所在?
她的神智恍恍惚惚的,腳下踩中某個尖銳的物體也不覺得痛,茫然低下頭,才發覺左腳的拖鞋失蹤了,白玉色的腳踝沾滿泥濘,污漬中混著一縷鮮紅。
血,隱約記得早上似乎也流過血,是今天的事吧?不記得了,誰豁她流血的?
樓定風……
她的大腦自動排隊這個名字。現在,現在還不是想他的時候。
她必須先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水笙不見了。他們找過每個她可能去的地方。問過每個她可能遇見的人,但是沒用,誰也說不出她的下落!
「我去醫院問過所有認識她的醫生,大伙兒都搖頭回答她沒來。」稍後加入搜尋的江石洲率先報告他的結果。
姜文瑜家里則是樓定風親自去找的,也沒消息。
「花店、雜貨鋪、超級商店全去問過了,章小姐沒去。」張太太代表其他人回答。
「有沒有人去找過‘雪湖山莊’?」他緩緩問道。
「我下午開車繞過一圈,可是那里空蕩蕩的,連個鬼影子也沒有。」老程站出來答話。
「水笙走到雪湖山莊好歹也要花上十個小時,誰曉得她走正路或繞小路,你下午時候去,怎麼可能遇得上她?」
有道理!
底下的人面面相覷。
「總之,大伙兒再出去找一遍,無論有沒有找到,晚上十點以前必須趕回來,屋外的雨勢已經加強了。」他的玻璃窗外的呼呼雨聲。「我去‘雪湖山莊’走一遭。」
不知如何,他有預感自己會在那個區域找到她。
氣溫隨著傾泄的萬點水流而下降,當樓定風抵達「雪湖山莊」時,流金島的溫度已經逼近秋末冬初的氣候。他拉攏薄軟的夏季風衣,依然阻止不了大雨沿著脖頸沾濕他的里衣。
「雪湖山莊」頹敗的情狀和他前幾次目睹的一模一樣。寒雨籠罩著整片產業,煙水蒙蒙,沉重的林木氣息稍稍沖去廢墟的淒涼,卻增添了幾分森冷。
他繞著土石走了一圈,除了幾只避雨的小動物之外並未發現其他人影。或許他料錯了,上次水笙對這里的一草一木表現得相當畏怯,可能根本不會主動尋來這里。閃電照亮了整座山莊,觸目可及只有樹葉飄搖的影子。
樓定風呼出挫敗的嘆息,轉身走回停車的地方。
砰隆!雷電擊中道路旁的高杉,樹干晃了兩下,突然兜著他的頭倒下來。
「危險!」他急忙親離車身,撲向濕漉漉的泥漿水小徑旁。
雨勢像漏水的蓮蓬頭噴灑在他頭上、發上、身上,他的嘴里灌進一口污水,腿上傳來刻骨的劇痛。
「該死!」一根三公分長的銳利斷枝陷入他的大腿肌肉。
樓定風竭力想把尖刺拔出來,但微弱的光線讓他看不清楚針頭的位置。不行,暴風雨夜的森林里處處是陷井,他再逗留下去頂多賠上一條老命。
然而命雖保住了,帥氣的車子卻不能幸免于難。堅固的車頂被壓成夾心餅干,即使完成無缺的引擎還發得動,他也很懷疑自己有辦法頂開駕駛座鑽進去把車子駛走。
「難不成在這種大風大雨的天氣走上十來小時回家?」屋漏偏逢連夜雨。他苦笑,開始跛著腳走出樹林,運氣好的話,途中或許會踫上好心讓他搭便車的人。
隨著跨出去的每一串步伐,大腿上的芒針更加刺進他的血肉,他咬著牙往前挨過去,心里不忘自我解嘲著,發明「如芒在背」這句成語的人八成也有過類似的經驗。
林間閃過的動靜突然吸引他的注意力。樓定風很難解釋得出那份異樣的感覺代表什麼,但是一股莫名的驅力促使他離開小徑,走向林蔭深處。
「有人嗎?」
「水笙?」他試探性的呼喚。
沒有回應。傾盆的雨聲幾乎蓋住其他雜音,或許她听不見他的叫聲。
或許她根本不在這里!
不,不能放棄每一個可能性?他決定走進樹林深處找找看。
走了約莫十五分鐘,每株樹看進他眼里越來越大同小異,配合上能見度極低的洪雨,他幾乎失去了方向感,幸好天際再茺裂開亮晃晃的光影,照耀他的前路。
然後,他看見了。
縴白細瘦的女子蜷縮在枯干根部,披垂的長發遮住臉頰,他看不清她的容顏甚至看不出她是否在顫抖或呼吸。
「水笙?」短暫的瞬間他悚然產生錯覺,他們仿佛回到一年前的「雪湖山莊」,水笙縮在牆角,頸上扎有喂著番紅草劇毒的細針,全身麻痹。
樓定風恍若中了定身術般,眼也不眨地盯住她,試圖從冰冷的形軀中尋找些許的生命跡象。
良久,她終于蠕動了一下,很輕很輕的。
「水笙,」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一直屏住氣息。「你還好吧?你凍得跟冰塊一樣。」
連忙月兌下外衣,將她包成濕淋淋的蠶繭。浸透的風衣已經沒有多少擋水的功能,但起碼可以防止雨花直接拍打在她身上。水笙仍然穿著輕便的家居服和寬松長裙,濡濕之後其薄如紙,壓根兒不具避寒的功能。
她眉睫緊閉地窩躺在他懷中,嬌軀隨著輕淺的呼吸微微起伏著,似乎失去意識了。
「水笙,睜開眼楮。」她──還活著吧?樓定風的心頭突然浮出哧人的疑問。「當然活著,雖胡思亂想。」隨即自己說服自己。
他們不能繼續留在雷雨中,否則她遲早會凍死。他吃力地抱著她站起來,左腿的負擔一旦加重,傷口里的尖刺更加陷入肌肉里。他悶哼一聲,竭力忽略軀體的疼痛。
緊要關頭,活命比叫痛更重要。
「這種鬼地方,該上哪兒避雨才好?」想想到覺得好笑。以前日日夜夜期盼著將「雪湖山莊」徹底地摧毀,現在卻巴不得自己手下留情,令它保留幾座可以遮風避雨的屋宇。
轟隆的雷鳴爆發出來,林間深處又響起樹林被劈倒的聲音。
「不行,我的身上可沒有裝避雷針。」他喃喃自語,這附近還有哪處地方可以棲身?
有了!他靈光一現,從前的流民窩距離雪湖山莊不遠,前陣子警方又圍剿過幾次,應該不至于有危險份子藏匿在那里,他們或許可以找到安全干燥的身寸處。
于是他抱起水笙,努力擺動沁血的傷腿繞向樹林的彼端。
當兩人跌撞進一間搖搖欲墜的小木屋時,他的腿已經失去知覺。
「沒法子了,這里是我的腳所能到達最安全的地方,如果待會兒屋頂被吹跑了,咱們只好當一對洗天浴的泥菩薩。」他不了解自己為何持續對她說話,可能是他們所處的環境太惡劣,他要听見一個屬于人類的聲音吧!即使是自問自答也好。
「嗯……」她輕嚶嚀一聲。
「水笙?」他又驚又喜,差點以為自己听錯了,「醒一醒,你還好嗎?冷不冷?」
可惜她只是哼了幾聲,繼續跌回無邊的昏沉。
她的發膚冷得離譜。如果再不設法替兩人取暖,他們可能看汪以明天的太陽。
「明天有沒有太陽還是一回事呢!」他自我解嘲。
小屋只有四坪大小,他把水笙安置在角落的行軍床上,暫時顧不得跳蚤和臭蟲的問題。由于這里以前住餅流浪漢,鍋碗瓢盆的工具雖然粗陋,勉強還能派上用場。他甚至在牆角找到一只灰舊的打火機,就著爐里的木炭先生升起一團火。一番開灶上的鍋蓋,五、六只肥大的蟑螂慌慌張張蹦出來。
「喝!」他哧了好大一跳,半晌才咽回厭惡的感覺,搶過鍋鏟一一把蟑螂消滅掉,然後拿起掃帚請他們的尸骸出門為安。
水笙迷迷蒙蒙地和開眼楮,昏沉沉的視線來回搜尋著陌生蕭然的四壁。好骯髒的地方,而且是臭兮兮的,她在哪里?誰帶她來這兒的?發生了什麼事?樓定風呢?
「樓大哥!」她驚慌起來,忙不迭坐直身體。「樓大哥,你在哪里?」
「這里。」一覺醒來就鬼叫鬼叫的!兩相比較之下,他發覺自己還是喜歡安安靜靜昏迷的章水笙。
樓定風關好門,踱回爐灶邊順著橙黃色的火苗。
「你有毛病?」他又開罵了。「大雷雨天的,四處亂跑,還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你以為島上沒蛇沒壞人──」
細膩膩的嬌軀突然撞進他懷里。
「蜘蛛!蜘蛛!」她哧得淚花亂轉,拼命想擺月兌肩膀上的節足昆蟲,卻死也不敢用手揮掉它。「快點,快點,啊!爬上來了!」
「──也沒蜘蛛啊!」他趕緊最後機會教育一句,才替她打落肩上的昆蟲。
水笙淚眼汪汪地杵地原地,眼紅鼻子紅的,一副好生委屈的小媳婦模樣。
冷風從木板牆縫透進來,兩人同時打個寒顫。
「把濕衣服月兌掉,去床上躺好,那里有干毛毯可以暫時披著!」他粗聲命令,逕自回頭翻箱倒櫃,找找是否有遺漏的罐頭食品可以充饑。
奇怪!水笙昏過去時,他拼命祈求她快快醒來,現在她醒過來了,他又對她凶巴巴的。嚴格說來,他欠她一個道歉,畢竟是他威哧得她不得不跑出來。但今天的日子太過特殊!今天是他家人的忌日,他似乎沒理由向父母的死仇的律師的女兒低頭認錯。
案母的死仇的律師的女兒……自己想起來都覺得關系拉得很遠,他又搖頭苦笑。多麼的希望能更明確一點,起碼方便他迅速決定自己該如何對待她。
忙了半晌,突覺身後靜悄悄的,莫非她又昏過去了!他轉頭查看,脾氣登時卯起來。
「你杵在這里做什麼?還不趕快回床上躺著?」笨女人,縮在他身後拼命發抖,也不會替自己找件溫暖的破布蓋著。
「你……你不要那麼凶嘛……」她剛剛想起來了,今天早上就是他把她吼出門的。她又沒做錯什麼,他卻從頭罵她到尾。「我……我好冷,可是就要上有蜘蛛……有蟑螂……可能也有毒蠍子……」淚水撲簌簌地滑下來,她越哭越傷心。「我想回家吃東西和睡覺……偏偏你一直罵我,張太太說會叫的狗不咬人……可是叫起來還是很可怕呀……我又沒有做錯什麼……」
「好了好了,別哭了,求求你別哭了!」他們好像經常重復類似的對話。「我不罵你就是了,你回床上躺好。」
他們被困在風雨中已經夠他煩的,她還想再摻一腳。
「可是床上有蟲子。」她含淚提醒他。
「蟲子全給你哭跑了!」他沒啥好氣,管她的!隨她去挨餓受凍,不理她。
他彎身在櫃子里找到一罐隔天就過期的雞肉罐頭,和幾包干巴巴面條。只好勉強湊和著用,反正他從沒立志過當廚師。
窗外的電光已經止息了,但是雨濤仍在哩啪啦地打破闊橡膠樹上,沿著葉緣滴落他們的屋頂,再偷偷泌入木板縫隙,偶爾引進一絲寒細的冷風。
「樓大哥──哈啾──你在干什麼?」俏生生的聲音仍然發自原位。
「找東西吃。」他掏出瑞士刀,利落地打開罐蓋。
「你──哈啾──你找到了嗎?」她的嗓音發抖。
「嗯。」他拿起鍋子到屋外藉由雨勢沖干淨,裝滿整鍋雨水放在爐子上。
「你──哈啾──你現在又干什麼──哈啾!」
「燒水。」他終于耗盡脾氣。「你煩不煩哪?不是叫你回床上躺著嗎?去去去!」趕鴨子似的趕著她上床。
現在也顧不得禮儀教養的問題,三兩下剝光她的衣服,拿起帶有霉味的舊床單撢揚幾下,確定沒有蟲子之後環裹住她的縴軀。途中她曾經嘗試捍衛自己的衣服,但是徒勞無功。
「別亂動。」樓定風僅僅以一個簡單的命令就制止了她。哼!只有飽暖的人才會思婬欲,目前他可是又饑又寒又受傷。
水開了,他將雞肉和面條攪混在一起,煮成一鍋雞湯面。
「好了,過來吃面。」他回頭喚她,瞧見她的倩影心頭又是一震。
她實在靈秀美麗得離譜,皙白的身子裹在毯子里,潮濕的長發飄垂而下,隱約可見肌理晶瑩的香肩露出薄毯邊緣,她看起來就像擺在玩具店架子上等著小朋友飛買回家的漂亮女圭女圭。
落難搪瓷女圭女圭。
「好香,你煮了什麼東西?」她不知道樓大哥還會做飯哩!
水笙接過缺了一角的磁碗,才剛喝下熱騰騰的湯汁,眼珠霎時瞪得又圓又大。
「你要是敢吐出來,咱們就走著瞧!」有得吃就不錯了,她還敢挑,湯里也不過少了適量的調味料,而罐頭食品又恰好有點腥而已!
水笙乖乖把熱湯吞下去,立刻遞出破碗投降。
「我吃飽了。」明顯是在敷衍他。
「全部吃完!有些人連罐頭食物都沒得吃呢!你以為人人像人一樣好命?我還吃過比這鍋面更難吃的東西。」
她又被罵得嘴巴扁起來。「好嘛!你以前何必吃那麼──‘風味特殊’的食物?」
「窮呀!」他坐在床沿埋頭吃面。老天爺!真的滿難吃的。「我很小的時候就成了孤兒,成天在街上晃蕩,自然是找到什麼吃什麼,哪容得我挑嘴?」
難得他主動提起幼年的經歷,水笙圓睜著媚黠的明眸,掃視他的臉龐。
「你的爸爸媽媽是什麼時候過世的?」親人俱歿的傷害性必定很嚴重。她思及今早樓定風莫名其妙發怒的場面,心頭仍然冒著冷汗。「他……他們的死因是不是和我有關系?你當初收留我的原因,也和這些舊事月兌不了干系對不對?」
他沉默了一會兒。
「嚴格說來,事情與你並沒有直接的關系。」該讓她知道多少?他蹙著眉心遲疑,終于決定說出大致上的實情。「但是令尊生前替殺害他們的凶手做事,協助那伙人逃過法律上的追訴責任。」
她「嗯」了一聲,不再說話,正合樓定風的意。他已經累了,突然找不出力氣談論太多幾十年前的舊事。
記掛了整整二十年,他真的覺得好疲……
然後她開始悶聲不吭地流眼淚。
「你又哭什麼?」通常而言。「章水笙哭」和「樓定風頭痛」之間可以填上等號。
「以前的事我又不記得……跟我也沒關系……你怎麼可以對我凶?現在我只認識你,甚至連我父親是誰都不知道……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你,原來你對我的照顧關心全部是假的……」開閘的水龍頭再度嘩啦啦地淌泄下來。
「好了好了,別哭了。」他趕緊祭出自己最常掛在嘴邊的七字真言。「我也沒虧待你呀!看看你,吃好的,穿好的……」
水笙可憐兮兮審視身上的破布和碗里的面糊。
「好吧!你‘通常’吃好的、穿好的。」他又好氣又好笑,「今天的情況特殊,就當做是野外求生訓練的課程好了,很多人寧願花大把銀子和你現在處境交換──唔!」
他起身收拾空碗的動作僵了一僵。
「樓大哥,你怎麼了?」她緊張起來。「啊!你的腿在流血。」
「沒事!」看樣子他腿上的尖刺不能等到風雨減弱了才找醫生診治。「幫我燒一鍋開水,把火爐邊的瑞士刀放進去煮一煮。」
她連忙照著他的吩咐做,再搶回他身旁蹲下,「有要亂動,把褲子月兌下來檢查看看。」
「喂,別──」他想保住自己的基本尊嚴,卻敵不過她四處亂模的小手。
「快月兌下來。」水笙解開他的紐扣,硬把長褲從他的臀部褪下去,還差點松手讓裹住香軀的毯子滑到地上。「嗯,傷口好深、好深。」
她裹住的毯子底下光溜溜的,一絲不掛地趴在他腿上替他挑樹刺。章水笙以為他是鐵打的嗎?
他的身體突然熱起來。
「別看了,把瑞士刀拿來給我。」
刀子消毒完畢,樓定風先拭淨傷口附近的污泥,接著來到困難的部分。他必須割開傷洞,把沒入肉里的針挑出來。
要命!他沒想到自己也有扮演藍波的一天。
「喂喂喂,你想做什麼?」那條腿已經受夠折騰了,樓大哥居然還想拿刀割它。雖然他是腿的主人,可是她看了會心痛呀!
「怕血就別看。」他深呼吸一下,在血洞口劃開小小的十字,臉色已然雪白得嚇人。疼痛與否其實在其次,倒是這種自己切割自己的感覺很恐怖。
「該死!」他的手指太粗了,無法探進傷口里拔出微小的入侵物。「水笙,過來幫我。」
「我……我……」她的臉色比他白上好幾倍,仿佛身受皮肉之苦的人是她自己。「你……你要我干什麼?燒……燒水?」
「干麼燒水?你以為我在生小孩?」他凶巴巴地罵人。「過來替我把木刺挑出來!」
挑刺,听起來好恐怖,血肉模糊……她用力咽下惡心的感覺。
「好……好。」顫抖的手指輕輕落在傷口上,冰冰涼涼的,樓定風霎時覺得熱腫的血肉鎮定許多。
她的小指陷進十字的中心點,注意到他的嘴角抿得更緊,當下放緩力道,微微旋進結實的肌肉里,小心地探觸、按壓……
「有了!」她的指尖踫到一個細小的尖點。
「拔出來!」他的臉色轉為青白色。「小心一點,別讓木刺斷在傷口里。」
「好。」她稍微恢復了信心,以指尖輕輕挑動刺的頂部,發現它不動如山,只好投與樓定風一記受莫能助的眼神,接過瑞士刀來,探進肌肉里挑弄細枝。攪弄幾下便感覺得出它有松動的征兆,連忙丟開刀子,這一回順利地抽出髒黑色的木刺。
終于!兩人同時松了一口氣。傷口比他想像中更深,起碼刺進肉里四公分以上。
大腿患處轉為隱隱的抽痛。他頹然躺回床上,低聲吩咐她︰「還有沒有熱水?傷口必須洗干淨才不會感染。」
「可是熱水洗不到里面的部分。」
「沒關系,聊勝于無。」忙碌了大半天,加上不多不少地失了點血,他開始感覺到困頓。
水笙躊躇半晌。誰知道風雨幾時停,如果樓大哥的腿不小心發炎時他們還走不出這座林子,怎麼得了?
她深深呼吸一下,驀然下定決心。
「水笙……」他的腿傷突然點上兩片軟滑的柔唇,緩緩吮出底部受污的髒血。
她吸一口,吐一口,直到冒出的鮮紅體不再摻有參參差差的雜質,這才停下來。
樓定風怔怔端詳她。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她的舉動無疑屬于親密之人才會做出的行止。她──真的當他是世上最親近的人?他的心中忽然亂調。
糟了,糟得一塌糊涂!他的決心和忿恨一次又一次承受章水笙的考驗,直到今天,他親人喪忌的今天,他竟然找不到半絲半縷恨她的力量。
真是直到今天開始?如果他對自己夠誠實,也應該會發現,其實打從一開始他對她便消蝕了好幾分報復的心態。他對她是另眼相待的,否則如今不會有章水笙存在。
「樓大哥。」她清理她他的傷處,服侍他安枕,逕自蜷縮在他的臂彎中取暖。「我睡不著耶!你和我說話好不好?」
「說什麼?」樓定風應答得心不在焉,他應該恨她的,應該恨的……
「談你以前的事呀!嗯……談你的女朋友好了,你以前有沒有特別欣賞的女孩子?告訴我她長得什麼樣子,人好不好、漂不漂亮?」她窩躺得更舒服一些。
他的思緒飄飄忽忽飛回數年前的午後,一個女孩從綠林里跑出來,澄亮的眼眸盯著他的臉,笑意盈盈地對他說︰「你長得很像蕭峰。真的很像哦!」
那個年輕無憂的亮麗女生……
「曾經有個女孩,」他緩緩啟齒。「我去她男朋友家里找零工時與她相識。」
「什麼?她已經有男朋友了?」水笙好生失望。
「對,而且她男朋友和我稱不上是朋友。」他微微一笑。「總之為了某種緣故我必須隱藏身份,留在她男朋友家的產業上工作,而她和我非常談得來,我們的感覺越來越好。」
「有多好?」水笙的口吻酸溜溜的。
「好到她曾經月兌口而出,但願我才是她的男朋友。」他輕描淡寫地帶過去。
「是嗎?」听起來不太像話。「不好不好,這女人太水性揚花了,樓大哥,你後來和她分開是正確的決定。否則日後遇見其他男人,難保不會把你踢開來,對別人投懷送抱。」水笙努力詆毀她。
他忽然輕聲笑了起來。渾沉厚實的嗓音在胸腔內翻滾,震得她的身體也跟著微微起伏。
「笑什麼?」他常常這樣神秘兮兮的,莫名其妙的發笑、莫名其妙的生氣,好像他知道某種她不曉得的秘密。
「沒事。」樓定風還是低笑個不停,抬高她的位置,在姣美微翹的鼻尖上啄了一下。「故事講完了,快睡覺。」
「什麼?你才剛起個頭而已,故事就說完了?」她可沒那麼好打發。「不管,繼續說下去!後來呢?後來你如何甩開她的?」
女敕蔥般的柔荑扶上他胸膛搖晃,他的心跳隨著大量分泌的腎上腺素和男性荷爾蒙而加速。通、通、通──這個可惡的女人,老把他當死人!她當真以為他從來不「激動」的嗎?
通、通、通──
「咦!樓大哥,你的心髒跳得好快。」她詫異地翻到他身上,貼在他胸上傾听。「怎麼回事?你覺得不舒服嗎?還是我問到你的痛處了,你想說慌?」
每回她做假想謊騙他的時候,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加快起來,和他現在一模一樣。
「不是,快點下去!」他不適地蠕動著身子。
她的氣息香美如同春日的銀白杏花,軟綿綿的俏臀抵著他的小骯部。他的每根神經敏銳地知覺到,毯子底下的柔體玉軀完全不著半縷衣物。他和她之間,僅僅隔著一條薄薄的底褲和敝舊的毛毯,只要輕輕一使勁,他可以簡簡單單掃除兩副身軀之間的隔閡……
他吞回一聲沖到牙關間的申吟。
「快躺下來準備睡覺,你不想听故事了?」努力裝出氣吼吼的口吻叱喝她。
「嗯!」他什麼?她嘟嘟嚷嚷地蜷回老位子躺好,一只香肩掩露出毯子外,酥胸半抹。
他的視線直盯住天花板,努力說服自己︰她什麼都不懂、她是章水笙,她什麼都不懂,她是章水笙,她什麼都不懂……
「後來那個女孩無意間發現我的身份,才知道原來我就是她男朋友掛在嘴上的仇敵的後代。」還是說話比較安全。
「她怎麼會發現呢?」水笙插嘴。
「有一天我留在宿舍里打電話給石洲,她突然跑來找我,所以听到我們的部分對話內容──」
「樓大哥,你太不小心了。」
「的確,我當時太過大意才放松了戒心,以至于……奇怪,你倒底是來听故事的,還是來當影評的?」
「噢,對不起,對不起。繼續繼續,接著她有什麼反應?」
「後來我拼命向她保證,我對她和她男朋友的家人絕沒有惡意。」當然是謊言。「而且告訴她我再過兩天就要離開了,這次回來純粹是為了拜訪老地方、老朋友而已,希望她能代我保密,讓我安安靜靜地離去,而她答應了。」
「你相信她?」水笙懷疑的眼神打量他。樓大哥可能蠢到信任敵人的女友嗎?
「當然不信其實我當夜就打算模黑溜走,所以等她轉身出去,我立刻撥了電話聯絡石洲過來接應,沒想到她比我快一步,當天下午她男友便帶了一群人前來捉拿我,為了逃過一劫,我只好從‘雪……’那片產業後面的斷崖跳下海去,讓他們以為我摔死了。尤其夏季里那片海域正好是暗潮流盛的時節,即使不摔死也可能淹死。他們搜索了好久,找不到我的人,八成以為我真死了。事實上我的水性很好,順著海流飄到另一處沙灘,待到天黑才和石洲會合離開那處所在。」
雖然他的言語顯得相當輕松簡單,但水笙可以感覺出情況的危急,當時樓定風的身後有追兵緊緊追趕,面前又橫互著摔得死人的懸崖,最後他唯有舍命縱身往下跳,情況當然是百分之百的驚心動魄。
「太壞了!」她忽然出聲。「那個女人真是太壞了,她差點害死你呢!她不守信用,明明答應了不出賣你的,結果居然食言,真是壞透了!」
他听得哭笑不得,章水笙到底知不知道她正在臭罵自己?想當然耳她不知道。有趣!
「不能怪她,她顧慮自身和男友的安全,不能不去通風報信嘛!」更有趣的是,他居然為出賣他的小女人說起話來著。
「可是她喜歡你勝過她男朋友呀!怎麼可以翻臉無情呢?」樓大哥居然還護著那女人,可是他沒學乖,心里可能還牽記著她呢!笨男人!
「你怎麼曉得她喜歡我勝于男朋友?」他忍不住想逗弄她。
「因為如果換成我,我一定選擇你。除了你,我誰都不喜愛。」她的語氣充滿百分之百的肯定。
「嗯。」嬌軟的身軀挪抬至他身上,輕緩在他下顎咬嚙一下。「樓大哥?」
「嗯?」
「我永遠不會跟那個惡女人一樣背棄你。無論以前你和我父親發生過什麼恩怨,我都不在乎,因為我完全不記得其他人的存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清媚的眼波灩成秋水。「好不好?樓大哥,答應我讓我跟著你。如果我父親以前對不起你,我可以代替他補償你,這樣不是很好嗎?」
「你的未婚夫呢?你應該還記得自己有一個未婚夫吧!」他翻身將她壓在底下,軀縫間密密切切地貼合,完全找不到距離。心與心,亦然。
「記……記得。」她的瞳中忽爾抹上倉亂和惶惑。「他……他還活著嗎?若真如此,他為什麼不來找我?如果……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冒出來,你希望我跟著他走嗎?」
「你想跟著他離開嗎?」他反問。
「不不不。」他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只想留在你身邊,樓大哥,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不後悔?」
「絕不後悔!」她點頭。
水笙愛他!樓定風恍然察查出來,盡避她未曾說出口,盡避她可能不了解情為何物,然而她的一舉一情表達出來的情味,切切實實告知他她心中的愛意。
她愛上他了,多麼意外的意外!
而他,他該如何看待她的情牽?
水笙愛他,水笙愛他……他的腦中不斷重播這個念頭。漸次地,樓定風發覺,其實她愛上他的想法──不討人厭。
「好,我讓你留下來。」他俯首吮含他的紅唇,甜甜的氣息在兩人周身流轉。「不過有個交換條件。我們的關系必做某種程度的改變,你不能繼續留在山莊里白吃白喝不做事。」
「咦?」俏臉登時垮下來。「可是你已經有園丁、司機、廚師、管家,還要我做什麼?」
他可別期望她掃地煮飯,否則難說倒大楣的人是她抑或他。
「你可以當小莉的副手。」他故意逗弄她。
「可是……可是我掃地的本事很差,掃不太干淨。」慚愧得低下頭。
「要不然幫老程學洗碗煮菜好了。」
「可是……我上次烤了蛋糕,你說不好吃。」列甭提做出每天傍晚端上桌的精致菜肴。
「否則你去幫──」
「有沒有任何只要動口不動手的職位。」她的算盤打得挺精的。
「有。」他考慮半天才提出符合她需求的工作。「女主人。」
「好好好,我就當女主人。」
「你能勝任嗎?」懷疑的眼神上上下下搜尋她,「你曉不曉得女主人份內的工作是什麼?」
「呃……」難倒她了。「你──你泄漏一下好不好?」
「可以。」灼熱的唇瓣猛地欺覆下來。
她重重喘了一口氣。什……什麼?女主人是這麼當法的?冰晶般的暖眸洋溢著為迷惑。樓大哥叫她當「這種」女主人,言下之意是──
她無暇細想太多。隨著順暢的呼吸逐漸窒息,身外長物一一地剝除。
縴埤香凝,無助地攀際著他的軀干。
窗外,風雨蕭蕭飄搖;而窗內,熾情激烈亦纏綿。
波蕩,冷月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