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星芒輝閃的清夜。
一抹縴靈的倩影照例穿梭于入夜的大內禁宮,熟悉的步伐渾似踏進自家後院似的。她偶爾回眸輕眺,眼神蘊吐著豐沛而伶俐的好奇心,玄黑的動裝勾勒出凹凸韻致的嬌軀。
經過前兩夜的暗訪,曾素問已經模熟了方圓五百里的地形。呃……或許「五百里」的衡量詞稍嫌夸張了點,然而看進她眼中,這片產業也幾乎適合以「一望無際」來形容。
她終于弄明白為何自己的住處里缺少膳房──因為她落腳的地方僅是這座超大宅院的小部分,而司廚的房舍位于另一處集中點。
倘若將這座神秘宅院比喻為放大了十倍的四合院,那麼當中的房舍便相當于豪華廂房,昨天夜里她興匆匆地清算著「廂房」的總間數,當十只手指扳完兩輪,而未點名完畢的「廂房」數目仍然多過雙手雙腳的指頭時,素間就放棄與自己的腦袋過不去。
至此她更加肯定一點,自己包準已經月兌離長安城了。因為就她所知,長安城內除了錦繡唯美的野雁閣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座迷宮產業。
她暗忖著大前天夜里出現的神秘客,會不會也落腳在其中一處廂房。
有可能。夜行人八成與她一樣,每天的生活行動受到嚴密的監控,自從那夜兩人萍水相逢之後,他遲遲沒有第二度與她聯系。
無所謂,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反正她的時間充裕得很,主動模上他的牢房大門也是相同的道理。誰教她天性中的好奇因子比常人高出那麼小小一倍,未探索完這處神秘產業前,不妨繼續勾留上十天半個月,查探清楚敵情再做打算。砰!滯悶的撞擊聲從她右側的屋宇內響出來,听起來極像軟物和硬件交互踫撞的重音。
素問矮身一跳,有如飛迅的黑色閃電,輕巧地落在屋宇的前廊。東首廂房耀映出掩抑的燭光,窗紙上反照此男子頎長的上半身剪影。
她粉紅色的舌尖將薄宣紙濡濕一個小洞,湊近了眼珠子。
神秘客俊美無儔的側面霎時投射進她的眼簾。
房室的正中央懸掛著一片頭顱大的烏鐵,打造成六角形的龜殼狀,中心點打穿了一個半寸長寬的小洞。神秘客揮舞著精妙的掌法,一招一式襲向六角烏鐵。
難得的是,懸空的厚鐵片承受了他的掌力,居然晃也不晃一下,無波無濤地停在靜止狀態,可見神秘客掌法中的陰柔內勁已經練到收發自如的境界。
他深深吐納了一會兒,收掌凝身,斜身背對著大門的方向,俊挺的鼻梁有若銳劍削刻而成,精芒迸射的黑眼直勾勾傳達出專注的氣息。
「啊!」素問忍不住驚呼。
仲修!野雁閣的主人!
也就是大前夜有幸獲得她免費奉贈香吻的男人。
大前天夜里,她雖然察覺對方的容貌觸動了記憶,卻一時想不起來究竟在何處見過他,直到此刻透過窗紙竊窺神秘客,情景與她躲在野雁閣的屏風後頭偷瞧一模一樣,即便是他斜背著她的姿勢也和當時別無兩樣,才終于將神秘客的真正身分與記憶聯結起來。
原來他便是下令將自己軟禁起來的惡棍,虧她還滿心期待著與這個少見的大帥哥重會呢!早知如此,那天夜里就任憑他頹軟在庭院里,被霜露凍結。
「誰?」仲修精密的听力抓住了她微弱的驚呼聲。
他單掌揮出,無形無質的氣流猛然襲向屋外的小毛賊。素問前一刻仍然沉浸在自我的訝異中,下一瞬間驀地覷見眼前的六格宣紙硬生生震破成碎片,只覺得周圍十尺內彷佛形成刮得人皮膚生疼的旋風。仲修強勁的內力封住了她的呼吸,甚至撞翻她栽跟頭。素問連哼出一聲「手下留情」也來不及。
「哎──」淒慘的痛叫聲僅僅哀呼到一半。她在半空中清楚瞧見自己呈拋物線橫越十來尺的庭園,圓弧線越畫越低,越畫越低──終于抵達落地點。
嘩啦!剩余的「喲」字終結成咕嚕咕嚕的吞水聲。
「救……救人哪!」她狼狽地鑽出牆角的小水池。
「是你?」仲修隨即躍出內室,被偷窺小毛賊的身分嚇了一跳。「今晚你是如何溜出來的?」
寧和宮的酒葫蘆明明被侍從們摘除得清潔干淨,曾丫頭的本事忒也太高桿了!
「果然是你干的好事。」她的嬌軀尚未完全月兌離水池,氣沖沖的喝罵已經搶在前頭飆出口。「你可知道為了讓酒葫蘆在十四天內發育為成株,我耗費了多少時光研究使植物促生的花肥?結果這項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的試驗完成了,你卻差人在一夜之間將它們毀得連胡根也不留。大爺,你究竟尊不尊重崇高的園藝精神哪?」
連珠炮的指責完畢,她也已抵達敵人的正前方,試圖以低人一顆腦袋的高度睥睨他。
「你究竟如何溜出來的?」仲修完全忽略她的撻伐。
「大前天為何不向我表露你的身分?」她也疏視他的問題。
「莫非你又在寧和宮里培植了讓人昏迷的植物?」
「天下第一名捕將我交托給你,而軟禁我就是你照顧別人的方式嗎?」
「如果你再度種下任何含毒的花花草草,我保證它們明天就會加入酒葫蘆的行列。」
「早知你身為我的牢頭,那天夜里便不應該搭救你。」
「如果你想寄居在我門下,必須听憑我的指示才行。」「我還有上打的毒物沒施展出來,你等著嘗苦頭吧!」
兩人同時搶著擔任主要發言者,沒人願意處于被質詢的一方。
不過,素問認為自己比較吃虧。且別提自己正站在人家的地盤上,光是從身高差距的角度來考量,她就劃分于弱勢的一方,一顆腦袋的距離讓她的脖子仰得酸痛麻痹。
或許,她應該懂得「識時務者為俊杰」。
「算了,看在你尚未對我產生好感的份上,暫且別和你計較。」她慷慨地拍拍仲修的臂膀。「事先聲明,我可不是怕了你的截心掌。」
「你怎麼曉得我方才練的武功是截心掌?」仲修登時對她刮目相視。
截心掌在江湖中幾已失傳,他也是經由小弟致虛才從天山怪客手中得到掌譜,難得她十來歲的年紀,居然知曉截心掌的名堂。
「師父曾經教過我。」她對武功的話題向來興致缺缺,換個話題吧!「你想不想告訴我,咱們究竟住在哪一處神秘聖地?」
她亮晶晶的眼睜充滿希望,害他差點月兌口說出一聲「好」。
「不想。」仲修好整以暇地提出交換條件,「除非你先告訴我尊師的名頭,以及你的來歷。」
「那怎麼行?」狡黠的精光取代了她眼中的好奇。「姑娘我好不容易才偷溜成功,當然不能輕易暴露身分。畢竟任何人都有權利在奉獻自己的終身之前,遁入花花世界好好玩賞最後一次,不是嗎?」
什麼意思?她打算出家為尼?仲修又開始心生狐疑。
曾素問的來歷太過隱晦了。從她七歲那年在家門口失蹤,直到十九歲這年再度出現牛家塘老家,其中足足有十二年的空白生涯未曾與任何相熟的親友接觸過。除去她是揚州人氏,祖父名叫曾金岳之外,御前派遣出去的探子再也查不出更多訊息。
餅去十二年之間,曾素問做過什麼?和哪些人在一起?為何許久之後才重回家園?她如何與祖父聯系?抑或她根本沒有與曾老頭見過面?既然如此,曾老頭臨死之前又怎會曉得該囑咐聞人獨傲上揚州去找人?諸多疑問在他心頭縈繞。
經驗告訴仲修,秘密背後往往伴隨著程度不一的危險性。而野雁閣主人仲修或許可以應付各種危險,當今聖上卻不能輕易拿自身的安危開玩笑。
「既然如此,談判破裂。」他緩步踱向練功房。「哪天你改變主意了,歡迎模黑來我的睡處閑磕牙,改天見。」
「喂,你不理我啦?閣下不想知道我今晚怎麼溜出寧和宮的嗎?」她尚未問出自己急欲得知的答案呢!
仲修空有一副隨和個性,骨子里卻一點也不好說話。
「嗯……這個話題我還算感興趣,咱們恢復談判。」他轉個圈,慢吞吞踱回她面前。
「說吧!你又發現了哪種新鮮法子?」
「簡單。」她笑咪咪的,從懷中掏出一只小磁瓶。「只要將這瓶……」
「狗皇帝,納命來!」
事情發生得令人措手不及。
素問的頭頂驀地竄過三條閃電般的黑影,她下意識抬首探查敵人的行蹤,仲修已然立刻做出響應。
一股勁道十足的真氣托起她的身軀,將她送入練功房里。待她回過神來,屋宇外的四條人影已經糾纏成一團。
皇帝?她好象听見刺客如是喊著。皇帝在哪兒,她怎麼沒看見?
無論如何,來人竟敢當著她的面偷襲朋友,分明沒將她放在眼里。素問悶燒著旺盛的心火奔出房門,密切觀察著激烈的戰況,隨時等待刺客出現空隙,讓她插上一手助拳。
三名蒙面刺客穿著合身的黑色勁裝,手腳俐落,儼然具有一級高手的架式。
而且他們顯然非常托大,寅夜入宮行刺君王,竟然空著手向仲修進招。轉瞬間,敵我雙方已經交換了十招。
分開來看,三名刺客絕不是仲修的對手,然而他們合作無間的默契卻補足了彼此招數上的破綻,讓他無法立即佔得上風。
仲修手中不斷施展出精妙的掌法,心頭卻暗自生疑。奇怪!禁宮里隨時布滿了嚴密的守衛,這三個人闖得進來已經很怪了,御林軍竟然拖延到此時還未出現,難道大伙兒的警戒度當真降低到這種程度?
「快,沒有時間了。」刺客之一低聲囑咐同伴。
「狗皇帝的爪子很硬!」刺客之二顯然沒料到「文弱」的皇上居然會武功,而且功力不遜于當世武林高手。
「亮家伙!」刺客之三率先抄出兩枚鐵蒺黎,尖頭泛出青湛湛的藍光。
素問突然瞪大眼楮。
「當心,他們的暗器淬了毒。」她插不了手,只能待在場外充當顧問。
仲修揚起颯爽的朗笑,逮著一個空隙,順手點倒第一個掏家伙的刺客。
「無知鼠輩也敢與日月爭光。」他壓根兒沒把三人放在眼里,一徑以貓兒戲弄耗子的姿態逗引他們。
「狗皇帝欺人太甚。」刺客之一動怒了。「二妹,出手!」
刺客之二按動腰帶上的機括,尖厲的破空聲響起,幾點銀灰色的光芒突然射向仲修的面門。他的身形猛地垂直拔高了七尺,暗器從他的腳底下飛掠過去,釘進鮮紅漆色的屋柱。
「好!」素問和兩名刺客同時被他絕妙的輕功閃著了眼楮,下意識發出贊嘆不已的喝采。
刺客入侵的消息終于驚動在其它宮闕巡查的守衛,雜沓的腳步聲迅速接近皇上的私人禁地。
「有刺客!」御林軍副統領的嚷聲從右側十丈外飛快接近當中。「護駕,護駕!」左側的巡守侍衛亦疾奔向他們的所在位置。
御林軍即將封鎖八個方位的出路,刺客如果再不死心收手,只怕這次行動非但刺殺不著皇帝,連小命也賠送在皇城里。
「啊!正心殿的侍衛全都被刺客放倒了。」總教頭的驚呼聲解釋了為何左近的侍衛沒有立即出現的原因。
「刺客會使毒,趕緊保護皇上!」
仲修冷哼。一群笨蛋!若果光靠這隊御林軍保護他,此刻他已經見過一百回閻羅王了。
「二妹,咱們走。」刺客眼見討不了好,趕忙招呼同伴,腳底抹油是也。
「想跑?」仲修冷笑,手中使出一招截心掌,震斷刺客之一的兩腳筋脈。
那名女刺客眼看兩名同伴被人撂倒了,來不及考慮太多,只求自己月兌身。她突然將委頓在地上的同伴踢向仲修,企圖阻擋他追上來的速度。
仲修立時接住手下敗將的身子。
「這麼歹毒?」他劍眉一揚,萬萬料不到女刺客為了保住自身,竟然連同伙也甘願犧牲,忍不住動氣了。「既然你罔顧江湖道義,就別怪我下手不容情。」
女刺客回眸見他正急遽與自己拉近距離,反手再擲出一把喂毒的牛芒針。
這記熟悉的手法突然撼動素問的記憶。
「師姊?」她詫異地喊出聲。
女刺客頭也不回地躍進南方幽靜的暗林里,彷佛未曾听見她的呼喚。
仲修褪下拇指的玉斑指,彈向刺客的背心。如今十成功力發揮出來,即使是兩尺厚的花崗岩也被他打穿了,何況區區的血肉之身。
「住手!不要傷我師姊。」素問大驚失色,沒命地沖過去猛抱住他的手臂。
仲修遲疑了一下,偏首打量身後驚出滿眶眼淚的臉蛋。「你快救我師姊,不要打傷她!」玉斑指逐漸接近刺客的背心。倘若師姊被它彈中了,一定會死人的!
他不暇多想,彈指再射出一枚小圓石。
野雁閣主人的功夫當其了得,第二發暗器竟然後發先至,及時在玉斑指距離刺客背心一尺遠的時候追上去,打消它的勁力。
這麼一延遲,女刺客細瘦的背影消失在御花園里。
「師姊……怎麼會是她?」素問心緒紛亂地佇立在夜風中,四周匯聚的人馬全然進不了她的世界。
師父素來最反對殺戮。而她睽違半年不見的師兄、師姊居然遠行到數百里之外的皇宮行刺皇帝,難道不懼師父知悉之後責罰他們嗎?
抑或,他們壓根兒有恃無恐?
素問馬上聯想到師父出了意外的可能性。唯有他老人家無法再視事,底下的徒子徒孫才敢放膽違反師父的教條。
「你認識今夜行刺的歹徒?」仲修的鷹眼企圖從她的身上覓見一點點蛛絲馬跡。
然而,素問一徑沉醉在自己的憂心里。
師父必定發生了不測。
她必須盡快趕回去才行。
※※※
吧清宮陷入亂紛紛的景象。
太後得知皇上深夜遭賊人行刺,急匆匆奔臨他的寢宮,檢視兒子是否傷及一丁點皮毛。
她身後跟隨著姬嬪之中最討她歡心的琳貴妃。八皇弟逸王爺也接到了報告,偕同心月復師爺文經綸甫來慰訪皇兄。
為了遠離這團是非,素問挑個最晦暗的牆角隱匿起來。
一時之間,空闊的干清宮擠滿了宮女、服侍太監、總教頭、皇族之人……仲修幾欲被親人焦急的詢問聲轟破了耳膜。
「啟稟皇上,兩名落網的賊人已然服毒自盡。」總教頭蹲跪在他身前請示。
「知道了。吩咐侍衛將他們的首級砍下來,用石灰粉鎮住防腐,送往各州縣,瞧瞧是否有人認得出刺客的相貌。」他下了簡單的指示。
「遵旨。」總教頭退下。
又解決掉一件瑣事。仲修暗自吁了口氣。
「皇兄,你有沒有受傷?刺客全抓到了吧?來人哪!快去請御醫為皇上診脈。」逸王迭聲差遣旁侍的太監。
「不必了,為兄一切安好,今夜靜躺一宿便成了。皇弟不必為朕太過掛憂。」他只想盡早送走這一幫人馬,單獨與素問談談。那丫頭自從走進干清宮,一直躲在角落對他打手勢,似擬提出天大的難事與他商量,而他也有滿月復疑問端賴她來解答。「文先生,你先送逸王爺回宮安睡。」
「遵旨。」文經綸躬身領命。
逸王猶自憂慮他的安危。「皇兄,臣弟擔心你受到驚嚇……」
「王爺,皇上英明神武,豈是尋常宵小所驚嚇得著的?您還是听從皇上的旨意,讓皇上好生休息吧!」文經綸勸諫的同時,順道扣了皇上一頂高帽子。
仲修暗暗攢眉。他對這位眼神閃爍的師爺向來存有一種莫名的惡感,若非看在兄弟的面子上,早已下旨驅逐文經綸出宮。
「既然如此,臣弟告退。」逸王躬身向他告辭。
素問瞄見他即將消失在她的視線外,叫喚仲修的手勢更加急切了。「噗!」她抿著唇瓣噴氣,提醒他的注意力。快呀!快呀!再晚就來不及了。
這丫頭沒瞧見他雜事纏身嗎?仲修歉然地瞥了母後一眼,走向她隱身的角落。
「干嘛?」口氣有點不快。
「我等一下再追究你瞞住我真實身分的罪狀。」她的姿態比他更高傲,小手從懷中掏出一本爛巴巴的冊子。「我問你,那個恭敬兮兮的家伙便是八王爺嗎?」
「沒錯。」他警覺地盯住那本冊子。好眼熟的東西!「你想做什麼?」
「太好了。」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待會兒便向他告辭,離開之前總得為自己增加幾項紀念品。「你們兄弟倆比較好說話,你替我向他討個簽名好不好?」
又來了!他翻個白眼。
「可以,不過我有條件。」老謀深算的神采耀入他的眸心。
「一百個條件也成。」反正她馬上就要蹺頭了,現下應諾他任何條件都沒問題。
「好,連同你本應告訴我如何偷跑出寧和宮的秘密,目前總共欠我兩筆。」
仲修與她清算得明白仔細。
「安啦!」素問用力推他回到場中央。「快點,逸王爺快走掉了。」
「八皇弟,請留步。」他趕緊叫住正要踏出宮門的弟弟。
「皇兄?」
「為兄勞駕你簽個名,你不介意吧?」他把破爛帳本遞向逸王。
滿室的人盡皆愕然。
逸王即使懷著一籮筐的疑問,也明智地保留在肚月復里。
「當然不介意。」他接過皇兄手中的冊子。太監迅速送上來沾飽松煙墨的狼毫筆,逸王刷刷地書下自己的萬兒。逸王名號的左側,寫著「仲修」兩字。
「仲修」,似乎是皇上的小名。逸王的眼角余光暗瞄向不明少女。
太後也注意到她的存在,辛辣的視線直勾勾掃向屋角的女娃。
「皇兒,借一步說話。」她款步走向素問的斜對角,揮夷招喚兒子。
「是,母後。」仲修轉頭趕向另一場應酬。好忙哦!可見事業做太大也是很麻煩的。
素問听見對方的名頭了,連連向他打暗號。母後耶!
仲修遙遙豎起食指、中指和無名指。可以,第三筆。
沒問題!她拚命點頭。
「臭毛頭,那丫頭片子就是你藏在寧和宮的女人?」太後壓低了柔軟的嗓音。那女孩其貌不揚的長相讓她怎麼看怎麼不中意。
「嗯。」他不願意多談曾素問的來頭。
「御林軍總教頭說,好些個侍衛听見她稱呼刺客為‘師姊’,顯然她們是一伙的。」董蘭心決計反對兒子將反賊安置在宮里。
「曾姑娘與今夜的行刺事件無關。」他安撫母親。
「難說哦!你最好盡早送她出宮,或者明天便傳封致虛領她回去。」董蘭心在宮場內見多識廣,下意識已感受到這女孩的不尋常。
「孩兒會瞧著辦。」仲修敷衍道。固然他向來是個孝順的好寶寶,然而愚從母命又是另一碼子事。
董蘭心當然了解兒子並非真正答允她的要求。她的寶貝獨子或許表面上溫和听母命,其實骨子里強烈的自主意識連兩匹壯牛也扳不倒,只要他拒絕照樣行事,她也奈何他不得。
「深宮內院不比你的野雁閣,走兩步便是一位公主,三步就有一名大臣,你最好乖覺一點,別讓那個鄉野村姑惹出無法收拾的事端。」她白了兒子一眼,搖扭向干清宮門口,雅致的金步搖配合她的步伐,輕輕撞擊出清脆的叮當聲。「琳兒,咱們回宮去。」
「臣妾遵旨。」琳貴妃纏綿地瞅著皇上,似乎期盼他出口挽留。
仲修的接收神經恰好發生短路現象,沒感應到她流轉的波光。
「皇上,臣妾告退。」琳貴妃無奈地敗下陣去。
「且慢。」他突然出聲。
琳貴妃霎時變為放射的光源體,等待著他眷戀的挽留。
「母後,您順道替孩兒留個名吧!」他淺咧著隨和的笑弧。
啊?董蘭心的眸中射出致命的冷光。這臭毛頭明知她不好在眾人面前違逆聖上的要求,故意當眾要求她替那丑丫頭簽名,簡直反了。
她萬分勉強地提筆揮灑完畢。
「這樣可以了吧?」太後斜睨兒子一眼,仰高秀致的鼻梁,領著死心的琳貴妃踏入溶溶夜色里。
總算走光了。
他偏頭向貼身太監小昆子使了個眼色,僅余的宮女和侍從也自動退出干清宮。
頃刻間,宮內獨剩他和素問斜角相對。
「給我。」她趕忙跳向他面前,搶回自己寶貝的收藏本。
太快樂了,短短半個時辰便搜集到旁人耗時三年也弄不到手的珍貴簽名。
「曾姑娘,輪到咱們倆好好合計一下你積欠的債務了。」他仍然好整以暇的,慢吞吞踱向龍座,端起桌案上醇馥的金萱茶飲啜了一口。
「欠下來的小債務請君暫且記在帳上,終有一天我會清償。」她把帳本往懷襄一揣,準備過河拆橋。「不過在這之前,請恕小女子向英明神武、文韜武略、壽比南山、無疾而終的皇上告辭。」「你想離開?」他挑了挑眉。她的語氣倒是理所當然得緊,莫非忘懷離去之前還得先問過他的意見?
「師父有難,我必須回去探望他。」她平凡的臉頰勾劃著罕見的嚴肅神色。
「你師父是何方人氏?尊號如何稱呼?」
「呃……」
仲修舉起右手制止她胡說八道一通。「別忘了,你欠我的,這個問題就當是償還第一筆債務。」
小人!拿舊帳脅迫她。素問嘟嘟噥噥的。「我師父只是個無名小卒,說了你也不認識。他從小將我扶養長大,對我而言就像親爹一般,如今他遭逢困難,我不能袖手旁觀。」
「哦?那麼你的親生爹娘呢?」
「不知道。」她聳了聳肩,「根據師父的說法,我的老家位于揚州牛家塘,他和我爹有八拜之交的情誼。爹爹過世之後,娘將我交托給他照顧,習醫習武,十幾年來從未出面要求領回我。六個月前我嫌師父委派給我的新任務太氣悶了,自己偷溜出來玩,順道回揚州老家查探,結果待了兩個多月也不見任何親人回返。鄰人表明我娘兩年前過世了,所以我猜自己可能舉目無親了吧!」
她無關痛癢的口吻完全不似一個舉目無親的孤女應有的反應。
「難道你從未和爺爺聯絡過?」他記得聞人獨傲是受托于她的祖父,這才千里迢迢地趕赴揚州安頓這個「可憐落難女」。倘若素問從未和親人接觸,曾金岳為何知道要囑咐聞人獨傲前往揚州找人?
「沒有。師父告訴我,爺爺在我出生之前就過世了。」她已經回答得有些不耐煩。
「你就這麼相信師父的說法?」他總覺得某些細節不太對勁,卻又推敲不出個所以然來。
「當然呀!倘若師父真想瞞騙我,干嘛據實讓我知曉自己的身世和親人的姓名?再說,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的後代,也沒有特別值得欺隱的地方。」她翻個白眼。「好啦!你多提了一個問題,姑娘我也不計較,就當是回報你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吧!‘仲修’,或者‘皇上’,我先走一步,咱們後會有期。」
幸好他的簽名已經網羅進自己的群雄錄,用不著再提其它條件與他交換。
走人也!
她活絡一下筋骨,回頭踏上逸王和皇太後一行人的後塵。
十九天了,足足住進皇宮十九個晨夕,說她不眷戀是騙人的,畢竟這十九個日子已在她生命劃下最最殊異的一頁。
但是特殊之處,只有皇宮嗎?
其實她心里明白,真正讓自己難以忘懷的,恐怕以「人」的因由居多。
仲修,這名奇男子既具備了江湖中最神秘莫測的身分──野雁閣主,同時又貴為高高在上的當今帝王,更甭提他和天下第一名捕聞人獨傲、江湖奇俠封致虛之間的曖昧關系。何況他又是自己初嘗親吻滋味的異性──雖然那次的接觸充其量只能算「半個吻」,但好歹聊勝于無。
一旦她回到師父那兒。便等于放棄了與男子結緣的權利,終身再也不會有相同的經驗了。
今番別離,或許她和他無緣再聚首。
老實說,她已經開始想念他了。
皇宮,我走了。
御花園,再會。
還有,仲修……
「且慢。」懶洋洋的喚聲阻止她遠去的步伐。
「做什麼?」她拒絕回頭。
這一回頭,怕會舍不得離去。「我答應過放你走嗎?」
非常荒謬的,她的心竟然為了他的阻攔而感到欣喜。
「你憑什麼不讓我走?」
「就憑聞人獨傲將你托付給我。」他決定也該讓曾丫頭明白了,仲修大爺絕非尋常人輕易擺月兌得了的人物。「除非你交代清楚自己的去向、離開原因、何時歸來,否則休想踏出宮牆一步。」
「我不能告訴你!」她飛快轉回身子瞪視他。「師父絕不會原諒我將師門家務透露給外人知曉的。」
「是嗎?那太糟糕了。」他仍然優閑而自得,但眼眸中迸射的頑強精芒,卻清楚地透露不容討債還債。「或許你希望乖乖回寧和宮,仔細考慮清楚自己的動向?」
「我必須‘立刻’離開。你听懂了沒有?立刻!」她幾乎要發火。離開自己偏愛的地方已經極為困難,這家伙偏生喜歡增加挑戰性。
「听懂了。」
仲修撐起一把懶骨頭,悠哉游哉地踱向她面前。
接近,站定。
兩人相距不逾兩尺。
素問驀地覺得四周缺乏新鮮空氣,否則她為何喘不過氣來?
他充分運用體格上的優勢,居高臨下提醒她自己的威脅性。仲修用一根食指抬高她的下顎,熾熱的呼息噴拂著她的臉、她的鼻、她的唇。
「我這個人很講道理的。」輕柔的呢喃飄進她的耳際。「你可以選擇向我坦言師承來歷,也可以選擇邀請我跟你一起回去覲見尊師。瞧,我的配合度很高,不是嗎?」
素問挫敗地瞋視他。她怎麼會認為這家伙脾性隨和呢?
他分明比一群驢子蠻橫了十倍不止。
※※※
「晚安。」
素問掉進一副堅實的懷抱。
仲修笑吟吟地迎接從牆頭躍下的嬌軀。
「這個游戲已經持續四夜了。」他閑話家常,彷佛身後十五名御前侍衛並不存在。
素問頹喪地埋進他肩窩。第四次月兌逃的嘗試宣告失敗!
自從四天前與皇帝攤牌後,他夜夜加派兩隊人馬環守在寧和宮外頭。她區區一名小女子,卻得智取四十名武裝侍衛,而且夜復一夜的重演。他們不覺得疲累,她反倒先煩躁起來。
早知如此,她干脆自個兒偷偷溜走,也省得與他你來我往的糾纏不清。
唉!失策呀失策!
「別唧唧哼哼了,我明明給過你選擇的機會。」他輕松地橫抱著她邁回寧和宮。曾丫頭今晚有進步,前幾天夜里她頂多潛行到宮門便被侍衛揭露了行蹤,今天卻捱到躍下圍牆才被發現。
他等著明夜她又將使出何種戰略。
素問靜靜伏在他胸前,其下沉穩的心跳頻率具有平定煩躁的作用。
再這樣僵持下去對她有弊無利,師父的難事可能等不及了。她必須盡早盤算出讓自己月兌身的妙方。
兩人沉處于寧靜而平和的氣氛中,直到仲修擒抱著她踏入閨房,將她扔進繡床里。「咱們來打個賭。」素問一骨碌坐起來,對敵人下戰書。
「你又想變什麼新把戲?」他的眼眸含笑,迎上她靈動有神的瞳眸。
每回她預測自己應該會勝過他之時,便會露出這副又期待又得意的神色。
「等我賭贏了你,你必須承諾無條件放我走。」
「你就這麼有把握自己會贏?」他向來樂于面對送上門的挑釁。「好吧!我倒要听听看姑娘的絕世好計。」
「听好了,接下來的三個夜里,我會在寧和宮設下三種不同的障礙,你必須于每夜子時準時出現在宮門口,只要有法子在一個時辰內將我引出寧和宮的大門,就算你贏。」這回素問打包票自己會獲得最後的勝利。
她已經分析出前四晚失手的原因。
包早以前,她之所以成功擺月兌寧和宮侍衛的監視,是因為仲修並未想到她會偷溜,因此才攻了他的人一個出其不意。如今他已經有所警覺,每日派遣人牆一層一層地圍上來。
反正寧和宮內的眼線被她毒暈了,尚且配備著第二波人馬。如果連第二波人馬也著了她的道兒,無所謂!御花園里還有四十名侍衛伺候著。只要她有興致,他也樂得差使御林軍夜夜陪她湊熱鬧。
論及人海戰術,她哪有法子抵敵得過他?若自己能佔到上風,那才有鬼。事到如今,只好挑明了與他單打獨斗,或許還有勝算。
「三戰兩勝嗎?」他揉著冒出胡渣的下巴,開始認真考慮她的提議。
「不!」素問決定贏得他心服口服。「只要你有法子贏得了我一次,這場賭約就算我輸。」
仲修揚高了劍眉。小妮子忒也托大,竟敢當面削他的氣焰,這回他倒興起了好奇心,想瞧瞧她有幾分真本事。
「你還沒提到一點,倘若我賭贏了,能夠博到什麼采頭?」他一副自願上勾的語氣。「如果你贏了,姑娘我任憑你吩咐,絕不皺一絲眉頭。」她夸下豪語。
「這可是你親口應允的。」仲修的眼楮一亮。「好,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我賭了,就從明夜開始。」
兩人擊掌為誓。
堅定及充滿自信的思緒同時浮上兩顆腦袋──等著瞧吧!就不信你能逃出我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