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波茶亭雖然張掛著風雅的招牌,其實講穿了,不過就幾張小桌子擺置在路旁,上頭再搭上一頂棚架。
它的地理位置恰好居于黃沙驛道的臨經點,凡是取道由陝西北出襄陽的驛站,一律必須行過酒亭前方那條泥土路,放眼望去,方圓二十里內僅有一處凝波茶亭可以供人歇歇腳、沏壺粗茶將就著解渴。因此,瞧不起酒館簡陋的來客大可拍拍走人,反正店家不怕沒生意做。
今兒個凝波茶亭來了三批形容特殊的旅人,店家平時做慣了無趣的商賈生意,再加上一早的人車比起往日清寂,現下自然對詭異的茶客多加注意兩眼。
頭一位進店的姑娘年紀輕輕的,頂多二十歲,神色卻顯得相當憔悴,似乎甫生完一場大病,唯獨那雙靈亮剔透的大眼楮泄漏了主人的性格,一望即知大姑娘絕對難惹極了。
「客倌,坐。」茶博士兼掌櫃的從清水擔子後頭站起來,殷勤地招呼她入座。「您想喝點清茗,或者……」
生意詞兒還沒招呼完畢,棚子里又走進另外一位客倌。
這會兒來了個白淨公子哥兒,質料一等一的白長衫也沾染了趕路的黃土,卻掩不去他俊朗玉立的豐采。但,公子哥兒似乎有心事,眉心鎖得緊緊的,盯著女客倌。
鮑子選定姑娘右斜邊的空桌,自個兒坐定,鷹眼須臾不離大姑娘的病容。
大姑娘理也不理他,壓根兒當他是隱形人。
茶博士見多識廣,覷著這等陣仗心里自然有數。八成是小夫妻倆吵嘴,做老婆的發起脾氣,決定回娘家,年輕相公于是眼巴巴地追了出來。
「公子爺,您先坐一會兒,小的馬上過來招呼您。」他哈低了腰干,才又回頭詢問︰「姑娘,小的給您沏壺龍井好不好?」
「不好。」大姑娘口氣挺重的,一副隨時等著找人打架的表情。「店家,你的茶亭里賣不賣酒?」
「賣。」即使平常不賣,今番遇著怨氣沖天的女瘟神也非賣不可。掌櫃的得意兮兮地向她炫耀︰「姑娘,小店一早剛進貨,各色小菜和酒水一應俱全,姑娘盡避點用。」
「一應俱全?」好大的口氣!大姑娘睨視他。「我想吃當今聖上最為鐘情的皇餐──玉蝦燴七鮮,你端得出來嗎?」
他登時被窘住。「姑娘……您真是愛說笑。」
「哦?你怎麼曉得我愛說笑?你認識我?你記得我?你了解我?」大姑娘連珠炮的追問轟得他說不出話來。
這廂掌櫃的知曉自己惹錯人了。
他偷瞄著公子爺,心里暗罵──你倒好,無端端犯著小妻于的大不諱,卻讓老子來承擔罵名。
「姑……姑娘,除了玉蝦燴七鮮,您還想吃些什麼好菜?」店家學乖了,這回小心翼翼地開口。
素問看他可憐,心想算了。
「先上三碟蜜餞、四樣蒸燒小點心、兩件干果開開胃口!」伸手不打笑臉人,她暫時鳴金收兵。
掌櫃的瞪大了眼。這麼一大桌的點心,還只是拿來「開胃」而已,她吃得完嗎?大姑娘還反虧他口氣大,她自個兒才不自量力。
「那麼……下酒菜呢?」
「瞧你這小不隆咚的路邊茶亭,諒也端不出什麼上得了台面的鮮魚好肉,隨便來點兒普通菜色好了。」她的架子端擺得有模有樣。「第一巡先上兩道冷盤,再煮弄四色新鮮的禽肉,四道海味、四份時鮮青菜,佐以清湯、燴羹各一道做為配食,尾巡就盛上八碟冰糖蜜梨、桂花蓮子之類的甜品淨淨口……嗯,暫時就點這些,應該難不倒你的寒酸小店吧?」
掌櫃的這下差點沒咽了氣。
「小泵娘,這十幾道菜色,您吃得完嗎?」他陪笑道。
「姑娘就姑娘,干嘛還加個‘小’字?你瞧不起年紀輕、個兒小的姑娘客倌嗎?」老大的白眼飄呀飄的瞪過來。
掌櫃的八成好日子過多了,撞見凶神惡煞還不曉得回避,竟然賴在原地和她說笑。「客倌,小的是擔心您吃不了這許多,浪費銀兩。」
「說來說去,原來是怕我付不出湯飯錢。」素問冷笑。「你盡量端上來便是,這間野店里還怕找不著人會帳嗎?」
掌櫃的登時了解。白面相公,人家針對著你來啦!
「是是是,小的立刻下廚準備。」他躬身挨到俊鮑子的木桌前,一並招呼完畢。「客倌,您想點些什麼?」
妻室隨手奢華了十幾兩的伙食費,想來俊鮑子會節制一點。
「一樣。」
簡潔有力的回答幾乎害掌櫃的跌跤。
一樣的菜色再擺一桌?唉,暴殄天物哪!「公子爺,小的有個建議,說出來讓您听听可好?」他也不管對方有沒有興趣,自動自發地壓低了嗓音咬耳朵︰「依小的判斷,那位姑娘反正也吃不完,不如小的將兩位的點菜對半分配,公子爺就算和她平攤所有的菜錢,您意下如何?」仲修抬眼打量這位過度熱心──又可稱之為「雞婆」──的客店掌櫃。
目前素問的脾性已然瀕臨潰決的邊緣,店家若再不識好歹,繼續撩撥招惹她,後果最好自己承擔。
「不用。」他仍然言簡意骸。
其實他三天前已經追上素問,本來確實打算狂吼她一頓的,然而一見著曾丫頭憔悴含淚的表情,他的旺火立刻消熄一大半,畢竟事情追究下來總是他這一方理虧。母債子償嘛!
曾丫頭這回著實氣得不輕,沿路連廢話也拒絕與他搭理一句,儼然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來,更甭提靜聆他解釋清楚她和母後的誤會。
然而,斷絕交往歸斷絕交往,她倒不吝惜花費他的銀兩。光是三天九餐的膳食,她已整整闊綽掉他上百兩銀子。
區區數百兩銀子對仲修而言自然算是九牛一毛,他反而還覺得松了口氣呢!
被素問坑用金銀,總好過她另外想其它詭方法整治人。
「……是,小的馬上整治出來。」店家嘰哩咕嚕地退進小廚房里。
他好心替人省錢,冤大頭反倒不領情,嘖!
這頓盛筵足足讓掌櫃的折騰了半個時辰才準備齊全。
色香味俱全的冷熱食統統擺上兩張桌子,店家暗自在心底竊笑──瞧你們倆如何吃下十幾、二十道佳肴。
仲修還好,凡是菜色端上桌,一律夾筷吃它幾口,一聲都不吭,省得自討沒趣;素問可就不同了。
她的喉嚨內早已詛咒過了自夏禹開始的歷代君主,只差沒讓罵詞滑出唇瓣。這幾天來她窮一切可能的方法激怒他,只想惹得他忍耐力超過承受度,卯起來與她大吵一架。如此一來,她方可借機發作,順便賞賜幾口死不了、活受罪的毒藥給他嘗嘗。
她的算盤打得挺美──自己雖然無法向皇太後討回公道,找她的兒子出氣也是好的。
偏偏這家伙不動如山。
一股突如其來的頑強勁兒觸動她的心弦。好!泵娘我倒要試試你多有修養!
「店家,店家,你給我過來。」她忽然拿起竹箸,叮叮咚咚地亂敲。
「姑娘,這些菜色不合您意嗎?」掌櫃的嚇了一跳,還以為菜中被她逮著幾尾命大的毛毛蟲。
「你瞧瞧這是什麼?竹筷子。」素問勃然大怒。「你難道不曉得品嘗海鮮一定要使用象牙筷子才能出味嗎?趕快給我換雙新筷子來。」
惡客姑娘連筷子也要挑剔?掌櫃的簡直傻眼了。
「客倌,咱們店頭向來采取小本經營,您要求小的準備象牙筷子,這……這豈不是強人所難嗎?」他苦著臉。
「沒象牙筷,這幾道海味怎麼吃?喂狗還差不多,給我端走!」
掌櫃的偷瞄公子爺的表情。人家在暗罵你是狗呢!
仲修哪會不明白她的意思。無所謂,任它危疑震撼,老僧不見不聞;繼續用他「無法出味」的竹筷子夾食那幾盤「只配喂狗」的生鮮魚產。
「是是是,小的替您把海鮮換下去。」掌櫃的立刻端起魚蝦類的菜肴。
「我要你‘全部’撤下去。」她很不給面子。
「全部?」掌櫃的眼珠子又凸暴出來。「可……可您連一筷子的好菜都沒動過呢!」
「那又如何?滿桌餿食,不吃也罷!盛酒上來。」餿食?現下又在暗示年輕相公是「豬」了。掌櫃的又是好笑,又是可惜那桌子好魚好肉。
「姑娘想喝什麼酒?」反正只要有銀兩會帳,他開店的人又何懼客倌浪費。
「打兩斤汾酒來。」她頓了一頓,「順道給‘其它客倌’也弄一壇來嘗嘗。」
既然茶亭內只有兩位客人,她話中的「其它」,自然指定是那名公子哥兒了。
「是,小的馬上送上來。」
半刻鐘後,上好美酒分別送往兩張桌位。
仲修仍然不吭聲,照樣斟了一杯,仰頭喝盡。
「嗯,好難喝。」素問淺淺啜了一口,猛地全吐在泥土地上。「掌櫃的,這種馬尿你地敢沽出來販售,敢情凝波茶亭開的是黑店哪?」
她越罵越氣,干脆捧起酒壇子嘩啦砸爛成一堆碎瓦。
濺起的酒汁噴濺得老高,甚至灑向仲修的桌位。他拂動衣袖,輕輕揮開酒沫子,對于她的挑釁仍然維持最高品質的修養──我忍,我忍,我忍忍忍。
「姑娘,小的向來憑良心做生意,您可別拿小的名聲開玩笑!這明明是陳年的上好汾酒。」店家幾乎給她鬧得叫救命。
「胡說八道,這壺黃水又苦又辣的,教人怎麼人口?」她硬是喜歡雞蛋里挑骨頭。
「姑娘,您簡直在說孩子話,酒哪有不辣的?」掌櫃的只差沒跪下來求她歇手,放他一條生路。
「是嗎?」素問指了指桌上的紅椒醬料。「酒一定熱辣,那麼這罐花椒也辣得麻舌頭,可以拿來當酒喝?好呀!你倒一杯辣椒送給那位客倌嘗嘗。」
「這……我……」店主人被她顛來倒去的言詞攪昏了腦袋,一時之間眼前繞轉著兩圈亮閃閃的金星。「咦?驛道旁居然開設了一間茶亭。」
局面已經接近失控的地步,也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堂前突然響起第三批來客的叫喚。
茶亭里的人同時回頭。
泥土道旁,一雙璧人等候著店家的招呼。新進的客倌明顯是一對年輕夫婦,其中的媳婦兒挺著五、六個月大的圓月復,卻無損她艷媚到了極點的嬌態。一旁的男子約莫高出妻子一顆腦袋,身量、氣質、年歲在在與已經坐定店里的年輕相公差不多,手臂正保護性地環住愛妻的柳腰。
「大捕頭,茶亭里頭還有東西吃呢!」美婦嬌滴滴地燦笑。
她丈夫似笑非笑的,打量了另外兩名客人一眼,攙扶妻子自動就定位。
「停下來進點兒食物也好。」大捕頭平緩地吩咐下去︰「店家,與那位相公同樣的飲食,麻煩弄一桌上來。」
這封夫婦也要「一樣的」?
掌櫃的終于確定一件事──今天鐵定是凶煞日。
「是,小的馬上備妥。」他哀聲嘆氣地走向膳廚。
素問萬萬料想不到仲修的大哥、她崇拜到心坎里的偶像──天下第一名捕聞人獨傲會平空冒出來。
八成是仲修那小子暗中飛鴿傳書給大哥,召喚他前來助拳。此刻敵眾我寡,她單槍匹馬的似乎打不過人家。
不管,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偶像來就收斂。
「慢著!」她叫住掌櫃。「剛才撤下去的酒菜還沒動用過,菜色新鮮,你先端給客人填肚子。」
朝雲姊姊向來和她交好,日前又懷有身孕,可不能讓人家餓著了。
「姑娘不是批評那桌菜肴只配喂狗嗎?」店家八成氣到最高點,居然開始回她幾句風涼話。「小店若拿狗食招待客倌,只怕又會被‘其它人’錯當成黑店呢!」
泥人也有土性子的至理名言,再度得到充分的印證。
朝雲忍俊不住,咯的一聲嬌笑出來,再趕緊捂住紅嫣的唇瓣。
「閉嘴!」素問清弱的面容透染出尷尬靦腆的微紅。「你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唆什麼?順道替我沖一壺參茶。」
參茶?三名旁听者同時觸動敏銳的危險感應,尤其是仲修。
來了,來了!他暗嘆。
掌櫃的已經懶得再與她瞎纏,旋即取來她要的東西。
「您的參茶。」多做事、少說話,方為長命保身的上上策。
「喂,你這算什麼破茶壺呀!」她又想找麻煩。
當然!掌櫃的告訴自己,她連微不足道的筷子都能挑三揀四,遑論一把比兩根竹筷顯眼的陶壺。
「客倌有何高見?」他翻個白眼。
「參茶必須用白玉壺盛裝,才能喝出上等的美味,不過你這間破店想來不可能收藏著白玉壺……」索間矯裝出一副深思的表情。「這樣吧!你拿一只白瓷杯過來。」
好啦!再傻的家伙也該明白,仲修大爺這回真的慘了!怒火正熾的婦道人家報仇來了。
他揚起可憐兮兮的眼神向對桌的老哥求助。聞人夫婦只能回他一記「明天陽光依然燦爛」的安慰視線,曾素問不會當真毒斃他,頂多讓他捱受一頓頭發暈、肚絞痛的活罪而已。
「瓷杯來了。」掌櫃的台詞越來越少。
素問接過瓷杯。「啊,我的錦帕弄髒了。」而後,有點污穢地、違反健康原則地,她掏出一條沾滿塵沙的手巾,任它飄進陶壺里。她輕輕搓揉幾下,擰吧,手巾恢復原有的色澤,而黃澄澄的參茶也當場攪和成不透明的褐漿。
皓腕倒出一杯「十全大補湯」,遞給掌櫃的。「喏,給你。」
「我不渴。」店家拚命搖手。「士」可殺、不可辱,賣茶人「士」也一樣。
「廢話,你配喝本姑娘玉手親自斟倒的參茶嗎?」素問白了他一眼。「替我端過去給那位公子。」
仲修的臉色霎時轉成青黑。他必須經過這一番「惡心」瀝血的試煉嗎?
「嗯哼──」閑人獨傲輕輕咳嗽一下,手足天性讓他不忍心目睹弟弟即將吃癟的窘狀。
仲修緩緩起身,決定他不能繼續保持靜默。非常時期,唯有采取非常手段!
「素問,你先听我說幾句話好嗎?」他溫和冷靜地開口。
「待你飲盡這杯參茶再說。」她拒絕瞟往受害人的方向。
起碼她還願意回復他的請求,有問有答,這已經算有進步了,仲修感到非常安慰,也非常確定自己應該施加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點」──蠻力。
「既然如此……」他搖頭嘆息。「各位,恕在下失陪。」
他想上哪兒去?素問心中一凜。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一抹迅疾的閃光突然迎面撲向她的面門。
「喂!你干什麼──呀!」她的縴腰被強壯的鐵臂環住,嬌軀輕盈地往上躍出去。
啪!棚頂被他們鑽穿了兩尺左右的大洞,登時讓凝波茶亭鑿「頂」借光。
「不要!你放我下去!我不管,不听──啊!」
「再吵我松手了。」頭頂上傳來他半真半假的威脅。「不,不,不要放開我!」她嚇壞了,緊緊埋進他肩窩里。
殺千刀的家伙!居然仗著自己輕功了得,摟著她竄上凝波茶亭的旗竿頂端。
二十余尺的高度,只有竿頂的小小圓球可以立足。
和風吹拂過來,他故意晃蕩地跟著風勢擺動,分明有意恐嚇她。
「我總算得到你的注意力了吧?」仲修再度印證「強權威勢」的好用程度。
「卑鄙!使用蠻力,算什麼英雄好漢,有種放我下去──哇!抱緊一點,我快跌下去了。」她驚慌得哇啦哇啦大叫。
他又好氣又好笑。突擊伎倆暫時告捷,他最好趁著曾丫頭尚未擬出其它反攻計畫,趕緊完成使命。
「素問,母後當真不是有意的,她只是試圖護衛我而已。方法雖然錯誤,但天下父母心,你總不能責怪她太久,對不?」
「那關我什麼事?」素問忽然發覺腰際的力量放松了幾分。「好好好,關我很多事,隨你高興如何牽扯都成。」
懊死!卑劣小人!
「否則你希望我如何處置?」仲修必須游說得她心平氣服。
「我才不希罕你處置任何人,只要你放我走,再也不要理我。」素問怒瞪他。
「你體內殘留的余毒該怎麼辦?」
「不干你的事……呀!好嘛!全干你的事可不可以?」人在懷抱中,不得不低頭。
「瞧在我的面子上,別再計較母後的錯了,好嗎?我保證日後不會再發生類似的計謀。」他乘機偷香,懺悔的唇移游著她的三千煩惱絲。
「……還‘日後’呢!我一介平民女子,哪敢高攀皇上?你理我做什麼?」
她搖晃著螓首,卻甩月兌不掉他的糾纏。「深宮內院還煩憂找不著合適的女人嗎?
去找你的後宮佳麗呀!去找你的宮女侍妾呀!以後少來煩我。」敢情她生悶氣的對象不只母後,尚包括一大堆素未謀面的娘子軍?!
仲修啼笑皆非。「什麼後宮佳麗、侍妾的?你少胡思亂想了。」
「我才不信你的後宮一個女人也沒有。」去騙呆子吧!
「有又如何?我從來就沒有親近過那群女眷!」他深邃的黑眸,緊緊攫住她的視線,不容她回避。「只有你一個,我的心頭向來只有你一個,你明白的。」
「我怎麼會明白?」奇異的紅潮刷沖著她的臉頰。
她就說他該死嘛!竟然選在眾目睽睽的場合向她訴情。
「若非為了你,我千里迢迢親自追趕到貴州做什麼?宮內駐守的幾千名御探難道全是養來吃閑飯的?若是不愛你,隨你要死要活,與我有什麼打緊,我何必比你自己更關切緊張?若非坦護你,我放下一切正務,甚至不惜將母後遠遣到麟蘿宮,眼巴巴趕出來探訪你的下落,為的又是什麼?」仲修簡直被她的盲目遲頓整治得差點暈倒。
「什麼?」素問瞪大晶亮水靈的圓眸。「你……你把太後……」
「弄到遙遠的汀洲行館去了。」他嘆口無奈的長氣。「因為我認為她需要冷靜下來,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
他曾立誓不讓任何外力傷及他真摯關愛的人,包含親人、朋友、愛侶,即使「外力」等于「母後」也一樣。
「你……其實沒必要嘛……」素問訥訥的。
她萬萬料不到仲修會做此決議。
汀洲的氣候暖和宜人,但太後獨自住在當地,難免寂寞呀!她又沒有鳩佔鵲巢的意思,可憐的皇太後……同情心登時在她體內泛濫。
「不然,咱們一起去迎接母後回返也成。」他輕聲誘哄。「畢竟,咱們成親時必須經由母後主掌儀禮,丑媳婦總得見公婆的。」
「成……成親?」素問又呆掉了。「否則你以為我花費這番心思追你做什麼?」傻丫頭!
赧潮老實不客氣地浮上她的頰畔。成親!她不敢相信,仲修居然打算迎娶她。
多不可思議……
仲修擁住她,擁得緊緊的。
他輕啄著她的鼻尖,輕拂的氣息漸漸熾重、急促……進而咬含她的耳垂,滑過錦緞般的鬢腳,而至紅艷艷的櫻唇……貪戀著她每一寸的玉膚。
偷偷飛走的小文鳥,終于抓回來了……
這就是「愛」嗎?素問恍惚地思忖。他的深情,令人有種泫然欲泣的沖動。
他一直都是真情真意的。是自己心眼鈍了,才會看不出來……
「跟我回去,嗯?」仲修抵著她的唇瓣輕問。
她別過臉,深埋進他的頸窩,臊紅的頸項已然表達了她的意願。
「你先下去喝完參茶再說。」
「我還得喝呀?」他的臉垮下來。
「為你好才叫你喝!你還挑三揀四?」素問瞟了一記白眼。
為什麼?仲修仔細打量她的神情,然後──「別!別告訴我。」他驚恐地瞪住她。「我什麼都不想知道,別說。」
天,怎麼可能?
他又中毒了!
一路上他的鷹眼須臾不離她的手腳,沒看見任何詭異呀!兩人唯一接觸的機會,是他使用蠻力拐她上旗竿,但參茶裹的解搖??─他非常肯定參茶內絕對加了解搖??─卻是早就斟好了的。「酒。」素問的眼光充滿同情。
「我的酒?」他才不信。她壓根兒沒動著他的酒!
「不,我的酒。」素問輕吻他的臉頰。「剛才我砸破酒壇的時候,一滴酒沫濺進你的杯子里。」
只有「一滴」酒沫?
而他居然中毒了!懊死!仲修開始懷疑自己迎娶她之後,壽命還能維持多少年。
「喂!」朝雲嬌滴滴的叫聲揚上雲霄。「你們還要待在上頭表演雜耍多久?」
※※※
朝雲凝神注意黑龍池,幾穿了秋水。
自昨日午時開始,兄弟倆與素問便齊齊浸入涼意直透腳底的寒池,為她袪除體內的殘毒。直到此刻的未時,已經持續整整一天一夜。
她開始擔心解毒的過程是否出了差錯。當初三人明明說了十二個時辰之內必有斬獲的,怎會延宕到過了午時仍然未能離開池子?
本嚕咕嚕的異響從清池底端透上來。
她趕緊奔近池畔。
一股鮮艷奇詭的青藍彩突然從池內浮出水面,筆直地繞著圓環。
青藍彩的旋轉速度越來越猛烈,最後竟然演變成漩渦。
漩心的轉速漸漸加高、加大,直到整個池面全部成了轟隆轟隆激轉的大漩渦,池水顏色攪和成濃濃的靛紫。
她目瞪口呆。
忽喇!急切的破水聲交匯為一股巨音,直直響徹入天際。三道筋疲力盡的人影驀地彈出水面。
「大捕頭,仲修,素問!你們還好吧?」朝雲趕緊搶上前,依循他們事前的指示,提起三桶預備妥當的清水,一一沖淨三人身上的池水。
「成了……咳……我們成功了。」仲修暫且無法坐起來,濕漉漉的俊臉卻寫滿興奮的紅光。
聞人獨傲調勻了脈息,睜眼先投給妻子安撫的微笑,才探手搭向素問的脈門。
雖然微弱,勁跳卻逐漸加強當中。
「真的成功了……」他累癱在地上。
「池……池水有毒……別讓人靠近……」素問有氣無力的。三個人之中,她的功力最差,又承受了數十日的劇毒纏繞,因此元氣回返的速度最是緩慢。
「沒事了,沒事了。」仲修勉強挨到她身畔,探手將心上人拉進懷中。
「我扶你們進去休息。」朝雲攙持起委頓的丈夫。
四個人當中,本來應該屬她這位孕婦最為嬌弱、需要旁人照料,現下反倒成為其它三人的女乃娘來著。
也好,乘機實習一下當娘的技巧,反正日後管派得上用場。
「老大,老二,你們在玩什麼把戲?」天外飛來一串清亮的大嗓門,人影卻還沒出現。典型的人未到,聲先到。
封致虛!
兩位哥哥雖然元氣尚未恢復,但罵人的綿薄之力還是有的。
「你在搞什麼鬼?」仲修率先開罵。
「怎會拖延到此刻才來?」聞人獨傲攢著眉,自然也不太爽快。
「我和大哥已經做完一輪苦功了。」「你正好過來撿現成的便宜。」
暢快得意的歡笑一路刮進大門,通過正殿,卷入內院──「小弟我做爹了,你們瞧瞧。」眾人連他的身形都還沒瞄清楚,朝雲手中忽然多出一副襁褓。「嫂子,幫我照顧一下,我去去就來。」
朝雲呆呆望著大鵬鳥般的身影飛出圍牆,他連兒子都不要了?
小女圭女圭似乎覺得爹爹來回穿梭的旅程非常有趣,咿咿呀呀地咯笑起來。
他才一個月大,就會恥笑別人了!嗯,孺子可教也。
「大家久等了。」轉眼間,人影再度飛返,這回,懷中換成一個大寶貝──他甫坐完月子的老婆。「曾姑娘,你們敘敘舊。我再出去一趟就差不多了。」
這回輪到素問變成受托人。守靜恬然倚坐在她身畔。
他好忙哦!
「這家伙又在胡搞什麼把戲?」仲修忍不住喃喃自語。
距離雖然遙遠,封致虛絕佳的耳力卻捕捉到他的揣測。
「上個月我在野雁閣接到你的飛鴿傳書,發覺閣下陷入火燒的困境,心里當然不多不少的給它有那麼點焦急。」封致虛隔著偌大的廟殿,吼敘自己的事跡。「偏偏守靜正在調養身子,我又不能拖著她立刻趕過來,只好趁著人還在長安城的時候,順道幫你一點兒小忙。」
「小忙?」素問納悶地望向守靜。
「哎呀!不足掛齒啦!」守靜爽朗地揮了揮柔荑。「反正這家伙閑著也是閑著,四處跑腿張羅一下也好。」
封致虛究竟做了什麼?
余下的四個人交換著納悶的視線。解答很快就出現在他們面前。
封致虛第三度竄跳回他們面前,肩上仍然扛著一個人,而且塊頭比他老婆魁梧得多。
「喏!傍你。」最後一款包袱扔給仲修。
扮兒倆原本只是疑惑而已,一旦看清俘虜的身分之後,「瞠目結舌」已經不足以描述他們的震驚。
素問與朝雲也好不到哪里去。
逸王!叛賊頭子。
「你……你你你……」仲修口吃。
天哪!他幾乎無法承受橫擺在眼前的事實。
致虛居然將八王爺擒來了!
「女人家坐月子的時候,男人總是很無聊的,你們應該了解吧?」封致虛聳了聳肩。
「所以啦!我一個人夜里沒事干,在長安城晃來晃去,正巧闖到皇宮門口,心想,既然已經來了,干脆進去看看也好。一旦潛入宮後,我又思忖,既然已經進來,就順道瞧瞧那位麻煩制造者八王爺也好……」
素問接口︰「一旦見著八王爺,你又思及──」「干脆趁便請他出宮玩玩好了。」仲修結語。
「對啦!」封致虛笑咪咪的。「反正一切都順道得很。」
要死了!
虧他們費盡心思地布置、鑽研,盤算應該以何種方式與逸王面對面交鋒,除非萬不得已,杜絕讓兄弟鬩牆的風聲走漏出去。
結果,困擾了眾人幾十個朝夕的大難關,封致虛居然隨手就把它給「順道」掉了!
旁听者簡直不敢置信。
「現在你們明白我為何有事沒事總喜歡陷害他跑腿了吧?」半晌,聞人獨傲和顏悅色地道。
因為有效,真的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