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晶秋翻查遍了辦公室里的檔案夾、抽屜、牆邊的收納櫃。
沒有。她就是找不到。
昨天洪小萍呈來上個月的帳目報表,連帶將七張較有疑義的請款單據──大都由饒哲明那吸血鬼開立的──隨附在報表內。一夜之別而已,月結試算表依然安躺在她桌上,收放單據的信封卻芳蹤杳杳。
「洪,麻煩你再給我一份那七張收據的影本。」她匆匆透過分機要求。
忙死了,忙死了!距基金會的勸募活動只剩三個星期了,原本時間相當充裕的,孰料事前預約好的場地發生一場小祝融,停用整修去了,害得「學無涯」必須在窘迫的三周內尋覓到合用的場地。
三周耶!一般的大型廣場通常在一年前就開始接受預約,他們臨到槍口下才四處搜尋地點,怎麼來得及呢?
外頭事忙,基金會內部的例行公務可也不能擱下。她已經連續四天加班至十點了。
「收據來也!」慵懶的男中音從門框邊飄掠。
「嗯,放下就好。」她頭也不抬,自言自語著︰「福華的電話……在哪里呢?噢,找到了。」
備用名單上的選擇不多,她傾向于收費較低廉而且交通方便的,「國父紀念館」和「中正紀念堂」是甭想了,「大安森林公園」不曉得有沒有希望。
「想不想一起吃午飯?」
「對呀!吃午飯很好。」莫名其妙的回應。
她埋進資料夾里頭,探出一只柔若無骨的右手,目標瞄準電話座。
「我說,該吃飯了!」陽德拒絕再受到忽視,矯捷無聲地欺近上司,搶先一步移走她的通訊設備。
晶秋駭了一跳,注意力終于回返到地球表面。
「你干什麼?」她很不悅。撇開私交不談,公事方面她可是相當講究辦公室倫理的。「把電話還給我,我很忙,沒工夫和你玩捉迷藏。」
這一刻,她亂想丟一顆毛線球給陽大貓追著玩,省得他過來瞎纏。
「十二點整,午休時間到了。你要打電話,好歹也得等人家下午正式上班。」他指向牆上的掛鐘,絲毫不以為忤。
「嗄?噢,這樣呀!」晶秋搔了搔發際,覺得很不好意思。自己忙得失去時間觀念,還白白削人家一頓。
她眼前一花,陽德已經縮短兩人之間的微距,打從座椅撈起了軟馥的香軀。
「你好漂亮!」他的臉頰淺埋進她頸際,任由撲揚如上好黑緞的秀發綿蓋了他的五官,並且把嗅覺提高至最靈敏的程度,盡數吸進她的體馨。「嗯,好香……我喜歡你把頭發放下來的樣子。」
「啊!你,別……呃,外面……」她面紅耳赤,語言功能再度面臨考驗。
這個陽德,真是越來越大膽了。自從上回兩人對「肢體語言」的尺度達到一定程度的共識,她起初還頗為放心,認為他不至于又臨時起了發情徵兆,誰知這家伙吻照樣吻、模照樣模,尺度上雖然不再若上回的廚房事件一樣逾矩,可也沒收斂多少。
「反正我越過雷池太多,你自然會警告我,不是嗎?」他狡獪地反駁。
因此,凡是她來不及、擋不住、反應不過來的偷香事件,都自動被他詮釋為「你又不介意」。
──噢,對了,他受到宋爾雅影響,私下也開始喚她「晶晶」了。
他的鼻尖持續磨蹭著絲帛般的後頸,象徵著典型貓科動物的舉措,喉頭只差沒咕噥出清爽滿意的呼嚕聲。
「等一下,你怎麼會出現在基金會?」她終于想起來。
陽德依然保留青彬大學的正職,因此只能受聘為基金會的臨時工,擔任救火大隊──假若隸屬于基金會的私人教師臨時有事,無法趕上替患童補習的時間,就交由他出馬代打。
現下卻是正常的工作天,他不留在學校的工作崗位,逃班溜出來做什麼?
「我申請外出替法律系搜集法庭旁听資訊。」他蹺得心安理得。「你中午想吃什麼?」
「雞腿飯。」晶秋的眼光落在行事歷上,忽爾憶起事先訂定的約會。「但是我不能跟你一起吃。趕快故我下來!」
「為什麼?」磨蹭的動作霎時凝住。
「因為我和別人約好了。」她忙不迭跳下他胸前的避難地。「來,出門的時候順便幫我把這個信封投進郵筒里,拜拜!」
她開朗地揮手作別他。
太開朗了!
陽德瞅著她故作的傻笑,不吭聲。
「呃……趕快走吧!每天正午過十分鐘,郵差會前來街角收取郵筒的信件。」她的貝齒依然炫耀著光澤,而且明擺著趕人。
非常明顯地,虞晶秋打算會見某位不知名的人士,並且不希望他在場撞見。
陽德怎麼可能不去懷疑那位神秘客的身分呢?
宋爾雅?他迅速否決掉這個可能性。晶秋並不比他欣賞姓宋的繡花枕頭。然而,除此之外,他實在無法憶起,她生命中還有其他重要的男士。而瞧她作賊心虛的模樣,對方又不太可能與她同為女性身分。
也罷!凡英雄者,必須緊守收放自如的手段。先撤退!
「好吧!我先走一步,晚上一起吃飯?」他搭起一道樓階讓她下台。
「當然可以。」晶秋明顯地松了一口氣。
縱然心頭回旋著千百種疑惑,他依舊乖乖退離基金會的領域。
有監于上回在她家廚房,他追逼得著實太緊,因而引發了晶秋的畏怯,從此他便無時無刻地警戒自己,千萬別讓愚蠢的突發狀況再度發生。他與晶秋新近建立起來的關系依然太脆弱,正值「適用期階段」,暫時禁不起第二度驚嚇、威脅到她。
若非顧忌她的心理,他鐵定會設法說服她讓自己留下來,一睹神秘客的廬山真面目。
陽德的游說功夫一流,早已是不爭的事實。
唉!可見太過在意一位特定的異性,絕對縛手縛腳,壞處大過好處。
他無奈,踏下基金會正門口的台階,懶懶散散地晃向街角的郵筒。
四月初的暖陽投照在發上、肩上,雖然光度溫暖,卻仍敵不過空氣中浮蕩的濕氣。
教人筋骨都要發霉了!他忍不住本噥。
郵務上墨綠如深海色澤的制服,隱隱從街角的轉彎處露出一縷衣裙,轉眼間,野狼一二五的引擎聲呼嚕嚕響動。
信件收走了!
「喂,等一下!」
陽德拔腿奔向街角,祈禱能及時攔下快手快腳的郵差。「這里還有一封。」
郵差並未警覺到自己被人迫切地追叫著,整妥了裝備,跨上機車,掉頭就想騎走。
「喂,先別走。」他邁開短跑健將的步伐,使勁趕往現場。
噗地一聲!郵差的愛駒撒開兩只圓滾滾的車輪,駛向彎角的干線道,瞬間消失離開他的視線有效距離。
「喂,現在才十二點九分!」郵政人員的效率也未免太驚人了吧!
他飛奔到兩條路臨屆的交錯口,不暇細想,轉彎去追趕絕塵而去的信差。
「哎喲!」強力的沖突撞擊力彈開兩道正面相交的人影。
哦哦哦,一陣金星在眼前旋繞,耳際調和了相襯的卡通配樂。
陽德,發生「車禍」了!
他甩開眼前礙事的小星星,定楮細看。
要命!怎麼會撞上一位老人家呢?他還年輕,皮厚骨粗,有事沒事狠撞幾下不打緊,上了年紀的老先生可不一樣。
在他正前方,一位老先生以相同的姿勢摔癱在紅磚道上,右手支著頭暈眼花的腦袋。依照陽德閱人無數的標準,立刻斷定這回踢到鐵板了。
老先生約莫六十上下的年紀,白發根根硬邦邦的,如鉤似鐵,梳整成三分小平頭,嘴角兩條深陷的法令紋象徵著剛健不屈的個性。雖然是中等身量,老先生嚴峻的外形特徵在在透露一項訊息──他若非服務于軍職官場而退休下來,便是某某國高中的訓導主任之流。總之,就是不好惹。
「現在的年輕人是怎麼回事?走路不看路也就罷了,居然還蹦蹦跳跳,你午飯剛吃完法國跳豆嗎?」受害人開炮了,語氣夾槍帶棍的,完全與他外貌形諸出來的嚴苛相符合。
「『墨西哥』跳豆。」他下意識糾正。
「你還頂嘴?」老者益發憤怒。
說得也是,撞到人,終究算他不對。陽德趕緊扶起貌似退休老將軍的受害者。
「失禮、失禮,都怪我速度太快,撞到您了。」他不忘替老先生拍掉中山裝上的灰埃。
「什麼話!何謂『你的』速度太快?你在諷刺我人老了,走不快?」老先生瞪大眼晴怪叫。
有嗎?他並不覺得這番致意听起來充滿嘲諷的意味。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
「來來來,我倒想和你比劃比劃。就不信我的老骨頭比拚不過你們年輕人。」老人家的脾氣依然熾旺得如同年輕小伙子。
「老先生,你听我說……」
「老先生──嘿!說來說去,你就是想欺負我老!」老先生的嗓門聲如洪鐘,不到兩分鐘就嚷嚷得街頭巷尾都听見。
陽德懷疑自己究竟是招誰惹誰了?非但莫名其妙地沖撞上一位老煞星,連誠心誠意說出口的致歉辭也全成了惡意。
這名家伙也未免太神經過敏了!
「這位先生,」他明智地避開爭議性的稱呼。「您鐵定誤會了,我絕沒有任何失敬的意思,剛剛是我的銷,一不小心就將您給撞倒了……」
「『你』把我撞倒了?」老家伙又抓到不中听的句子。「憑你『小小』一丁點的體格,撞得倒我嗎?想當年我被一班天殺的共匪綁俘了過去,他們九個人合力,都還沒能將我的膝蓋按跪下來,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年輕人還能抵得過他們的十八條胳臂嗎?」
原來「動輒得咎」就是這麼回事。若非看在自己理虧,而且與老人家動肝火,勝之不武,他還當真會扭頭就走。
「否則,依您的說法,方才的意外應該如何描述才好?」他只能委曲求全。
「當然是『我』把你給撞出去的!」
說穿了,老先生只想爭一口氣。
「是是是,很抱歉,方才讓您給撞了出去……」他頓了一頓。不對呀!如果自己屬于「被撞」的一方,那他還道個什麼歉。「這麼說來,老先生,您反而欠我一個道歉哦!」
這廂豬羊變色,債務人變成債權人。他有點爽了!
「啊……這樣呀……呢……」老人家登時語塞。
對方支支吾吾的虛詞,听起來異常耳熟。
「沒關系,不勉強。」他大方地放人家一馬。
「好吧!」老先生極端不情願。「就算我不對好了。我向你道歉。」
「道歉接受,珍重再見。」陽德轉頭想走。
「且慢!那你撞我的份怎麼說?」
「我?」
「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我既然撞到你,你當然也撞到我了。」連牛頓定理也搬上台面了。
「話不能這麼說,咱們的情形就好像車禍一樣。照您的說法,全世界的車禍案例,兩方都屬于肇事者羅?」
「對呀!」老人家理直氣壯。
「不公平啊!那全世界就找不到受害者了。」
「誰說的?」振振有詞。「受害者是其他被堵住去路的駕駛人。」
這句話還真該死的有道理!
陽德鮮少在口舌功夫上辯輸人的,這一回,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輸掉一分。
「好,我也道歉,對不起。」否則還能怎樣?
「你的回禮缺乏誠意,我不接受。」
哇塞!這就有點太超過了。
「難不成我還得備上鮮花素果、三牲九禮?」他覺得莫名其妙。
「你咒我死呀?」老人家的白發倏然間劍拔弩張,根根戟刺成鐵絲。
看樣子他們倆扯一輩子也扯不完!
「陽德?」晶秋匆匆跑出基金會大門,卻瞧見他站在街頭轉角與人聊天。「你怎麼還在這里?」
救星出現了。
「晶晶,你過來評評理──」
「女兒,你過來評評理──」
兩位男士同時開口,再同時瞪向對方。
「女兒?」
「晶晶?」
這廂斗口變斗牛。
「爸!我在辦公室里等了您大半天,都要餓壞了,結果您卻賴在街角和年輕人吵架。」她懊惱地抱怨。
听見晶秋貨真價實地稱呼對方「爸爸」,陽德終于接受這個不可避免的事實。
晶秋的父親──也就是他應該爭得好印象的長輩──現身了,而且選在如此剛好該死的時機。
「喲,女兒,你先怪我呀?」老將軍吹胡子瞪眼楮。「你干嘛不說說他?這小子詛咒我死呢!」
「且慢,一切都是誤會。」陽德趕緊為自己辯解。「方才這位老先生撞倒我……」
「我撞倒你?有沒有搞錯!明明是你沖出來撞倒我啊。」
這、這──方才老將軍可不是這麼堅持的。他生平第一次張口結舌。
追根究柢,哪位男士的個性較容易讓烏龜的殼長毛,晶秋最清楚。
雖然她並未親眼目睹一切經過,猜也猜得到。就因為她老爸天生難纏,才會讓她施展一切狡計,只為了搬離鐵血將軍的掌控。
罷才拒絕讓陽德知曉她中午與父親的餐約,便是擔心他會堅持加人,然後弄得自己滿頭石灰粉──就像現在一樣。
「好啦!不打不相識。」她出面充當和事佬。
「可我們還沒打過。」老將軍神色不善地斜睨他。
「不用了,您不戰而勝。」他認分地吞下這只「鱉」。
「好了啦!爸,人家是我基金會和學校的同事,您別老是和別人過不去。」她頭痛極了。
「說來說去又是我的錯!」老將軍的嘴角抿成鐵尺橫劃出來的直線。
我是無辜的。陽德可憐兮兮地以唇語向她表白。
「你先走吧!」她無奈地遣他走。
生受了委屈的大貓,難得收斂起自己的銳牙和利爪,扁扁唇地離開女主人。
怎麼會呢?陽德和任何人都處得來,即使敵人也不例外,偏生今兒個踢到鐵板。
他們倆產生間隙的可能性,莫名地教她心煩。
※※※
夜色漸漸濃重。
小鮑寓的茶幾,布滿杯盤狼藉的殘況,兩尾撐飽了月復皮的大肚魚橫倒在沙發上,一人佔據一方,同時嘀咕著極端滿足的呼嚕聲。
中原標準時間,十一點三十分。
不早了。事實上,即使以「很晚了」代稱,也不為過。
打從傍晚開始,蒼穹便點點滴滴地飄下陣雨,入夜之後更發作為雷電交錯的豪雨。晶秋猶豫地偷睨他酒足飯飽的貓臉,微眯的眼瞼透露出他心滿意足到極點的懶態,目前只差幾根手指頭搔搔他的後背,就能讓他舒暢地沉入睡鄉。
「你先休息一下,我把四周收拾乾淨,順便洗洗碗。」
「需要幫忙嗎?」陽德眼眯眯的,張口打了一記呵欠,問得並不真心。
「不用了。」她仁慈地免除了他的家務勞動。
他二話不說,兩條長腿抬上棉布沙發,頎長的身軀佔據三人座的空位,舒服得不得了。
「今天中午,我真的是無辜的。」陽德不忘第一千次重申自己的委屈。
「知道了。」
看著陽德甜憩的模樣,讓人覺得自己彷佛隨著他飄浮在綿綿軟軟的雲絮上,眼皮也跟著沉重起來。
晶秋命令自己回過神,趕緊張羅髒碗髒盤。
人雖然站在水槽前沖洗油膩的餐具,思緒卻不由自主地繞著起居室內的大貓客人。
今天真的累壞了他,中午和她老父對陣一局,下午時分從法律系下了班,繞過來基金會接她外出進晚膳,偏巧遇上了廠商出貨的時間。全基金會的同仁一起下海盤點驗收勸募活動當天要用的贈品,忙得不可開交。他既貢獻心力,又貢獻體力,里里外外幫忙搬運小貨箱,直到十點才宣告一個段落。兩人也沒啥心情再去逍遙了,隨便采買了幾樣現成的小吃,回她公寓慰勞狂叫了數小時的空胃。
「天那麼黑,風那麼大,他那麼累……」晶秋的良知開始與道德觀打架。
教她明言明語地留人家過夜,她可說不出口,而且公寓內僅有一間臥室,即使他留下來過夜,也只能委屈地使用沙發,何苦呢?可是,「利用」人家大半天之後,等到他找不出剩余價值了,就趕人家回貓窩,似乎有些現實外加冷酷。
尋思片刻,她決定了。讓陽德自己決定他願不願意睡長椅好了。
「陽德。」她拭乾手,踱回客廳里通報懿旨。「如果你不介意今晚……」
他睡著了!
晶秋眨巴著兩扇眼睫毛,無法置信。
前後才不過五分鐘而已,他居然能從慵懶舒暢迅速跌進甜蜜的夢鄉。
不愧為貓科動物的本性,隨時隨地都好睡。
她走近大男生,仔細審視著他的憨眠。此刻的陽德,看起來就像個大孩子。緊閉的眼皮透露著滿足,嘴角勾起似笑似逗的線條。一個男人,竟然能同時存在著這許多極端殊異的本體,也實在難為了他父母生得出如許特別的後代。
晶秋忍不住以一種近乎疼愛的心情,俯首輕輕印上他的前額。
「好好睡……」
她從收納櫃里抽出一條薄毯,蓋在大貓咕嚕震動的胸膛上。
不吵你羅!晚安。
※※※
陽德的睡眠狀態其實相當輕淺。半出于認床,半出于環境的不舒適,他一直處于似睡似醒的寤寐狀態。
直到輕如風聲的悉悉卒卒,徹底喚回他的浮游意識。
有人入侵。
屋內太過漆黑,他合上眼,憑感覺和听力來勾劃敵人的行蹤。
入侵者悄悄掩上鐵門,頭臉蒙著一層純黑市罩。
陽德神不知鬼不覺地翻過沙發椅背,藏匿在三人長座的陰影後方。
蒙面人先停住幾秒,直到眼力適應了屋內沉重的暗暗,才開始他的探險旅程。
他先走向第一扇映入眼中的門口,發覺自己踏進君子應該敬而遠之的庖廚,馬上退了出來。
這家伙的方向感很差!陽德暗蹙眉心。
他巡視了一圈,似乎打定主意,先從眼前的地盤開始搜刮。
一座櫥櫃擺放在廚房出入口的右側,它的抽屜首先被染指。
其實,蒙面人此刻的角度已經與陽德齊平,只要他頭一偏,立時能瞄見盤腿、安然坐在地上的陽德,但蒙面人太專心于自己的工作──或者,應該稱之為托大──並未考慮到室內還有第二者在的可能性。
听說竊賊下手之前,會先觀察標的物幾天,確定對方的生活狀況與作息。顯然晶秋的規律性習慣令小賊非常放心。
陽德匿在暗處觀察幾分鐘,立刻發覺不對勁。
蒙面人並非尋常的賊子。因為他好幾次拿起古玉飾品打量,卻又將這些值錢的物件扔回抽屜里,繼續翻索櫥櫃內的收納物件。他很明顯地是要偷取某種特定的東西。
大致將客廳搜索完畢,蒙面賊的眼光滴溜溜一轉,驀然定在晶秋的閨房。
陽德會讓這家伙擅闖禁區,那才有鬼!
夜賊自以為輕巧玲瓏地閃向主臥室的方位,伸手探向喇叭鎖握把。
陽德離開藏身的暗影,貓咪般的步伐柔軟無聲。
「喂!」他站在賊人後頭,忽然出聲招呼。
「喝──!」清清楚楚的抽氣聲劃開虛偽的沉靜。蒙面人不暇細想,肘關節直覺地往身後曲攻!
狠哪!這一記鐵拐果然絕狠!夜賊的高度僅及他的鼻尖,隨手一撞,很容易敲中「重要地帶」的。若換成平常人,這會兒怕不給頂倒在地上了。可惜,賊人誰不好招惹,偏生遇上素有「天才」美名的海鳥社助教陽德──跆拳道一不小心就練到黑帶的陽德。
他順著對方的來勢,借力打力,反手扭出過肩摔的招數,敵人嘩啦啦飛騰出去。
然後,就爆發了一連串的特殊音效。
「哇!」吵死人的痛叫。
砰!蒙面人的腳踝勾中沙發椅背,三人座椅承受不了驟生的沖力,霍地仰天垮了下來。
啪啦!這下更慘烈。蒙面人的落腳處對準客廳中央的茶幾,強化玻璃終究耐不住七、八十公斤的負擔,當場壯烈捐軀。
兩個男人制造出掀翻了公寓的騷動,要想教女主人繼續沉在睡鄉里,鐵定是不可能的。
「陽德?」晶秋驚駭的輕嚷聲飄出來,困倦之意已經被蒸發殆盡。
「你待在里面,別出來!」他低喊,揉軀撲向夜賊申吟的身影。
蒙面人的身手還算有兩把刷子。趁著他躍過來的空檔,也矮了身子再翻過沙發,手上不忘順手撈起一片尖銳的碎玻璃。
情勢頓時反轉,壞人較為逼近她的香閨,而且手中執有致命利器。陽德並未將那片碎玻璃放在眼里,不過夜賊若沖入房內挾持了晶秋,那可又是另外一回事。
「晶晶,把房門鎖上!」
他呼喝出口的同時,蒙面人也聯想到女主人是最佳的月兌身之鑰,立即轉攻閨房木門。
三道腳步聲一齊響起。陽德撲向入侵者,蒙面人沖向月兌身之門,而房內的晶秋奔向從未上鎖的門板──
陽德的耳力靈敏地捕捉到,她是三人中第一位趕往目的地的跑者。
太好了!就是這樣!把門鎖上!立刻鎖……
「陽德?」晶秋蒼白的俏臉驀地出現在房門口。
天殺的!明明叫她把房門鎖上!
「白痴!快進去!」
現下已經遲了一步,敵人佔了地利之便,隨便勾出手臂就扣住自動送上門的人質。
「別過來!」蒙面人迅速把女主人揪到自己身前,尖銳的玻璃角抵住她喉際。「你再過來我就不客氣了。」
手下稍微使力,晶秋粉白凝脂的肌膚立刻沁出幾顆小血珠。
「啊……」她咬住唇,卻依然含不住微細的嬌呼。
心上人淪為刀下俎,陽德連討價還價的余地也沒有。
「你把人放了,我讓你走。」他沉聲提出交易條件。
「『讓』我走?你有立場和我談判嗎?」蒙面人陰狠地嘿笑,抵住晶秋的利器更使勁地戳刺一下。「姓虞的,你把『東西』放在哪里?」
「什……什麼東西?」她無助地抬高下顎,試圖緩和頸項間的尖銳疼痛。
陽德徒然看得咬牙切齒。
「就是──」隔著布罩,蒙面人的嘴部線條似乎蠕動了一會兒,卻沒說出口。「無所謂,反正我終究會弄到手。咱們走!」
「我──我不跟你走!」晶秋嚇壞了。
「听話。」這句指示倒是出自陽德口中。
他不願再讓她生受皮肉之苦。
「沒錯,算你們識相。」蒙面人陰惻惻的眼光令人發麻。
綁匪和俘虜一前一後,滑過陽德身畔,移往正門出口。蒙面人將自己隱護在安全的地理位置,讓晶秋擋住他的絕大部分要害。
即使光線極度昏暗,她頸項上細細長流的血絲,彷佛爍亮成炫目耀眼的螢光紅,狠狠刺入陽德的心坎。
「你傷了她!」他的瞳孔突然縮為狹長如豹眼的尖橢圓形。「你傷了她!」
「怎樣?」蒙面人夾在大門與人質之中,只需兩秒鐘不到,就能順利遠遁作案現場。「你不服氣嗎?」
「快滾!」他甚至懶得與對方廢話。
「哼,好狂的口氣!」蒙面人冷哼。「既然如此──接住!」
晶秋猛地被一股勁道奇猛的力量往前推。
他們倆再也沒時間顧慮蒙面人的行蹤問題。因為,及踝睡袍絆住她的雙腿,晶秋來不及站穩腳步,整頭整臉已經直挺挺地往地表貼近。
尋常時候也就罷了,偏偏,今夜的客廳地板多鋪了一層玻璃碎屑。
「晶晶!」他的三魂七魄霎時飛出五竅外。
「啊……我的媽……」她揮舞著雙手,竭力想穩住自己的摔勢。
孰料,摔跌的路徑被她弄偏了。玻璃茶幾雖然已經被破壞成廢棄物,四肢健全而細長的桌腳卻聳插在原地,上頭還黏著幾片殘余碎片。
慘青色的容顏,對準了鋒銳的稜角摔下去──
「救命──」她依循慣例,只能捂住無助的眼楮。
「不要動!」陽德不暇細想,迅即飛越過半個客廳,腳底板短暫的刺痛並不能制止他的快捷。
一切在最短的瞬間完成。
他截住晶秋傾倒的玉體,在半空中便生生扭轉腰部肌肉,順利避開桌腳奪命的陷阱。
砰!著地!
順利達陣。
「啊……啊……」她徹頭徹尾驚得呆住了。
「你!」陽德的太陽穴暴起一團糾結的青筋。「你……」他一下子把她扯近,彷佛急欲激烈而狂猛地擁吻她,一下子又將她推開一臂的距離,好像打算狠狠地搖撼她一頓。「你!你──」
滔天怒火終于戰勝了一切,他直直吼向她。「你以為自己在干什麼?」
「我……」晶秋被他擺布得頭昏眼花。
「我不是教你把門反鎖嗎?你他媽的以為我在開玩笑?」
「你說什麼?」她倒抽一口冤氣。「我……我又不曉得……你怎麼可以在我面前罵粗話?」
「粗話?」灼熱的火氣噴向她鼻端。「相信我!如果你繼續撇開自己的大腦不用,我保證讓你听完一整排的髒話百科全書!蠢女人!」
「你……」她的心髒幾乎無法承受。
「回房去!把門鎖上。」他怒發沖冠地跳起來,欺向敞開鐵門。
「你要去哪里?」晶秋的思路暫時面臨驚嚇過度的當機。
「追他!」
追……追那個蒙面人?
她好不容易聚集齊全的魂魄,當場又震撼得四散飛揚。
「不要!」她尖叫,飛奔上前死抱住他的腰干不放。「你瘋了,那個人有武器!」
「除非他拿槍才打退得了我。」他追意堅定。
沒有任何人,可以在他面前傷了「他的」人之後,依然全身而退。
「不要!不要!」晶秋抵住他後背拚命搖頭。「說不定屋外有幫手接應他。你不可以去!抓小偷的事情讓警察先生去負責。」
「再拖下去,警方連根雜毛也撿不到。你沒听見那家伙的話嗎?他會再回來找你的。」陽德篤信斬草除根的原則。「放開我!趁歹徒現在還沒跑遠,我應該追得上他。」
「不行!求求你不要去……求求你……」
薄薄的棉T恤被水氣浸透。
他的火氣頓時被澆下一盆雪水,滋的一聲,蒸發成裊裊輕煙。
懊死!他永遠不可能丟下哭泣中的她,轉身走人。
「好好好,別哭了。」熄了火的煙囪無可奈何,只得認命地擁美人入懷。「我不追上去就是了,乖。」
「好……好危險……誰曉得他的同伴會不會有槍……」她抽抽答答,積壓了大半夜的恐懼終于傾巢泉涌出來。「如果你……出了意外……那我怎麼辦……」
直到這一刻,陽德才確定她是真的嚇壞了,否則決計說不出這種真摯卻曖昧的心語。
「好了,沒事了。」他吻掉玉頰上縱橫交錯的淚痕。「你有沒有受傷?」
不問還好!他這一提,又讓人質憶起自己方才受到的粗魯對待。
他和那個蒙面客!男人,全是一丘之貓。
「我……好可怕……你……」字句完全不連貫。「嗚嗚……」
哭得更厲害啦。
「對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罵你的。」陽德簡直給她哭得束手無策。
只好運用老方法了。
一根食指頂高她下顎,灼熱的唇,不由分說地烙下安撫勸慰的印記。
此時此刻,顧不得她的八股教條。他也需要一些保證呵!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
是英雄的,莫不如此。
他很樂意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