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
蘇州城的彩楓,在文人雅士的歌詠中,默默地艷紅了四次容顏……
「爹,您怎麼可以言而無信?」
爆家正廳,潤玉噙著淚水拗在爹爹面前,硬是和他正面杠上了。
「我言而無信?我哪兒言而無信來著?」宮燁盤據在正位上,被女兒的固執氣得蹦蹦跳。
他的兒子不少,女兒可只有這麼一個,從小對她愛若性命,潤玉即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想法子弄來給她。自小到大,這丫頭的性子倒也溫馴得緊,和哥哥們相親相愛,所以宮家男人們對這個小美人兒簡直疼寵入骨子里,只差沒買張龍椅把她供起來。誰舍得在她面前說一句重話?
正因為宮潤玉自幼格遵女德,在家听從父兄的旨意,爹爹吩咐出來的話沒有半句不依從的,所以她近幾年來的轉變就顯得格外的突兀。
「爹,您四年前明明將女兒許給了泉州陳家,這些年來女兒早將自己視為陳家的人了,現下您卻又反口允諾鐘公子的求親,豈不是將女兒的名節拿來兒戲嗎?」
她蓮足一蹬,扭過身去和父親大人生悶氣。
雖然宮潤玉的芳齡已跨入雙十,過了一般女子的適婚年齡,然而貪慕她美色的王孫公子依然不少。光瞧她此刻俏生生地亭立在父母面前,一臉嬌妍透著輕顰、薄嗔、淺怒的風情,嘟噘著不馴的嘴角和父親爭辯,如此佳人,倘若城內的公子哥兒不思慕,倒教天下人懷疑蘇州城的男人不是男人了。
「他女乃女乃的!我早說那龜兒子不可靠,妳娘偏生不听我的,還夸人家什麼『品德高尚,能文能武』!炳!現在可好,打著天大的旗幟說要去襄陽經商,結果呢?一去就是三年五載、沒消沒息的,誰曉得他是給老虎吃了還是給蠻夷擄去當壓寨丈夫了?只怕人家已經結親生子,連第七個小妾都娶進門,只有妳還傻愣愣地等他回來。」不提陳篤行那龜兒子也就罷了,只要他的名字出現在宮家的地盤里,宮老爺子滿肚子的鳥氣包準比術士煉仙丹的爐火暴烈上十倍。
「爹,你……」她不依地跺著腳跟子。「娘,妳瞧爹啦!」
爆夫人一听老頭子居然把自個兒給扯進去,早就老大心里不爽,既然女兒呼喚自己出面作主,哪還有不一吐為快的?
「喲!說來說去倒是我的錯來著。如果你真的這麼討厭篤行那孩子,打從一開始你干啥不退掉陳家的婚事?」旁人忌憚宮夫人的暴躁夫君,宮夫人卻偏不把這個繞指柔的虎威放在眼里。「我說老頭子,你少在女兒面前放馬後炮了,當初是誰在婚事訂妥的當天夜里興奮得睡不著覺的?還以為我不知道呢!」
「我……」宮燁頓時語塞。
他女乃女乃的!他誰不好娶,偏偏娶回一個口齒比他伶俐的老婆,簡直是老天爺故意派下來克他的。
「哼!三百年前的舊事,現在還理會它做什麼?依我看,陳篤行那小子包準在襄陽玩得樂不思蜀,早把宮陳兩家的親事給忘得一乾二淨了。咱們玉兒的終身大事好趁早另作打算,否則再等下去,磋跎到人老珠黃,就算抬著八大轎子銀珠要送出閣去,只怕也沒人敢要,除非去嫁給街角那個賣油郎。」
「篤行哥哥才不是婬逸好樂的人呢!他一定被要緊事給絆住了。」別瞧潤玉平時溫溫潤潤的,一旦固執起來,連她的暴君老爹也奈何不了她。
原本宮家和陳家同為秦淮一帶出了名的豪門巨富,偏偏陳老爺的大兒子出了事,居然在花街胡同里喝酒鬧事,硬是把一位好人家的姑娘誤以為香噴噴的野花,二話不說就拐回家里「玩」了兩天,好死不死人家居然是鎮國府里當紅的優伶,過幾天鎮國公原本打算收她作第八房小妾的。這廂平民百姓奸污了鎮國公的女人,還得了嗎?朝廷說什麼也不能善罷干休。
看在平時陳家孝敬朝廷不遺余力的分上,抄家可以免了,索性割地賠款了事。
于是陳家足足「捐」出兩千萬兩作為「公家造橋鋪路費」,再讓出四棟莊院作為「公爺度假娛樂休閑行館」,捐得滿家子元氣大傷,一夜之間由京城首富淪為一級貧戶。
陳老爺子氣得心火大漲,自個兒兩腿一蹬翹辮子之前。先拿過棍子狠狠打得長子只剩半口氣。四個月後,爺兒倆先後一命歸陰。
爆燁眼看陳家迅速沒落下來,念在先人交情的份上,再加上篤行和潤玉自幼青梅竹馬,小倆口兒也著實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屁話說一堆,而他對那小子的人品也還算有點信心,干脆答允把女兒許給陳家,順道裝配點豐盛的嫁妝幫對方振興起頹唐的家業。
結果陳篤行這小子當真有骨氣得很,一旦知曉他和潤玉妹妹的婚事過了關,立刻打點好一些盤纏,表明了去襄陽磨練經商的意願。他不願仗著妻子娘家的聲威,寧可囤積自己努力賺取來的財富。
可是這幾年來時局不定,蒙古人的鐵蹄時時侵犯著大宋疆界,尤其以襄陽左近的情勢最是吃緊。即使平常的商旅路過那一帶都得擔心戰事隨時爆發,更何況進城里營生。
其實陳小子腦里的便宜算盤,老狐狸宮燁清楚得很。越危險動蕩的地方往往是越好賺錢的地方。咱們大宋天子不長眼楮,想叫他挖點兒國庫的銀餉支持前線的官兵,不如去祈求老天落雨的時候順便掉點兒銀兩下來,于是這幾年來襄陽的物力資源已經漸漸耗竭光光,滿城兵馬只得憑自己的能力調來一些賴以為生的必需品,至于朝廷里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他們是沒福分的。也因此,薄利多銷的民生物資品和鐵器、兵器在邊關上最最吃香了。
偏偏陳小子打定主意過去賣東西,卻賣得連自己的小命也丟在那里。既然陳小子明擺著效法荊軻的精神,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他可不能白白讓寶貝女兒未出嫁就守活寡吧!
「假如他不是玩瘋了腦袋,便是玩掉自己的小命啦!」只能算那小子沒福分娶到蘇州城內一枝花。
「倘若篤行哥哥真的英年早逝,女兒自願幫他擔起照顧陳老夫人的責任,一輩子不嫁人。」潤玉也拗起了性子。
目前為止,唯一可以讓她忍受的異性只有篤行哥哥,假如教她轉而去侍奉其它臭男人,她寧可死。
「噗!」一口茶險些嗆得宮燁跑去天上找陳老爺子訴苦。「他女乃女乃的,妳干啥對人家的長上這麼用心?平時怎麼就沒听妳說過要一輩子不嫁,留在家里侍奉妳『年邁虛弱』的爹爹?」
「哪天你當真變成『年邁虛弱』,或許女兒就會想到留在家里侍奉你了。」宮夫人悠哉游哉地瞌著瓜子。
「他女乃女乃的!老子在教訓女兒,妳這婆娘給我閉緊嘴巴!」宮燁決定擺出一家之主的聲威。「玉兒,妳再不听話,難道當真以為妳爹不敢拿出家法整治妳!」
威脅勝于雄辯!
「你本來就不敢。」潤玉繃起俏臉。
「我--」宮老爺子這頓鰲可吃得撐了。
「哇哈哈哈--」宮夫人笑得打跌,毫不留情地嘲弄老公那一臉蹩腳相。
爆燁登時恨得頭皮癢。
可惡!他還真不敢對寶貝女兒用刑。他的幾個兒子皮厚骨組的,有事沒事盡可以捉過來打著玩兒,可是嬌滴滴的女兒可不同了,只怕抽沒兩鞭子就丟掉她半條命。再說,即使她不喊疼,做老子的可比她更舍不得呢!
不是他多疑,他的寶貝女兒真的越來越反常了。
想當年她「狀癥」稍稍輕微一些的時候,她只會纏著哥哥們講述外地的風光。
由于生意業務上的需要,他那四個兒子從小苞著老爹跑遍大江南北,從台州到甘州,從大理到襄陽,從名山勝景到京城小市,哪一處熱鬧的地點缺得了宮家商號的分館、少得了宮家男人的足跡?再加上四個兒子天生又繼承了乃父的口才,一張嘴專門懂得講甜言蜜語討姑娘歡心,所以隨口在妹妹面前賣弄幾下子,自然讓潤玉聆听得神往不已,恨不得自己也能效法哥哥們親自逛遍大宋的地界。
漸漸的,她的「癥狀」惡化了。她不再滿足于聆听哥哥們臭蓋,反而開始要求他們閑暇的時候陪她出門逛逛。于是,春天時她會拉著三哥一起去賞賞百花宴,元宵時找老爹去猜猜燈謎,偶爾請大哥帶她進廟里上上香。
後來,宮燁不得不承認,女兒的「病情」終于進入「末期」。她居然開始央求宮家的男人們帶她到距離蘇州較近的小鎮去看一看。起初大伙兒還沒發覺事情的嚴重性,一遇到空閑下來的時機,仍然願意擔任她的臨時馬夫兼保鑣,帶她四處去游歷,而宮大姑娘的金蓮玉足流連的範圍也就越來越廣大啦!
可能見過的世面多了,她開始凡事自己拿主意來著,越來越不把這個老爹放在眼里,直到今天,居然固執得活像吃錯藥,連婚姻大事也提出來跟他唱反諷。
爆燁真以為女兒的腦袋壞掉了。
小時候潤玉的性子內向害羞,完全符合了大家閨秀應有的典範,而且她天生又帶著幾分潔癖的性子,老覺得外頭的東西髒兮兮的、名勝地區只有一群騷人墨客盡情用他們的詩文荼毒不識字的小販,尤其走在街上的男人家更是污臭得一塌糊涂,所以她踏出宮家大門的次數向來用一邊腳趾頭就數得出來。為什麼近幾年來突然一改往常的甜美溫馴,盡想著跑出家門去「野馬」呢?
爆老爺子越思索越覺得不對勁。
他擠盡腦汁,追溯到女兒並發「拋頭露面後遺癥」的原始日期。哼!不出他所料,正是四年前他們舉家前往臨安賞雪那一年。自從他們從臨安回到蘇州,潤玉的心就放野了,再也收不回來。
所以說,女人就是寵不得,給她們一點小甜頭,她們就開起雜貨店賣糖來著。
既然權威無效,惟有拿出專制的身段。
「反正我已經允諾鐘家的婚事,由不得妳拒絕!」他的鼻端噴出兩串火氣。「而且陳夫人怕耽誤妳的幸福,上個月已經請了兩位家人過來退聘,老子也答應了,誰敢再強出頭老子就找誰麻煩!」
退堂!
「爹!」她又氣又急的哭喊也止不住案親決絕而去的心意。
※※※
「娘……」
潤玉奔回閨房里,撲進錦床哭得昏天暗地。
不,篤行哥哥死也好、活也罷,總之她的心里只有他一個,即使鐘家人抬著千銀山上門來迎娶,她也全當是污泥糞土。
「好了,別哭了,再哭下去很傷身體的。」宮夫人輕拍撫女兒的背心。
那個死老頭兒!居然害她的寶貝女兒淚水流三斗,回頭非叫他好看不可。
「娘,女兒絕對不嫁給鐘家人,如果爹真的讓鐘家抬著花轎上門,那--那--女兒就死給他看!」她嘩地一聲哭得更大聲。
「好,我知道,我知道。既然不想嫁,干脆就別嫁了,難道那個老頭子還能打斷妳的腿不成?」換言之,宮家女子都吃定了老爺子繞指柔的本性。「妳盡避離家去避避風頭,等到逼婚的時機過去了再回家,到時候妳爹找不到人,還能奈何得了妳嗎?」
「娘,您是說--」潤玉的面頰上仍然掛著兩行玉露,玫瑰色的唇瓣已經張開成雞蛋模樣。
「沒錯,除非妳寧願留在家里被那個老頭子嫁出門!」想當年宮夫人出閣時,就是沒人替她想到這條好計策,否則宮燁哪可能輕輕松松將她迎進門。這招就叫釜底抽薪,對女兒而言則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吩咐婢女出去打听過,原來鐘家最近的時運不太順當,算命先生指示他們最好在三個月內辦一樁喜事,沖沖府內的煞氣,所以鐘老爺子才會向妳爹提出結親的要求。只要你捱過三個月的時間別出現,鐘家一旦發現苗頭不太對勁,自然會另外找戶人家提親去也,難道還傻呼呼地等妳回來?」
有道理。潤玉開始認真地考慮起躲開爹魔爪的可能性。
「可是,這三個月我該躲到哪兒去好?」她又想到另一個難題。倘若窩藏在宮家其它行館里,不到半個月便給她爹爹搜出來了。
「這倒有點兒難辦。」饒是宮夫人空有滿肚子的「抗夫秘訣」,處理起女兒落腳的問題也派不上用場。這年頭時局不定,即使有朋友願意暫時收容她,身旁少了個親人照料終究不太安全,更何況潤玉是個花朵般的絕色人兒呢!
「啊!有了。」宮夫人突然靈光一閃。「索性跟著妳二哥到洛陽走一趟。」
「二哥?」二哥怎麼可能瞞著爹爹包庇她。
「對,下個月初泓兒領著十多名手下,預備押送幾車新貨到洛陽的分號去,同行的還有十名精挑細選的婢女,全是為娘的親手訓練出來,打算送到妳外公府里作幫手。妳就假扮成婢女混在里頭,跟著一塊兒去洛陽避難。」宮夫人越想越覺得這條計策可行。女兒既可以逃過一劫,隨行還有二兒子當保鑣,豈非兩全其美。
「不行,二哥一定會發現的。」她自認瞞不過宮泓的鷹眼。
「擔心什麼?」宮夫人瞪她一眼。「妳只要想法子騙過他一天,等到離城三十里後,即使被他發現了,他也不至于為了妳而掉頭回來,耽誤大家的行程呀!」
也對。而且這趟路程起碼耗時兩、三個月,因為途中二哥還得逐站逐站地停下來調貨、放貸,到時候她老爹逼婚的期限一過,即使太上老君下凡地奈何她不得;如果半路上二哥堅持送她回來,頂多她再使出以死相脅的本事,不怕他不就範。
反正宮泓是出了名的不近,出發之前決計不會太過在意女婢的形貌,只要她利用頭巾將自己包裹得緊緊的,要瞞過他頭一百里路並非難事。
「好呀,娘,就這麼辦吧!」水靈靈的清眸射出光彩。
為了篤行哥哥,為了自己的終身幸福,也為了可遇而不可求的遠程之游,她決定把握這一生一次的機會。
※※※
爆家女人沒有料錯。
爆泓率領的旅隊先到臨安的店號去采集一些南北雜貨,再越過錢塘江,遠赴開封城的宮氏當鋪去視察近幾個月的生意狀況,直到第七天打算離開開封前往下一個聚點時,他才發覺寶貝妹妹原來一直潛藏在隊伍里。
被人逮著的滋味,想當然耳,非常難堪。雖然她的存在帶給二哥一個結結實實的震驚,不過,這一路的行程上她可也探听到不少讓自己極端意外的消息。
潤玉被喚到二哥跟前,黑緞似的長發披垂下來,掛住大半邊臉頰,心里仍然暗暗盤算著應該如何應忖二哥的怒氣。
「妳躲在婢女的陣容里做什麼?」宮泓臉色鐵青。宮家四個兒子里,就屬他的個性最火爆易燃,典型一代暴君的絕佳候補人選,所以兄弟妹妹里沒有一個人不敬他三分的。
「這……這是娘的意思。」她吞吞吐吐地招出整樁事件前因後果,包括父親如何逼她下嫁鐘家,以及母親獻策的結果。
「娘真是胡涂了,居然陪妳鬧著玩兒。」宮泓喝出凶狠的命令。「不成,明天我就派鐘雄送妳回家去。」
「不要!」她猛然揚頓。辛辛苦苦躲到天涯海角來,哪可能說回家就回家,功虧一簣的事情她是萬萬不做的。「現在送我回蘇州,不如拿把大刀砍了我。」
「胡鬧!」宮泓差點火大得經脈逆轉。「妳一個未出嫁的黃花閨女,大江南北地四處游歷,成什麼體統?咱們宮家的女眷可不比那些落拓江湖的女人,如果妳拋頭露面的消息傳揚出去了,以後還想不想嫁人?無論如何,妳明兒個就給我回家去。」
平時讓她跟著出來游歷一番、開開眼界也就算了,偏偏他此行另有其它重要的目的,連家里的人也不曉得他最終的目的地是何處,他又怎麼能泄漏給小妹妹知道呢?
「我不管!」潤玉也使出撒手簡來。「二哥,如果你硬要強迫我回去,我就向爹爹告密,說你去完洛陽之後打算偷偷溜到關外。」
「妳--妳知道了?」該死!
由于關外地區屬于蒙古人的勢力範圍,宮老爺子為了安全顧慮,不許宮氏產業在該地設立分號。但是宮家幾個兄弟全看出來,關外經過連年的征戰,物資缺乏,此時運些好貨過去販賣正是絕佳時機。說穿了,大伙兒全想發一筆戰爭財,所以他才瞞住老爹,假藉前往洛陽名義,其實沿途搜集了不少雜貨,打算運到關外去試試運氣。
這下子被小妹發現了,倘若她回去向父親大人告密,家人鐵定會發出十二道金牌押他回來。
必須轉換策略才行。
「妹子,二哥其實是為妳著想呀!妳不是最討厭臭男人嗎?」宮泓的語氣當下來個乾坤大挪移,輕聲哄她。「妳可知道這一路趕到洛陽,途中會遇見多少個臭男人?想想看,沿街叫賣的雞販子黏著雞毛雞屎,挨到咱們身前來兜售,那種氣味說有多難聞便有多難聞;還有小乞丐啦、癩痢頭啦,身上全是髒兮兮的跳蚤,一不小心就跳到妳頭發里,更何況那殺豬的……」
「別說了。」潤玉臉色蒼白地跌坐進椅子里。
「還有蒙古人!我有沒有告訴過妳蒙古人的異味?」宮泓越掰越起勁。「妳也曉得,在沙漠里清水的價值比同等重量的黃金更昂貴,蒙古人當然不會把它們浪費在洗澡上面,所以他們散出來的那股子臭味,真是……唉!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好。通常鬼蠻子一生只洗兩次澡,一次是他們出生的時候,一次則是踏進棺木之前。倘若妳閉上眼楮走在他們的營帳,包準分不出前頭散發出臭味的究竟是一匹馬或一個蒙古人。」
「住……住口。」老天,她快吐了……
「很臭吧?很髒吧?所以我才勸妳趕快回去。」嘻嘻嘻,宮泓心里暗來。
潤玉的額角淌下冷颼颼的汗水。原來,男人都是如此粗鄙惡心的動物。決定了,這一生她寧可死也不要讓男人踫到她。
「的確很臭也很髒!」她揮揮額角的汗水。「因此,從現在開始我會緊緊跟牢二哥,絕對不離開你三步遠的距離。如果這一路上二哥讓那些髒臭漢子踫著了我的衣襟,小妹立刻掉頭回家……」
「真的?」那……太好了嘛!爆泓當場打定主意,立刻用十個叫化子來搓跳蚤給她瞧瞧,再叫十個殺狗的過來潑她黑狗血。
非常時刻,雖然運用這種對付魑魅魍魎的手段來招待小妹稍微下流了一點,但是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然後告訴爹爹你打算偷溜到關外!」她說完其後的但書,撩起裙襬,捧著作嘔的胃部回客房里吞酸梅子去了。
若非妹妹和他正好同胞所生,宮泓絕對會跳起來詛咒她的祖宗十八代。
「他女乃女乃的!」他忍不住藉用老爹專用的口頭禪。難怪父親大人平時和妻子女兒吵架時永遠敵不過她們,原來女人耍起手段來,陰狠的本事比男人高出九丈九。
也罷,見機行事吧!或許他在出關之前,就已擬想出一條趕妹子回家的好方法,也可能她先看厭了沿途的風景,自動請求他派人送她回去哩!
當然,天性中務求實際的部分正在嘲笑他︰姓宮的,你太天真啦!但是宮泓決定暫時把耳朵關起來。
※※※
大宋邊陲。
雖然在版圖上青秣鎮位于大宋的轄境,其實它已經建構在沙漠的邊緣,天蒼蒼、野茫茫便是這個小鎮最好的寫照。
漫延至天際的黃沙廣地圍繞著小鎮,由北、西、東三面望出去,除了遠方幾堆矮小的沙丘以外,再也見不到其它特殊的景觀。任何人縱馬馳騁一時辰,視野所及只有那片淒涼荒冷的漠地,再奔跑一個時辰,看見的還是那片長不出半根青草的黃沙。任何人對這種景致存有其它幻想或驚喜,只會被同伴以「你瘋了?」的眼光看待。
既然青秣位于邊緣地帶,照理說應該成為旅人們歇腳和補充食水的最後一站,即使該鎮的人口再零落,多多少少也應該具備基本的客棧和商店市街,不至于沉淪到如今的落拓樣。
然而連續好幾年,邊關的宋軍和蒙古人的馬蹄時時交鋒,旅人們已經絕少涉足這個動蕩的地域。鎮民的屋宇則成為兩軍相戰的犧牲品,四處可見塌了屋頂的、頹了土牆的,有些地點甚至只剩下幾把椅子留在中央,提醒路人這寸許的土地上原來蓋著一棟磚瓦房。
直到兩軍對壘的沙場漸漸轉移到襄陽,辛勤的鎮民終于緩出一口氣,開始利用有限的資源試圖重整家園。偏偏近四個月來,城邦西區駐扎了一隊搶匪,專門挑中殘破的小鎮進行最後的洗劫,因為他們看準了小鎮里沒有足夠的壯丁與他們對抗。
小鎮居民幾乎要絕望了,先是經歷過戰爭的摧毀,繼而是匪徒的威脅,他們的家園再地無法恢復成當年的平靜小鎮。因此,當撒克爾領著手下路過青秣鎮時,發現鎮民面臨極度的困難,因而自願留下來幫助他們打退囂張的惡賊,建立堅固的新房屋,人人驚愕得不敢相信。
撒克爾從來沒有直接說明自己的來歷,然而他輪廓深俊的五官和挺壯拔高的身長,在在透露出他並不是漢人的事實。久而久之,當村民發現他的西夏語、契丹語、蒙古語說得和漢話同樣流利,絲毫尋不出端倪,他們終于放棄臆測他和那隊形影不離的死士究竟來自何處。
天下本一家。即使他真的和蹂躪大宋江山的蒙古鐵蹄是同一伙的,那又如何?
起碼他留下來援助邊陲的難民們重建家園,而應該保護自己人民的大宋天子卻只會縮在京畿的龍椅上發抖。
大伙兒胼手胝足地打拚下來,青秣鎮民們終于卸下怯怯不安的心防,開始對撒克爾和他的人感激得痛哭流涕,只差沒以活菩薩的牌坊來供奉他。
但是他們卻不知道,偉大的撒克爾對于自己的「偉大」已經覺得非常無聊兼不耐煩了。因為只要偉大的他一踏出大門,總有人膜拜著每一吋他走過的偉大土地。
他都快懷疑自己是否八百年前已經咽氣了,否則怎麼會有人一天到晚對著他的影子燒香膜拜?
「老大、老大!」他的得力助手嘎利罕大驚小敝地沖進營帳里。
「干什麼?是不是又有哪家姑娘自願以身相許,報答我的大恩大德,請求你替她們轉達誠意來了?」他平均每隔三天就要受理一次類似的請願。
「不是。通常遇見這種姑娘,頂多上呈到我的階段,小弟我就會替你『接收』下來,何必還進來驚動老大呢?」嘎利罕抹掉額頭上的熱汗。「七里外的探子回報,有一隊不明人馬往本鎮的方向馳過來。八成是上回被咱們打退的土匪,咽不下這口悶氣,招呼了伙伴回來尋仇。」
「不會吧?」嘎利罕記得清清楚楚,那票土匪已經被他們殺掉一半,要恢復元氣好歹也需要三兩個月的時間。「或許他們只是普通的商團而已。」
「不可能的,探子觀查得清清楚楚,他們推過來的十車寶貝全是刀槍劍戡之類的,擺明了不懷好心思。咱們的手下上前詢問他們來意,被他們莫名其妙掄起刀來砍了兩記,這樣的『商旅』也未免太普通了吧?」
撒克爾立刻擰起了眉。那票人馬居然敢動他的人?這下子他萬萬不能姑息他們了。
「我倒要會會看,是誰長出這一副狗膽子?」
他領著七名隨從來到青秣鎮的入口,只見滿天飛舞的沙石凝聚成煙黃色的迷霧。塵土中央,他部署在小鎮外圍充當偵察兵的手下們正和「搶匪」們廝殺個你死我活。
「殺千刀的!鎊位兄弟對他們客客氣氣的,這群不識相的家伙居然先和咱們干上了,走!大伙兒一齊上!一個也不準放過。」葛利罕揮動流星錘,一馬當先地沖入戰斗圈里。
撒克爾挺立在風暴圈外,一眨眼的工夫便判斷出己方的人馬佔了八成贏面。搶匪之中真正好功夫的員將不過一、兩個人,而他的將從人數卻高出他們一倍以上。
扁是打車輪戰,自己便立于不敗之地。
場子里,宮泓發現另外有五騎兵馬踏破沙塵,沖進打斗地點,心里不禁暗暗叫苦。
方才接近青秣鎮時,一個外族蠻子突然跳出來朝著他們大吼大叫,但是宮家一行人當中沒有人听得他怪腔怪調的語言,結果那個蠻子居然得寸進尺,動手翻查他們的貨物。
當黑蠻子發現這十輛大車子里裝滿了兵器,眼楮一亮,居然抽出刀子來要脅他們,儼然想索取餅路費的意思。開玩笑!這家伙當他宮泓破人唬大的嗎?
爆泓眼珠子一轉,發現小鎮里四處蕭索,鎮民躲在房子里不敢出來,而這些蠻子又超人一等的霸道,立刻明白他們正是聞名邊關一帶的匪徒,非但佔領了青秣鎮,甚而妄想私吞過往商旅的財物。
于是兩方人馬就這樣正式同彼此宣戰了。
原本他們即將擒住黑蠻子和幾個同伙,沒想到他的伙伴越打越多,到最後居然一窩蜂一窩蜂地涌出來。這下子還得了?他們誤入土匪的大本營啦!
倘若只有宮泓一個人淪陷也就算了,偏偏他身旁還跟著細皮女敕肉的小妹妹。幸好途中他事先吩咐潤玉改扮為男裝,所以混戰當中暫時不會有人發現她真正的身分,然而她脂粉味兒的語態、姿勢瞞不了盜賊多久的。他真不敢想象一旦己方的人馬戰敗了,潤玉會受到匪徒們如何淒慘的凌辱。
不行!即使奮戰到最後一滴血,他也要保全小玉兒的名節。
「潤玉,跟緊我!」他搶過一面盾牌,竭力沖向受驚的坐騎。
「噢!二哥,我好害怕,他們到底是誰?他們會不會殺死我們?他們--」正說著呢!她的眼前突然晃過白花花的人影。「咦?二哥?二哥?你在哪里…」
罷才明明站在她跟前的,怎麼一轉眼之間就消失了?二哥!她驚慌失措地張望著。
「小玉,我在這一邊,快點過來。」宮泓遙遙站在街角上,單刀奮力砍向糾纏不舍的盜賊。
「你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做什麼?」她淚眼汪汪地奔向二哥,死命黏回他的身邊。「下次要跑之前先告訴我一聲嘛!我好害怕」咻!一枝響箭破空射向宮泓的面門,宮泓沒有時間理會妹妹淒慘兮兮的囈語,趕緊彎身使出一招「懶驢打滾」避過翎簇,箭尖堪堪劃過他的左臉頰,留下一道血口子。
潤玉尚未搞清楚狀況,總續無意識地蠕動嘴皮子。
「我又不像你會武功,你一下子跑向東、一下子竄到西,我怎麼跟得上--啊!二哥,你在哪里呀?你又不見了!」她放聲大哭。
「我在這兒,快過來。」宮泓挺身躍回馬背上,對她呼叫。
「你怎麼又跑到馬背上?你什麼時候上去的?」她哭叫著奔向二哥的坐騎。
驀然間,一顆流星錘從黃沙土中竄出來,結結實實地擊中宮泓的胸口。宮泓猛地覺得眼前軍士黑沉沉的暗影,一口鮮血哇地噴出口腔。
啊--潤玉嚇得魂飛天外。
爆泓腦中閃過強烈的暈眩,終于支撐不住,頹然跌下馬背。
「二哥,你--你沒事吧?」潤玉急忙撲到他身邊,倉皇失措的淚水霎時如同瀑布般,傾瀉得更加洶涌。「二哥,你不要死呀!二哥……」
「他……他女乃女乃的。老子還沒咽氣,妳……妳就詛咒我……」宮泓勉強從嘴角迸出怒氣。
還有力氣罵人?那麼二哥應該沒有大恙。
「二哥,我帶你離開這里。」她抹干眼淚,試圖偽裝起堅強的面具。
靠妳?我不如自己爬出去。宮泓無力地嘆息。
他端坐起身子,體內的真氣緩緩流轉一周天,勉強將剛才那記重槌造成的瘀傷鎮服于擅中穴內。一股巨力逐漸貫注于右臂,他忽然大喝……
「潤玉,快跑!」猛然揪起妹妹的嬌軀,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她扔出戰圈外。
能救一個算一個!
潤玉感覺自己突然騰雲駕霧地飛起來,一時之間產生錯覺,以為她終于中了敵人的暗算,小命升上西天去找王母娘娘聊天了。
直到她的臀部砰通落在泥土地上,同時扎進好幾顆尖硬的小石子,她才醒悟過來……
二哥把她送出擊斗圈外。
「二……」她從地上跳起來,正想放聲大叫。「呃……」眼前的景象讓她的尖叫聲化為無形。
一尊巨人雕像!
不不不,是一個男人!一個巨大無比的臭男人!不偏不倚地杵在她面前。
哦!老天,她從來沒見過如此陽剛的男人,他足足高出她一尺,一襲微沾著風塵的毛裘裹住他壯碩的體魄,將他形擬得更像個凶狠絕倫的大灰熊。他的手臂有如鐵箍一般粗厚,整副塊頭無論是直向或橫向發展都比她結實好幾倍--典型的野蠻人。
野蠻漢子的臉上蓄留一部大胡子,除卻兩只炯迫逼人的眸珠,其它四官壓根兒看不清是圓是扁。
菩薩保佑!他一定很臭,一定的!雖然她尚未聞到從他身上傳散出來的體味,然而長相像他這般粗魯又毛茸茸的男人,她敢拿性命擔保絕對是臭燻燻的。
還有他臉容上的猙擰表情--他為什麼用這種惡狠狠的眼光瞧著她,他想殺死她嗎?
天哪,她快暈倒了……她真的快暈倒了……
「小子,你想逃嗎?」撒克爾橫住她的去路。今天非把這群邊關盜賊殺個一乾二淨不可。
潤玉呆呆的眸波仍然定在他臉龐。
「看什麼看?還不快跪地求饒,如果本大爺心情好,或許會放你一條生路。」
他大喝。
潤玉繼續怔呆。
太可惜了!撒克爾暗暗搖頭。這個小子頂多弱冠的年紀,偏偏下巴還沒發胡子便學著大人出來打劫。瞧他身子骨脆弱得不堪一擊,吊起來鞭打兩下只怕便去掉他的半條小命。
身子薄弱也就罷了,小俘虜居然還長得很標致。真是所有男人的恥辱呀!
小俘虜的五官比其它同年紀的小男孩們細膩,倘若洗干淨鼻端的血污,抹拭掉臉頰上的灰土,再把他披散凌亂的發髻重新整理好,換妥干淨的衣裘,這個少年幾乎可以稱之為漂亮的。
听說南朝漢人專門培養一些男性弟子唱念女人的花腔,學習女人的身段,踩著女人的小步子,再替他們取蚌總稱叫「花旦」,憑這小子秀氣的容貌,他的確很適合扮花旦。
可惜小小年紀就被強盜蠻人給帶壞了。
「小子,你從哪兒來的?巢穴里還躲著多少盜匪共犯?」撒克爾被他膛望得不耐煩。
小伙子仍然不搭腔,怔怔對牢他發愣。
他為什麼吭也不吭地盯著自己?莫非他是啞巴?
「你听見我的問題沒有?」他的脾氣距離火山爆發只有兩步遠。
「老大。」嘎利罕昂揚著勝利的英姿疾奔而來。「全部收拾干淨了,咱們的人大部分沒事,少數幾個受了一丁點皮肉傷而已,至于那伙盜賊已經盡數被捆綁起來,明兒個再請你出面發落--咦?這里還有一尾漏網之魚?」
兩個男人再度將注意力集中在潤玉顏頰。
「吁--」嘎利罕吹了聲口哨。「這小子相貌當真不是普通的俊俏。你猜他會不會是搶賊頭子豢養的兔兒相公?」
「有可能。」倘若小伙子身為姑娘,撒克爾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將他收進門閣當小妾。
且慢!小妾?他竟然對一個下巴生不出毛來的小男孩興起色欲之心?簡直是天大的罪過!
「為什麼他一直呆呆地盯著你看?」嘎利罕興味盎然的眼光在年輕人和老大之間游移。
「我怎麼知道?」撒克爾沒啥好氣。少年盯著他瞧的驚恐模樣活像他是個千手屠夫似的。
「喂?喂?有人在家嗎?」嘎利罕伸手在她眼前揮了一揮,沒反應。「他嚇呆了!」
撒克爾終于決定自己的權威受夠她的挑戰。他深吸一口氣,打算以最驚悍的怒吼喚回小伙子的神智。
一口悶氣聚集在他胸腔,旋踵間涌向牠的喉嚨,在舌根處停頓片刻,隨即沖上他的牙關,破口而出成一聲大喝……
「喂……!」
寂靜。
「……」潤玉的嘴巴緩緩張開。
「成了成了,他要說話了。」嘎利罕屏氣凝神地等待她吐露第一串字語。
兩個男人的虎目不自覺地睜得大大的。
歷史性的一刻即將發生……
然後,潤玉的紅唇,又緩緩合上。
再然後……
「咚!」她仰天昏倒。
撒克爾覺得自己受到前所未有的侮辱。這小表居然嚇暈了,難道他的外形丑惡得足以把人嚇去神智?
「老大,我說得沒錯,他真的被你……」
「閉嘴!」他郁卒地反手一抹,賞了助手滿口的沙土作為獎勵。「把所有的賊子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