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回到美國,一切恍如隔世。
菲雨一進入租處,將行李往牆角一扔,連澡都沒洗,直接撲進床上大睡二十個小時。
醒來之後,腦子里有些空茫。
她慢慢地轉動頭部,從米白的天花板,移向旁邊的窗台。窗台上的布制向日葵對她綻著太陽般的燦爛笑容,和窗外正高掛的日頭相呼應。
她恍惚地枕回原位,盯著天花板。
回來了啊……真的回來了。
頭上不是黃土色的頂蓋,空氣里沒有飛沙塵土,房間外也沒有一群孩子吵吵鬧鬧的聲音。
身旁,沒有那個高大沉健的男人。
她的腦子一觸及這里,整個人立刻彈坐起來。
不要想了,不要想!一開始想,就會停不下來!
菲雨盥洗完畢,整理好包包,從儲物間牽出需要上油的自行車,吱吱嘎嘎地騎向校園。
「菲菲菲……菲雨?」霍華教授看見她的表情,可謂五顏六色精采萬分。
小組成員迅速得到消息,從校園的每個角落飛奔而來。
「菲雨,你真的回來了……我們……我們都以為……嗚……」每個人抱成一團。
「我們一回來就向國務院申請救援,可是因為你不是美國公民,我們又去台灣駐美辦事處提出申請,可是每個人都推說那里太亂了,一定找不到人,公文被踢來踢去的……你沒事真好!真好!」霍華教授噙著眼淚激動的說。
「謝謝大家,讓你們擔心了。我一點事都沒有,革命軍對我很禮遇,只是局勢太亂沒有辦法立刻送我回來。」從頭到尾菲雨笑著安慰每一個人。
她最關心的還是自己的學業問題。最後教授幫她爭取,她只要依照出發之前的原訂計劃,補上論文,通過口試就能取得碩士文憑。
菲雨利用兩個月的時間寫好論文,然後在五月來臨時,順利取得學位。
「你真的不留在美國嗎?」霍華教授惋惜地道︰「你可以留下來當我的助手,繼續攻讀博士學位,我們系上隨時為你保留一份教職。」
「不了,教授。」菲雨溫和地道,「我已經二十五歲了,其中有十八年都是在校園里度過的,該是時候換個環境,做做別的事了。」在同學依依不舍的送別下,她離開美國,回到台灣。
回國之後,她受聘對中研院的地球科學研究所,繼續從事研究工作。
一生活只有一點小小的不同,在她刻意放空的情況下,日子並不怎麼難過。
她每天就是上班、下班,忙生活上的一些事,周末回家吃飯兼被父母兄姊聯合一起來嘮叨,再匆匆逃回租所,等到下一次固定受審的周末來臨。
那曾經生活了一年的無邊礫漠和沙場烽煙,仿佛是很遙遠很遙遠以前的事了。
偶爾她會放縱自己一下,轉到CNN新聞台。
以前人在其中的時候還沒有感覺,現在跳出來看,才知道情勢有多混亂。
幫命軍大獲全勝,節節進逼,政府軍目前只呈苟延殘喘之勢,于是,許多流竄的政府軍開始四處放火擄掠和丟擲炸彈。
結果,昔年的正規軍現在成為了恐怖分子。
暗殺事件也時有耳聞。從新聞里,她知道多亞的吉普車被放置炸彈,幸好炸彈爆炸時間沒控制好,他只受了輕傷。
一听到暗殺的新聞,那幾天菲雨焦急地守在電視前面,緊盯著每一則跟勒里西斯有關的消息不放。既怕看見熟悉的臉孔,又怕看不見熟悉的臉孔。
有幾次CNN戰地記者的畫面掃過去,她仿佛看到一些以前在總部見過的士兵,可是因為畫面晃動得太厲害,每個人都在閃躲子彈,所以她沒有辦法確定。
然後,那張刻意不去想的面孔突然冒出來。
阿比塞爾。
菲雨軟軟地滑坐在地板上。
那薄硬的唇一張一合,神情嚴肅地回答戰地記者的采訪,但是她記得那張唇在她臉龐游移的溫柔。
那雙凌厲的眼神直直射向鏡頭,但是她記得那雙眼神早晨剛醒時的佣懶模樣。他的嗓音堅定有力,表達對逃兵流匪的絕不寬縱,但是她記得那把聲音在她耳畔低語著多情的話。
阿比塞爾、阿比塞爾……她癱在地上將自己緊緊地蜷成一團,用力地哭泣。
好想念他……怎麼會這麼樣的想念他?想到胸口好像被什麼東西纏住了,再也不能呼吸……阿比塞爾,你在哪里?你還好嗎?我好想念你!好想你就在我的身邊!
「菲雨!」自己開門進來的姊姊看到她,嚇了一大跳,急急沖過來抱著她。「菲雨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菲雨哭得聲嘶力竭,只能埋在姊姊懷里無法說話。
CNN的報導已經跳到其它新聞去了,姊姊看了看電視,再看看四周,怎麼也找不出是什麼事讓自己的妹妹這樣心碎。
「唉,沒事了沒事了,別哭了……」姊姊低聲拍撫著她,「你已經回家了,沒事了……」菲雨在國外失蹤的那一年發生了什麼事,家里都不曉得,問她,她也不說。在那種戰亂的地方失蹤,恐怕是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了。家人這樣一想,就不敢太逼問,怕又勾起她不堪的回憶。
他們哪里知道,所有發生在她身上的事都太過美好,美好到她舍不得和任何人分享。她只想一個人在夜深人靜時,裹在被窩里細細品嘗當時的每一分每一秒……
「哇——哇!」另一串哭鬧趕在這時候湊熱鬧。
姊姊無可奈何地推推她。
「好了,你哭,你兒子也哭,我一個人有幾雙手可以抱這個又抱那個?」菲雨接過兒子,淚汪汪地拍他一記。
「嗚,都是你這個小壞蛋!」就是他啦!害她不得不離開阿比塞爾!
半歲大的小男人很不爽,「哇——」地一聲哭得更宏亮。
「奇怪了,你自己心情不好,干嘛拿兒子出氣?」姊姊怒道,一把抱過心愛的小外甥去廚房泡牛女乃。
一年前,菲雨畢業回到台灣,劈頭就是一句——「我回來了。我懷孕了。」整個朱家被震得七葷八素!
好不容易她失蹤了一年突然出現,叫她快回家讓大家安心,她不肯。好不容易拿到碩士文憑,叫她繼續留在美國念博士,她也不肯,然後回來肚子里就揣了顆球是什麼意思?
朱爸爸差點腦溢血,朱媽媽當場昏倒,朱大哥、朱二哥滿臉漲紅,有一堆問題想問,一想到妹妹可能的「悲慘遭遇」,又不敢亂問。
還是朱三姊女人家細心。她發現妹妹的眼神極為平靜,看不出興奮,卻也說不上悲傷。
「孩子的爸爸還好吧?」她只問了一句話。
「孩子的爸爸很好。」菲雨也只答了一句。
然後姊妹倆就有了默契。
小孩子一生出來,朱爸爸又差點腦溢血,朱媽媽又當場昏倒,朱大哥、朱二哥又滿臉漲紅,有一堆問題想問卻又不敢問——那個小家伙一看就是外國人嘛!
粗粗的眉毛,深深的眼窩,濃密的松發,淡褐色的皮膚,雖然五官立體透亮,一出生就會笑,長得實在很可愛,可是……可是……將來菲雨要嫁,也很難騙人家說那是台灣人的種啊!
幾個大人完全不曉得該拿這個小小外國人怎麼辦才好,只有菲雨從頭到尾老神在在。
朱三姊自己的小孩子都大了,這愛笑愛哭、漂亮得不得了的小家伙簡直是她的寶。她一見到小外甥立刻佔為已有,直言妹妹敢丟給別人帶試試看。
于是菲雨干脆把房子租在姊姊家附近,平時上班時,身為家庭主婦的朱三姊就幫忙帶小孩。
「我來喂他。」菲雨跟過來接過女乃瓶。
「你手要捧他的頭,手臂撐著他的脖子,那個女乃瓶……哎呀你!手勢不對,去去去!我來就好。」親生的娘又被趕到一邊納涼。
菲雨郁悶地坐在桌子旁。
朱三姊看她一眼,「你小孩子戶口報了沒有?,」菲雨還是一只手撐著下顎,和姊姊干瞪眼。
「都五個多月了還不報戶口,不知道被罰多少錢了。」朱三姊嘮叨。
「前幾天去報了啦。」
「哦?」朱三姊好奇地瞟她一眼。「姓名欄填什麼?」看看,哪有這種娘,小孩都快半歲了還只有小名。
「就填‘朱建國’啊!」阿比塞爾應該不會介意小孩子的中文名字跟她姓,頂多英文名字讓他取就是了。
「怎麼這麼聳啊!浴道年頭誰還會取‘建國’、‘立志’、‘自強’這種名字?」朱三姊嚴正譴責。
「哼,小孩他爸鐵定滿意得不得了,你信不信?」她瞪了瞪眼。
這是妹妹第一次主動提起小孩爸爸的事。朱三姊遲疑了一下,很小聲地問︰「你跟小孩子的爸爸聯絡過沒有?」菲雨還是支著下顎,郁郁地搖搖頭。
「為什麼不聯絡?」
「我就是不想讓他知道才跑回來的。」菲雨悶聲說。
「……為什麼不想讓他知道?」
「因為我怕他死掉。」她很認真地回答。
朱三姊嚇了超級老大的一跳!
沒听說過哪個男人知道自己有小孩之後會嚇死掉的!會不會太夸張?
「唉,你不懂啦。」菲雨擺擺手,不想再說了。
朱三姊看著妹妹又走回客廳,坐在沙發上盯著新聞台,心里越想越不爽。
「你好歹說一下孩子他爹叫什麼名字吧?」一個跟她同樣不爽的聲音喊了回來。
「阿比塞爾!」從發現該來的沒來的那一天起,菲雨開始正視自己懷孕的可能性。
懊離開?該留下來?
她的心中強烈掙扎,每一絲感情都在大聲吶喊︰她不想離開,她想看見阿比塞爾知道她即將生下他的孩子時,那喜悅發亮的雙眸。
但是每一絲理智都在告訴她︰在戰場上生孩子只會為他帶來更大的危險。
阿比塞爾繼續兩個月無消無息其實就是一個警訊,基頓留守總部又是另外一個。
其它人雖然都瞞著她,她逼問西海也知道,阿比塞爾有幾次差點中了招,氣數已盡的政府軍下達了最終命令,即使他們最後敗北,也要拖著阿比塞爾一起下地獄。針對他而來的暗殺行動源源不絕,于是他不敢再和她聯絡,怕把矛頭轉移到她身上。
可是基頓被派回來了。
總部的戒備一直很森嚴,從來不需要像基頓這樣的主要頭目留守。阿比塞爾會派基頓過來,只代表一件事——他認為總部可能有危險。
如果她大月復便便被敵人擄去怎麼辦?
如果情勢最險峻的時候她突然臨盆怎麼辦?
如果小孩生下來被敵人偷走怎麼辦?
或者,最糟糕的,如果她和小孩一起被綁走怎麼辦?
阿比塞爾自己落在那些人手中過,他很清楚他的女人孩子若落在那些人手里,會有什麼後果。
所以菲雨完全不懷疑,阿比塞爾寧可自己的命不要,也要把她換回來。
瑪亞說得是對的——阿比塞爾是最強的,她的存在讓他變弱了。
她回答瑪亞的話也是認真的——她怕死。
她怕阿比塞爾死。
尤其是為她而死。
所以她選擇先離開,一如她當初對他的承諾——相信我,讓我自己決定。
離開前,她藏了一張小紙條在他放貼身衣物的櫃子里,如果他有機會回來總部,他一定會看見。
信很短,只有幾個字,但是他若是她心中的那個阿比塞爾,他會明白。
阿比塞爾,求求你,快一點!
我好想念你,好想好想好想,想得快不能呼吸。
我在這個遙遠的海島上,安全地等著你。不要忘了你的承諾,無論我在何處,你都要找到我。
然後,我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
四條黑衣大漢迅速爬上十二層樓,每個人氣息均勻,額角沒有一絲汗,仿佛走的是平地一般。
為首的男人特別高大,神情凜肅,跟在他身後的第二個男人中等身材,平時臉上都掛著一副開朗的笑容,不過現在一臉苦命相︰事實上,過去兩年以來,他大部分時間都是這副苦命相。
小心翼翼地推開樓梯門,確定走廊上無人,四個大男人從樓梯間閃了出來,走到其中一扇鐵門前。為首的男人揚了下手,最後一個人走上來咯咯兩響,也不知怎麼弄地就打開鐵門。
四個男人閃了進去。
為首的男人先在玄關停了一下。眼前是一間雅致整潔的小鮑寓,空間不大,但沙發上的抱枕,牆壁上的掛畫,偶爾的幾個調皮擺設,處處是溫暖寧馨的氛圍,和女主人的感覺很像。
「去把行李袋找出來。」男人對身後的伙伴說。
伙伴小心翼翼地開口︰「要不要等女主人回來,問問看她什麼要帶什麼不帶……好好好,我去找,我去找。」嗚,菲雨姑娘,拜托你下次不要這樣玩我了,老洛提沒有第二條命讓你這麼玩!
只要想到兩年前阿比塞爾發現菲雨被秘密送出國的表情,洛提就打個寒顫。那簡直不是雷霆震怒可以形容的,即使他從小和阿比塞爾玩到大,都沒有見過他那麼猙獰憤怒的神情。
阿比塞爾一把揪住瑪亞,旁邊的基頓連忙沖過來救人,阿比塞爾三兩下把基頓的肩關節卸了下來。
這是他第一次對自己的同伴動手!
臉色慘白的瑪亞一看見基頓為她受罰,立刻哭得天昏地暗。洛提在旁邊又要安撫暴怒的阿比塞爾,又要安慰受驚的妹妹,還要替基頓把月兌臼的肩關節推回去。如果瑪亞不是女人?他相信阿比塞爾早就動手了。
接下來這頭暴怒的獅子就要去追人,一群人馬上攔著他,大家你來我往又過了幾招,當場亂成一團……總算經過重重消息,確定菲雨安全抵達美國,阿比塞爾的怒氣才稍稍平息。可是接下來的兩年,他少有笑容,甚至不願意再看到瑪亞。洛提只好讓人把瑪亞送回東漠營區去。
這樣也好,反正他們兩個人本來就不可能了,讓瑪亞冷一冷,趁著這個機會體味一下基頓守了她十幾年的心情好了。
「找到了,你要塞哪些東西?」洛提從儲物間拿出一個黑色的軟質行李袋。
阿比塞爾一打開主臥室,整個人就僵住了!
現在又怎麼了?洛提哀聲嘆氣地靠過去。
不過就一間臥室嘛……呃?
洛提跟著傻眼。
臥室。
真的是一間臥室。床裙有蕾絲,窗簾是白紗,很女性化的一間漂亮小臥室。
問、題、是!
房間里那堆嬰兒用品是怎麼回事啊?啊?啊啊啊啊——名畫「吶喊」在洛提的臉上忠實呈現。
阿比塞爾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慢慢走進去,有點不穩地拿起一幀生活照——菲雨懷里抱著一個圓潤的小家伙,坐在一個插了一根蠟燭的生日蛋糕前面,拍照的時間是半年前。她指著鏡頭要那小家伙看,小家伙眼楮卻鼓溜溜的對準那個女乃油蛋糕,一臉饞相。
那根本一看就知道是誰的種!
啊,啊啊啊——菲雨——你起碼先打個pass讓我們有,心理準備啊——阿比塞爾的呼吸開始不穩。洛提小心翼翼地退了一大步……不,不夠遠……再退一大步。
前面那個男人倏然轉過身,又是一臉猙獰。
「這不就陪你來接人了嗎?大哥!」洛提討饒。「這種事,你家女人自己不說,誰事先能知道?」再怎樣肚子也是他搞大的,他自個兒當爹都當得無知無覺了,還來怪別人?
阿比塞爾看著房間里的女乃粉罐、女乃瓶、學步車,寬厚的大手輕觸一件粉藍色嬰兒服,重重深呼吸兩下。
「長官。」負責把風的人低喚。
那只手握緊收回!
阿比塞爾臉色陰暗,旋身飄出臥室。
洛提心吊在半空。不會吧?這家伙不會氣瘋了,連自己女人和兒子都不放過吧……「咿咿……個去吧起咕嘟砰砰起咕……」玄關處,一個小家伙趴在媽咪懷里,女敕女敕說著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嬰兒語。
「嗯?真的呀?好棒哦。」菲雨嘴里應著,單手吃力地把包包掛上置物架。
「饅饅咕嘰咕咯咯……」小家伙不安分地在她懷抱里翻滾。
菲雨努力維持平衡,將兒子抱緊。
「寶寶乖,不可以亂跳喔,媽媽會跌……」一道堅硬的軀體突然無聲無息地貼近她身後。
菲雨悚然一驚,還來不及轉身,後頸一麻,整個人跌入黑暗無際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