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她和陳九湘、石丹琪都過起了社會新鮮人的生活。
她本來就不是一個社會化程度很深的人,某方面來說,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這個世界里全都是了解她的人,所以對于她的異于常人,他們都不覺得奇怪。
但是出了社會之後,她要面對的人就更多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
陳九湘後來走上業務的路子,石丹琪在一間出版社當編輯,這都很切合她們的性子。
陰麗華學的是美術設計。後來,她在一家小鮑司找到了一個包裝設計的工作。
這間公司真的很小,連老板在內才十二個人而已。事實證明,十二個人就足以掀起一場戰爭。
這十二個人組成了一個復雜的社交網路,A和B不和,于是和陰麗華說B的小話,陰麗華听過就算了。直到很久之後,她才知道,所謂的「這件事我只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的意思就是——快點去跟全世界的人說吧!快點出去宣傳,宣傳得越廣越好。
當她發現應該「只有你一個人知道」的事C也知道的時候,她才發現C是听E說的,E是听F說的,然後加一加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只有她傻傻的在幫忙保守秘密。
所謂的辦公室政治讓她嚴重地不適應,她這輩子從來不曾如此不快樂過。
她的陰森和被動讓她再度變成團體里的怪胎,這本無妨,只是最後她成了全公司說小話的來源——她其實很搞不懂,那麼無聊無趣兼無味的自己,哪來的這麼多話題好讓別人講?
她覺得寂寞。
當她發現「寂寞」這個情緒時,她大吃了一驚。
她一直以為自己很習慣當少數民族的,自何時起,她開始會因為一個人而感覺到寂寞?
其實,她是知道答案的。
睡覺時,身旁不再躺著一個會讓她半夜熱到發汗的魁梧身體。
吃飯時,不再有人打電話問她要吃什麼,然後來接她一起去吃。
她生命中的前十六年都獨來獨往,但是後來七年卻推翻了她的秩序。
其實所有的這些厭煩,不適應,對新生活的無力感,都只有一個共同的起源而已,就是黃光磊不在她身邊。
當他在她身邊時,日子似乎沒有那麼難捱。
她想念他。
陰麗華好震驚。
曾經她以為自己很瀟灑的。
她甚至想過,如果哪一天黃光磊和她分手了,那樣也很好,她就可以回去過那種安靜的無聊的平淡的恬靜的人生了。
但是她錯了。
她的生活少了他之後,就像吃德國香腸少了酸菜,吃漢堡少了可樂,吃芭樂少了梅子粉,表面上看起來沒有太大差別,其實整個滋味都走調了。
當他在新訓中心第一次可以打電話給她時,陰麗華握著話筒,情緒激動得幾乎哭了。
「怎麼了?為什麼都不說話?」男性的嗓音在那一端透露著擔心。
「……沒事。」她努力把喉嚨里的硬塊咽下去。「你在那里好不好……習不習慣……」
「嗯。」他頓了一頓,低沉地道︰「我很想你。」
「……」這次她的眼淚終于掉下來。
原來愛情真的會讓人掉眼淚。
「那個變態有沒有再打電話騷擾你?」他很是關心。
她的嗓子里透出濃濃的鼻音。「還好……你不用理她,我搬進來之後她就沒有打來了……」
黃光磊听了更擔心。「怎麼會那麼巧你一搬家那個人就不打電話了?可見他平常有監控你的行蹤!」
「沒有啦……你不用為這個人擔心,真的……」她不想把本就不多的時間浪費在討論不相干的人身上。
那天那通電話很短,但是又給了她一點繼續往前走的動力。
幸好她還是可以見到他,在他放假的時候。
第一次去探視的時候,她不知道為什麼很緊張,心跳得好快,好像第一次要跟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相親一樣。
望著那迎面走來的昂藏身影,曬得更黝黑的皮膚與更閃亮的白牙,她的眼楮一酸,想也不想就一腦袋直直撞進他的懷里。
背後的黃爸爸、黃媽媽互視一笑,相偕走開,給兩個年輕人一點獨處的時間。
黃光磊將她帶到營區較無人的角落,捧著她的臉,細細打量。
她的頰還是那細女敕幼膩到滑手的程度,不過之前被他染上的淡淡血色已不復見,額間又隱隱帶著青氣。
少了他的陽氣「滋補」,她的體質又漸漸回到以前那森涼的模樣。
「臉又變成白色的了。」他咕噥著,低頭含住她的唇。「等我將來能出營區,再替你好好‘補一補’。」
陰麗華當然知道他說的是怎麼「補」,小臉煞紅,總算又染上一絲暈潤。
黃光磊心中一動,突然發現當兵也沒有他想像中那麼不好。
以前總覺得她懵懵懂懂,對兩人之間的戀情似乎總是他在主動,他在熱中。大部分人眼中看到的都是條件好能力強的他,和相形遜色的她,然後認定她會是那個患得患失的一方。其實,在這段感情里一直有著不確定感的人是自己。
他有時候會覺得,是不是沒有自己,她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終于,這段分離讓她感受到了對他的依戀與在乎,他到底不是一個人在唱獨角戲。
「一年多很快就過去了,乖乖等我。」他在她耳畔低低地說。
「嗯……」陰麗華心頭一酸,差點又要掉下淚來。
還好,隨著他分發到部隊里,假期變多,兩個人能見面的機會也增加了。雖然還是令人不滿足,多少能稍解相思。
不過,公司里那幾派人馬斗得越來越凶,讓陰麗華更加厭煩。以她的個性,她也只是默默地隱忍著,不過黃光磊從幾次的探詢里,感受到了她的不快樂。
「做得不開心就不要做了。」他受不了她被人欺負。
「那怎麼行……」雖然房租很便宜,等于半買半相送,但是在大不易的台北,一切生活開銷都要錢。
「我再幾個月就退伍了,到時候還不至于養不起你,你干脆在家接案子做好了,有接到就當賺零用錢,沒接到也不必有壓力。」
「不可以……」她還是覺得不妥。
「為什麼不可以?」他不在乎地道。「如果伯父那里介意的話,那我們先去登記結婚好了。」
陰麗華完全傻掉!
她她她……她被求婚了嗎?
「那那……你你你……那個……我不不不……不行……那個……」
「正式的喜宴等我存夠了錢之後再辦不急,只是先登記一下,讓伯父那里沒有後顧之憂。」本來嘛,婚宴這種事他爹娘是一定會買單的,不過從小就獨立慣了的他覺得討老婆還讓別人付錢,听起來就很遜。
反正他和小女鬼都不是很在意儀式的人,晚幾年再發帖子也沒什麼打緊。
他說得理所當然,事主听得冷汗涔涔。
「那、那個……我我、我再考慮一下!我我我考慮一下。」
開什麼玩笑,她還記得她大學時候的承諾耶!
她答應小湘和琪琪絕對不會拋下她們月兌團而去,她怎麼可以食言背信?
不行,她絕對不能當一個無情無義的人!陰麗華堅忍握拳。
結果每次見面他都談起這件事,害她慌得差點不敢來了。
但是不來會死得更慘啊啊啊啊——
「你到底在怕什麼?」黃光磊不爽地盤起手臂。「一般不都是男人比較不願意定下來嗎?我都不介意了,你在介意什麼?」
面對他雙目炯炯的利光,她像只顯微鏡下的小細菌一樣,被放大到無所遁形,只能頭低低的,拿頭項心對著他。
「就……那個……」嘰哩咕嚕,囁嚅一堆,不知道在講啥。
「什麼?」他低頭湊近了去听。
「就……」嘰哩咕嚕,嘰哩咕嚕。
「陳九湘?阿煌馬子陳九湘的那個陳九湘?這跟她有什麼關系?」
「啊……」嘰哩咕嚕,嘰哩咕嚕。
「……」
听話的人沉默很久。
半晌——
「陰、麗、華——」石破天驚的一吼震動了整座軍營。「為什麼你要嫁人還要看她們有沒有先嫁?你有沒有搞錯?你給我回去之後立刻跟她們絕交,听到沒有!立、刻、絕、交!」
那只被放大的細菌一溜煙逃得不見人影。
于是,就在兩個人吵吵鬧鬧聲中,總算迎來了他退伍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