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越是個特殊的小孩。
不是自閉兒,卻沉默寡言得緊;不是營養不良,卻半點肉都不長;不是小流氓,卻不愛搭理老師的詢問。在親子閣,他是個神情倨傲的獨行俠!
今天,他又遇到麻煩了。
幾個小凶神惡煞堵上獨自踽踽而行、瘦弱如柴卻又一臉酷相的劉青越。
他們圍成半圓,在他眼前吆喝張揚。
劉青越不言不語。
這檔子半路挑釁的事情,一個星期總有兩三樁,他習慣了,也視而不見。
除非,他們過火了。
「听說,你很狂嘛!」有人開炮了。
看,又來了!
「看吧,我就說他連吭都不會吭的。」有人不滿他的沉默,在一旁插話鼓噪。
「仗著家里有錢,狂個屁呀!」
劉青越只是瞪,並不反擊。
他們真煩!
「怎麼,你突然變成啞巴了?」
任他們張牙舞爪,孤軍以對的劉青越都不吭氣,也不速速逃命,只是不滿且厭煩地瞪著他們,那模樣說多酷就有多酷,也很氣煞一干小凶神惡煞。
兩方對仗,戰火蠢蠢欲動,然後,其中一個小表忍不住,上前想扯開他別在胸口的小方巾。
他甩開身,怒瞪著比他高一截的小強盜。
「給我!」
沒搶到東西,動手的小家伙怒著小臉吼。
「呸!」
這聲簡潔有力的不屑像是開戰宣言,對峙的兩方蠢蠢欲動,幾個敵我不分的推擠下來,孰強孰弱,一目了然。
忽然,一個小不隆咚的恰北北跳了出來,圓嘟嘟的隻果臉龐有著警務人員的使命感。
而且,凶煞之氣盡顯!
「你們不準打架!」
「赫!」
「媽媽說的,不準打架。」童稚的嗓子很清亮,也很有江湖味。「你們好不要臉噢!」
她喊得很大聲,幾個小惡煞全都住了手,轉而拿一雙嘲弄又光火的眼神瞪著伸張正義的小俠女。
「龍蕾!」
「你以為你是誰呀?」
「是呀,你小心被我們扁。」
「對,一塊兒扁算了!」
想扁她?
「你們敢!」
小女孩雙手叉腰,毫無懼意。「好膽就來呀!」
她的無畏無懼讓一群比她大上好幾歲的小惡煞微微退縮,但是,還是有人的膽子多長了一顆。
「為什麼不敢?你以為你媽媽是主任,我們就會怕?」
她的確是這麼想。
可是,不用媽媽來撐腰,她也可以將他們……呃,爸爸是怎麼夸她的?嗯,憑咱們家蕾蕾的身手,輕易便可以擺平一群中看不中用的小嘍噦……
對,就是擺平!
「你們打人就是不對……」
「窮酸小孩,滾啦。」
賓?她才不滾呢,而且……
「什麼是窮酸小孩?」
她好奇的問道。
「就是又窮又酸的小表啦,問這麼多,你快閃開。」
「不要。你們不準打架!」
「關你屁事。」
「噢,你講髒話!」她又捉到這壞蛋的把柄了,待會兒,絕對要找媽媽告狀去。
「講又怎樣,你再不走,我們連你一起扁喔。」
听他說著,幾個戾氣騰騰的人又往小男生攏近,龍蕾想也不想,躍上前,矮胖的身子擋在瘦竹竿前面。
「不準打架!」
「關你屁事呀?滾開啦你。」
「我不走,你們如果打人,我要跟我媽媽說……」
忽然一個聲音響起,「我不用你幫。」
「咦?」
「走開啦你!」
將雙臂平展、氣勢銳不可當地擋在瘦竹竿身前,沒想到竟听見他粗聲粗氣的驅離她,小丫頭愣了愣,回頭瞪著不識好歹的敗將,有些疑惑不解地問道︰
「你說什麼?」
「我說,你快點滾開。」
「啊?」
圓澄澄的亮眸眨了眨,像是沒听懂他的話,再問一次,
「你說什麼呀?」
她知道這個大哥哥,卻不曾跟他一起玩過。
因為,他總是不瞧人,也不跟同學一起玩,好狂,好像別人都不如他;安琪老師說過,這大哥哥的家跟城堡一樣大,有錢得要死;可是,她小小的腦袋瓜也知道,家里錢多多也沒用呀。
養出來的小孩不能打、不能罵,不但沉默,膽子小得跟老鼠一樣,而且,打都打不贏人哩。
心里有點瞧不起這大哥哥,但她知道她要幫他才行。她最討厭這些人總是以強欺弱,以多凌寡;而她最喜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
「我不幫你,你就輸定了啦!」
她的宣言不啻是火上加油,更加令劉青越顏面無光,學著不知何時被攢進記憶里的狠話,他咬牙切齒道︰「你他媽的給我滾啦!」
「滾?」
她又不是球,怎麼滾呀?而且,再笨,她也听得出他並不歡迎她的拔刀相助。
「你不高興我幫你?」
「沒錯。」
「啊?」她瞠目結舌。「可是……」
「雞婆!」
被罵得莫名其妙,龍蕾一下子紅了眼眶。
「討厭鬼,你怎麼可以……」混亂的腦子里,有限的字匯無法搜尋出貼切的形容詞,她氣得直跺腳。「你是王八蛋,你小混蛋,你臭雞蛋,你是豬八戒……」
听她越罵越凶,也越罵越上口,劉青越更火了。
剎那間,像是窩里反的兩人對上了,而不甘被冷落的小惡煞們再插進戰局,一場混仗就這麼開打了。
亂拳之中,半大不小的毛孩子誰也捉不準自己的拳頭會落在誰身上,反正,揮出去,撲了個空,當是練拳,若打到了人,就算是賺到了……
龍蕾打得不亦樂乎,像在玩躲避球,她向來就喜歡玩躲避球;她笑呵呵,這揮一拳,那踹一腳,閃躲自如得像條泥鰍,直到那個飛拳朝她襲來。
她不是沒看見那個瘦巴巴的小拳頭,因為,它朝她的鼻額直飛而來,但,她傻瞪著它,完全忘了閃躲。
是那個大哥哥的拳頭,她認得!
但是,怎麼會呢?
她跟他,不是同一國的嗎?
眨眼工夫,拳頭當面擊來,這個疑惑也籠上她,跟著她跌進暈黑的暗沉世界!
月月月
劉家坐落在外雙溪的豪宅,一場家庭風暴熊熊燃起。
面對著幾雙含意各異的指責目光,劉青越抿緊薄唇,一如往常般撿了張離他們最遠、卻能將他們的一言一行收入視線的位子,端坐如神。
幾場小爭執後,他已經理清大致的情況。
安親班的那一架,只是這場風暴的一小蚌起因,但這場大風暴,處處都牽引著他的未來。
他會留下?還是被送走?
默默掃視著家里的大人,他等著、揣測著,誰會先拿他開刀?心里暗暗的知道,絕對是「她」——
自他們一家三口搬進大宅後,就唯恐天下不亂的二女乃女乃。
丙不其然!
「打架?」高貞秀拉高嗓門。「老天,這麼小就在耍太保了?這以後還得了呀?」
而劉平召的震愕來自別的事情。
「你說什麼?」他傻了眼。
劉志鋒壓住嘆息。「爸,我跟瓊英,我們……決定離婚。」
這突如其來的宣告听進高貞秀耳里,又是一楞。「什麼,離婚?!」
「貞秀……」
「這怎麼可以呢?這傳出去多丟臉……」
「不關你的事。」劉志鋒聲音雖柔,卻有著十足的喝令意味。
「你听到沒?平召?你听到你兒子說了什麼話沒?」
「貞秀,唉,你少說一句。」見她遞來不滿的眼神,劉平召微搖頭,示意易煩躁的她安靜,由他來處理一切。
斑貞秀不想少說半句,也不想被摒棄在外,但丈夫都開口了,她只得不情不願地靜觀其變,心在跳腳。
小越才十一歲呢,竟然就在安親班跟人動拳腳,還打傷了人,這還得了呀?
有個喊打喊殺的流氓孫子,再加上離婚的兒子……往後,劉家的面子要往哪兒掛呀?
天哪!
沉默數秒,待震撼稍定,劉平召語重心長的問兒子,「你們想離婚?」
「是的。」劉志鋒輕聲供出,「我們已經這麼做了,對不起,爸爸。」
「已經做了?」
「昨天簽的名。」
聞言,劉平召又是一震。「昨天?」
「嗯。」
「你們……真夠決絕。」深銳的眸神躍上濃濃的不悅。「快刀斬亂麻,動作快得讓我連阻止都來不及!」
劉志鋒還是那句老話,「對不起,爸爸。」
「難怪你成天不見人影,都在忙著整理東西?」見向來溫馴听話的媳婦兒點點頭,他掉頭再問兒子。「那,小越呢?」
已私下辦妥手續的兩人互視一眼,由劉志鋒發言。
「我已經在喬治亞的一所學校替他辦好了手續。」
「喬治亞?美國?」
「嗯,那間學校的口碑很好,無論教學或管理都很上軌道,小越在那兒會受到很好的照顧。」
「這麼說,小越也得住在學校了?」
「對。那兒的學生一律住校,本來,我們打算下個月再送他到那去的……」
「一離婚,你們連兒子都不要了?哼,還真是狠哪。」杵在一旁沉默許久的高貞秀月兌口冷嘲。「要不,將他留在台灣呀。反正,劉家財大勢大,就算沒爹沒娘在身邊,也不怕他會被人欺負。」她頓了頓,「哪,今兒個不是才在安親班耍過威風?」
听進高貞秀的不懷好意與落井下石,劉志鋒也不禁針鋒相對。
「要養,也不是你來養,你插什麼話?」
他既不屑且嫌棄的口吻當下將高貞秀氣得火冒三丈。
「唷,平召,你听听看……」
「你閉嘴。」
沒料到向來挺她的丈夫這回幫的是他兒子,高貞秀怔了怔,難以置信。「什麼?」
「少說一句行嗎?」厭煩的將手一擺,劉平召不理會她的跳腳,只想耳根清淨些。「出去,我跟他們有話要講。」
要她出去?
「平召,你這擺明了是將我撇到一旁?」她氣得聲音都變了。「這不是笑話嗎?就算是老二,可好歹,我也是你光明正大娶進門的老婆……」
「出去!」
再不識相,也听得出脾氣溫和的丈夫已經動了怒,她磨磨牙,含怨沖出客廳。
劉平召沒急著跟兒子追究,只是幽聲長嘆。
凝望著因接連沖擊而現出老邁的父親,剎那間,劉志鋒于心不忍,可是,瞟了眼心意已決的瓊英,他無奈于心。
事實擺在眼前,再瞞、再說,也只是徒勞無功;這次,小越動手打人的突發事件,就當是個引子吧。
希望換個新的環境能讓沉默倔強的兒子開朗一些!
月月月
才睜開眼,就見一室的白,龍蕾也不畏懼,眨眨眼,卻不由得輕抽起氣來。
見女兒醒了,頓時松了口氣的江鳳連傾向她。「蕾蕾,你覺得怎麼樣?」
「啊?」
「蕾蕾?奇怪了,不是醒了?蕾蕾?」
「唔。」
「蕾蕾呀,你听到媽咪的話沒?」
「听到了啦。」圓滾滾的眸子轉了圈,忽地,可愛的小柳眉擰緊。「頭痛痛。」
听她會皺眉、會應聲、也會喊痛,江風連安下了一顆心。「小腦袋破了個那麼大的洞,痛是當然的……蕾蕾,別急著坐起來,你要再躺一會兒……你別模啦,就叫你別模了,這麼粗手粗腳,繃帶會被你扯亂的。」
「繃帶?」
「你受傷了,醫生叔叔幫你的小腦袋纏上白白的紗布。」
「噢。」
肥肥軟軟的小手依舊撫觸著它,嘴畔含笑。繃帶呢,她受傷嘍,明天到學校時,絕對要跟小英說說她的英勇事跡……
「好了,好了,別笑了。」替不安分的小女兒攏著被單,江鳳連寵愛的嘀咕,「真受不了你唷,這種事情有什麼好驕傲的?不準再呆呆的笑了,听到沒?」
「好。」她靜不到兩秒。
「媽咪,我口渴。」
「好,媽咪弄點果汁給你喝。」
移開對繃帶的注意,她好奇的巡視著病房,然後注意到,病房里就只有他們一家三口人……骨碌碌的眼珠子又是一溜,嘴角不由得往下撇了撇。
「他呢?」她記起那一拳了。
那個狂不隆咚的小混球!
她才不想念他呢,可是,既然是他將她打進了醫院,就應該守在這里呀,電視不都是這樣演的?
他該一臉羞愧,甚至是眼淚汪汪的守著,只等著她睜開眼…
倒著果汁的江鳳連微愣。「他?」
「那個凶手呀。」
凶手?
江鳳連的臉都垮了,慈祥和藹也全都不見。
「蕾蕾,你這是跟誰學的話?」不多想,她一轉頭,罵起了始作俑者。「都怪你啦,成天守在電視機前面看什麼看?這下子可好了,現在這丫頭成天一開口就是一堆鬼話……」
長相很野獸派的龍祈升被念得連氣都不敢吭。
他覺得挺冤枉的,是電視教的,又不是他教的,能怪他呀?但是,有樣學樣的丫頭的確總是跟他一塊兒賴在電視機前面呀……好吧好吧,隨她嘮叨,誰叫他理虧。
「媽咪?」
「什麼啦?」正在氣頭上,江鳳連壓根忘了輕聲細語。
「你好大聲噢,又凶巴巴的。」褪了紅潤的蒼白小嘴扁了扁。「隆隆隆的,像打雷,我腦袋快爆了啦。」
這小丫頭,想造反了不成?
「我的頭真的好痛好痛啦。」
「還很痛嗎?」聞言,做娘的心當然也跟著抽痛。「媽咪小聲點,不吵你。」
「噢。」小嘴巴滿意的嘟上,眼角瞟見爸爸偷偷地朝她豎起大拇指,她得意的笑了,卻又立即皺起眉頭。「那個不知好歹的小壞蛋呢?」
不知好歹?小壞蛋?
「蕾蕾?」江鳳連大驚失色。「誰教你這麼說的?」一個小丫頭片子,滿嘴江湖話,這還得了呀!
「爸爸呀!」’
「爸爸?」
「嗯。」龍蕾嚴肅的點點頭。「爸爸不是常常這麼罵人?」她是個誠實的小孩,不說謊。
但是,江鳳連惱得臉都歪了。
看吧,她沒怪錯人!
龍祈升瞧賴不掉帳,但也不想逃離病房,索性裝傻,勇敢地上前拍拍小女兒嬰兒肥的蒼白小臉頰,干笑數聲,嘴里還咕噥著沒人听得懂的吱吱歪歪。
瞪著他在瞎忙,江鳳連森冷的凝視中有著不容忽視的警告。
皮在癢了你,等回到家,再好好的跟你算帳!
又不關我的事……
哼,關不關你的事,等回到家,你就知道死了!
「呵呵呵。」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龍祈升迅速的想轉移這個危險話題。「蕾蕾呀,你找小越那孩子做什麼?」
「報仇!」
龍家夫婦一听,傻了眼。
「什麼?」
「報仇呀,有仇不報非君子,君子報仇,三年不晚,爸爸,你不是這麼告訴我的嗎?」龍蕾振振有詞,隻果小臉漾滿了決心。「都是他害的啦。」
「蕾蕾!」江鳳連無力了。
看向丈夫的視線更是虎虎生風,更是凶戾,更是憤怨不滿!瞧瞧你,將孩子教成什麼樣呀?年紀輕輕,就這麼熱中刀光劍影的江湖生涯,往後那還得了?
「都是我的錯,行嗎?」他一臉慚愧。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龍祈升深知老婆的忌諱與寬宏大量,自首無罪,所以早低頭就早贏,也早月兌身哪。
「哼!」
可這個仇,龍蕾始終沒報成!
出院不到一個月,早就又生龍活虎的她逐漸將這場架拋在腦後;一年後,若有人提,她還記得有這碼子深仇大恨;再一年,隱約記得……然後,她完全忘了曾經被人打進醫院了。
包遑論劉青越這號人物。
他是誰呀他?!
月月月
被禁足兩天,開禁後,劉青越也沒像放出籠的鳥兒般爬爬走,整個人死寂的窩在自己房間懶得動。
他知道自己的命運了!
因為,他揍傷了那個小雞婆,所以,爸媽要送走他。
因為,感情轉淡的爸媽離了婚,所以,他要離開這個他已經逐漸適應的環境。
因為一大堆天殺的理由,他必須走!
他恨透了這種被放逐的感覺,他咬牙忍住當孤寂襲上心口時的無奈與無助;他怪一切……尖酸刻薄的二女乃女乃,輕易就放棄了他的雙親,還有,那個害他被送走的小雞婆!
于是乎,他開始憤世嫉俗。
踏進異鄉、異地的第一天起,他的生活與心態就相當封閉;比在台灣時更孤傲冷倨,他誰也不理、誰也不睬,成天不言不語地困在自己的小小世界。
「瑞克,怎麼不跟同學一塊兒玩呢?」
面無表情的他只微點頭,並不隨著老師的諄諄建議而起舞。
玩?他只想毀了這個世界!
自我束縛的日子持續不斷。
「瑞克,你要開朗一些呀!」
「瑞克,別老是陰沉沉的。」
「瑞克,一塊兒去喝杯飲料。」
無論師長們怎麼費盡心思,他始終沒嘗試讓自己融入新的環境。
直到在一次的校內田徑競賽,他跟同樣來自台灣的裘伊為爭奪第一而奮戰不休,兩天的賽程過後,他結交了這輩子的第一位朋友,進而結識了裘伊的那一票喜歡興風作浪卻也機敏過人的死黨。
被放逐的異鄉生活,開始豐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