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進豐禾時,她才十六歲,是設計部里一個打工小妹。
堡作內容沒有太高的技術性,就是跑跑腿,做些上頭交代下來的雜差事務。
她安靜,不多話,只用眼楮看,默默地學。別的工讀生貪懶,不必要的雜差能避則避,但她不挑事,什麼都做,設計部的大哥大姊們也喜歡這勤奮的小女孩,比較願意教她,那樣她就能學到比別人更多、更多。
雖然身體很累,但心靈像一塊未飽和的海棉,不斷地吸收。
有時候,會遇到需要加班的情況,其他人藉口推避,人手不夠,她就留下來,這次是聖誕節要換檔期,利用夜晚休館後的時間布置。
「嗨,需要幫忙嗎?」有個大男孩,蹲在她面前,笑容親切地問。
她抬頭看了一眼,又默默低下頭做手工,接小燈泡。
這個人她知道,是豐禾的小鮑子爺,閑來常在各部門串串門子,他爺爺要他來見習,能學多少是多少。
她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學到什麼,是認真學習還是來過個場而已,反正那不關她的事,既然前輩大姊有偷偷告誡她,這位是權貴,那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她不擅與人交際,沉默最不會出錯。
雖說,她其實不討厭他。
他身上沒有權貴氣息,而且笑臉迎人,熱力四射,讓人看了心頭也暖洋洋。
她不搭理他,他就自動自發湊過來,蹲在一堆雜物中跟她一起做手工,沒一會兒,看見女工作人員從貯物間搬出大紙箱,他立刻上前接手。
這真的很不權貴。
她看過他替打工小妹搬影印紙.,也看過他替打掃阿桑提水桶;還有一次,他蹲在服務台扮鬼臉,逗笑了跟媽媽走散等認領的小女孩。
他對老弱婦孺特別照顧,尤其女性會格外憐惜——無企圖的那種。
奇怪的公子爺。她心里想。
做完手工,她爬上梯子掛燈泡,在玻璃窗上貼雪花。
「小妹,你下來,這讓男生來。」
他突然出聲,踮著腳尖要往高處懸掛飾物的她,嚇了一跳,沒踩穩梯子,再接下來,記憶有片段空白,只覺陣陣疼意襲身,等意識餃接上來,她是趴跌在地上,目光對上男孩關切俯視的目光。
「你還好嗎?」
她本能地,點了點頭。
「可以動嗎?」他不敢貿然踫觸她,聲音放得很輕很輕,詢問著,好似揚高一點音量,就會弄痛她。
她試著移動身體,縮了縮腿,然後一陣蹙眉。
「哪里痛?」
「……腳。」
他評估了一下情況,回頭交代工作人員幾句,便直接抱起她,前往醫院。
她還記得,從公司到醫院、再到做完醫生安排的每一道檢,他一直全程相陪,替她辦住院、忙進忙出……
她躺在病床吊點滴時,他在耳畔低問︰「醫生說要住院觀察一個晚上,需要替你聯絡家人嗎?」
家人?不,她沒有,一時想不出,能聯絡誰?
她已經記不起來,自己當時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回了他些什麼,只記得他的神情更為柔軟,模模她的發,輕聲說︰「沒關系,閉上眼楮好好休息。」
他一定有學過催眠術,她覺得自己眼皮變得好重,慢慢、慢慢放松下來,安心地沉入夢鄉。
她在醫院待了二十四小時,好像時時都能看到他很閑地在病床邊晃。
有一次小睡醒來,听見他在病房外跟誰說話。
「臭小子,跟你說幾次了,不要亂放電,當心人家小女生誤會。」
「沒有啦,阿娘!」
「沒有?那你顧前顧後是怎樣?這麼熱心要不要去選好人好事代表?」
「人家在我們公司受傷,啊是不用給人家負責一下喔?你血汗工廠啊你!小心被投訴勞工局。」
「……都有你的理!全公司是都沒人了嗎?她的主管呢?」
「好啦,可能也有一點點心疼。這小女生好堅強,從頭到尾哼都沒哼一聲,我第一次看到這種摔到腦震蕩、大腿骨裂還那麼鎮定,眼淚不掉一顆的女孩子,人家小甭女無依無靠,多照顧人家一下是會怎樣?」
說穿了,不就是同情心又泛濫了。
「說不過你。喏,你要的魚湯!自己分寸拿捏好,別又害對方會錯意。」
……
其實,不會的。
她很務實,從來沒有作過灰姑娘的童話夢。
雖然,他回到病房後,給她的笑容,純粹又燦爛。
「嗨,你醒啦!有鱸魚湯喝喔。」
傍過她的暖暖溫情與關照,也始終留在她心底,不曾忘懷。
出院後,他偶爾繞到設計部,總會記得跟她打聲招呼。
「嗨,好點了嗎?醫生說你要多休息,不要過度勞動腳傷,知不知道?」剛開始,是叮嚀她養好骨傷。
「午安,吃過沒?」隔空拋來水果。「一天一隻果,醫生遠離你。」
「妹子,老實說,你其實是漢子吧?」看她一口氣拎起一大箱文件,他打趣地說。
還有一次,他突然給了她一鍋紅豆湯,笑笑地說︰「喝這個好像會好一點——听我媽說的。」
她不知道他是從哪里看出來的,昨天她肚子很痛,一度差點站不住。
他對誰都好,但對她,確實比別人多照顧了些。
她很清楚,那只是可憐她,沒別的企圖,更多是大哥哥疼惜小妹妹的心意,但是看在旁人眼里,不見得都會這麼想。
「真看上她了?不會吧?!原來你好這一口,真怪的品味——」
她經過走道時,剛好听到。
然後他一拳往對方肚子招呼過去。「說什麼低級話!人家純潔小花一朵,你污我耳朵就算了,不要污人家名聲。」
她知道自己外貌不顯眼,嘴也不甜,不懂適時扮柔弱,在多數人眼里,並不討喜,甚至不會有人認為,她也是朵該被呵護的小花。
可他覺得是。
她悄悄地,將那被呵護的心意,收藏在心底,暖暖地,熨著心。
「嘿,小妹,你會笑吧?」有一回,他逗著她。「認識那麼久了,你怎麼都沒表情?好歹笑一個給我看?」
她默默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近一年來,他是第一個,對她釋出滿滿善意與關懷的人,她想,自己至少該回報他一記微笑。
但是,還來不及回應他些什麼,主管來找她談,問她想不想往台中分館發展?
身為主管,底下的人誰有心誰沒心,工作態度是看得見的,主管覺得她是個苗子,留在本部不如去分館磨一磨,出頭機會較多,磨出點成績再回來,就有競爭的本錢。
她回去考慮了一下,就去了。
她當過顧服,因為那個大男孩說︰「小妹,你好呆。」
她一開始听不懂,然後他指指不遠處嬌嗔「好重,拿不動」的新進女職員,小聲跟她咬耳朵︰「我已經夠呆了,你還比我更呆。該像小女生時就要像小女生,懂沒?」
她還是不太懂,但是她上員工培訓課程,讀顧客心理學、危機處理、察言觀色、說話藝術……等等。
她從顧服、樓管、區管……一路往上爬。
這些年,她總是想起他,無論再忙、再累,總沒忘記過他。
為什麼會這樣?她先是懵懂、到隱約模出一些輪廓,而後,有個感情諮詢專家的顧客,與她聊過幾句後笑說︰「你傻呀,這就是愛上他了。」
這,是愛嗎?
她記得他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惦在心頭一再低回,舍不得忘。
原來,這就是思念。
這些年,努力充實自己的實力,為的不只是回報楊總,心靈深處,總還藏著一道堅定信念——
你呆,沒關系,我會變強。
那一年,他對她多方照拂,往後,換她來,護著他。
***
她始終記得,自己欠他一記微笑。
所以見面第一件事,便是將那抹反覆練習,只屬于他的微笑,給他。
純然地,喜悅,以及——綿綿思念。
能再見到你,真好。
這些年,始終關注著他,她知道,他一切的習性。
知道他偏好鬈發、長腿、細腰-性感、再帶點知性嫵媚的小女人。
知道他不吃窩邊草,獵艷範圍絕不觸及公司領域。
知道他依舊軟心腸,尤其見不得女孩子受傷害。
對不起,就算計你這一次,我想爭取一個,在你身邊的機會。
看著他,在她身上縱情,她一刻也不舍得移開目光,氤氳泛淚的眸,痴痴望著,即便他的粗率弄疼了她也無妨,她一向很能忍痛。
有那麼一刻,她差點就要月兌口而出——
我好想你。楊……叔魏。
但是她沒有。
當楊總來找她談調職的事時,她就在心里給自己下了一個賭局。
賭上她的一切,去爭取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刻,一夜也好,一天、一月、一年、兩年……更長或更短,都無妨,停損點是——他的笑容。
哪一天,他不快樂了,她就收手,絕不讓這痴心一片,成為他心上的負擔。
否則,窮此一生,她會用盡一切心機,讓他在她身邊,幸福。
***
很久、很久以後的某一天——
「寶貝、寶貝……」他回來,一進門便喳呼亂叫。
「怎麼了?」她坐在化妝台前抹晚霜,偏頭瞧他一臉小男孩挖到寶似的興奮表情。
不是去楊家祖宅給楊總送公文嗎?送個文件可以送到心花怒放?
「給你看個東西。」他神秘兮兮地,把藏在後頭的手伸出來,將挖到的寶放桌上。
一本期刊。
年代很久遠的期刊,少說十年有了。
「這有什麼好開心的?」公司每年都會做一本這樣的期刊,記錄公司的年度發展、重要計畫、活動花絮、員工旅游……阿里阿雜的,由設計部負責統籌設計,她參與過一次。
「剛剛在仲齊哥那里,回顧了一下舊期刊,沒想到讓我發現這個。」他翻到某一頁,七夕情人節,請明星站台的活動花絮。
「然後呢?」她還是不知道重點在哪。
「這個啊,你沒認出來嗎?」他指向舞台邊,默默忙碌的小身影。一般人根本不會去注意到,她從來就不是照片的重點,只是小小的、小小一片陪襯綠葉。
他第一時間也沒想起來,可是有一道很模糊的畫面閃過,讓他再多看了兩眼,于是,愈來愈多的記憶,如潮水般回涌。
「那天,情人節還要加班,女生都在該該叫,只有她,總是安安靜靜做事,不抱怨,不羅嗦,我還記得那一天,我將活動後的花束,拆一朵下來給她,跟她說了一句—」
「情人節快樂。」她低低地,接續。
他笑了。「對。因為我覺得,她個性那麼好,以後一定會有個好男人,把她捧在手心里疼惜。」他彎身,由身後擁抱,下巴擱在她肩上,輕聲說道。
「她不漂亮。」那時還不懂得打扮,短發及肩、厚厚的瀏海、眼鏡,總是遮住眼楮,比起同齡的女孩子,她不嬌不俏,平平凡凡,毫無特色,大部分人都不會想多看她一眼,她一直想問—「為什麼,對她那麼好?」
「因為她乖巧、安靜、任勞任怨。這種個性很吃虧的,忍不住就想多疼疼她。」
「同情弱者?」她知道,他心很軟。
「她不是弱者,是強者,受傷時哭都不哭,心靈很強悍,是我見過最堅強的小女生。」
一直以來,都不覺得她需要被同情,只是單純地,想對她好而已,後來,事實也證明,她真的很強,強到——足夠保護她的男人。
「她的男人,覺得很驕傲。」他貼著她耳畔,低喃。
她不語。
楊叔魏知道,她這是在害羞,耳朵都紅了。
他吻吻發熱的耳廓。
小女生的臉容,已在記憶里模糊,但他是記得這個人的,若不是這張照片串連起記憶,他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原來他們這麼早以前,就已經相識。
這讓他覺得,自己起跑點好像也沒輸仲齊哥太多,對于接下來要做的事,稍稍有了點底氣。
「那個……寶貝,你有沒有覺得,這一定是姻緣天定,不然你怎麼會繞了一大圈,又繞回到我身邊來?所以……那個……嗯……就是……」
「叔魏。」她側首,柔柔一喚。「你想說什麼?」他想說、他想說……
楊叔魏深吸一口氣。「我有東西要給你。」
他由口袋里,掏出一只小方盒。
它很小,真的很小,她卻幾乎等了它一輩子——
楊叔魏見她只是看著,遲遲不語,心里頭不免忐忑。
這鑽戒是仲齊哥強塞給他的,他本來也沒想那麼早開口,之前田湘琪那件事,他覺得自己還在觀察黑名單里,雖然沒有真的外遇,但總還是需要一點時間漂白
他不知道她現在對他有幾成信心,也不確定仲齊哥在她心里,是不是還留有一絲殘影,但他知道,自己絕對是她擱在心上,最疼最愛最寶貝的那一個。
就沖著這一點,他才敢開口。「好不好?我想叫你老婆。」
她揚唇,輕輕笑了。「你不是早就叫了嗎?」
那不一樣啊,雖然早厚著臉皮喊了,但也想更名正言順一點,不然老被兄弟們吐槽。
他一邊研究她的笑容,一邊思考,這樣的回答,到底是點頭還是搖頭的意思?有點難以界定耶…….
「叔魏,我也有東西要給你看。」
這是不是就叫轉移話題?所以還是被拒絕了嗎……
「什麼事?」涼風颼颼,空虛寂寞冷。他現在對什麼東西都不感興趣了,但又不能表現得太沒風度,至少得打起精神,等會洗澡時再躲進浴室里哭。
仲齊哥還跟他打包票,說什麼她若拒絕他,他要跟他姓。
那不就跟田湘琪指天立誓,說她若有破壞他和曉寒的心思,她的姓就倒過來寫一樣嗎?很多事情,他只是想簡單點過日子,不是真的那麼無知。
還是說,他看起來真有這麼好唬弄?
她打開抽屜,向他遞來一物時,他還在淒風慘雨,順手把玩翻弄,完全心不在焉。「你給我這干麼?」
她嘴角笑意斂了斂。「你不要?」
「我要這做什——」一頓,有點眼熟。這是不是傳說中的……
有,他看過!上次楊季燕來公司時。「如果我沒記錯,這玩意應該叫——兩條線?!」
她差點笑出聲。「它不叫兩條線,它叫驗孕棒。」
「是,我知道。」深呼吸。他知道這叫驗孕棒,雖然沒有女人拿它來找過他,但他絕對知道這兩條線的意思。「你、你的?!」
不然她給他看別人的驗孕棒做什麼?「我以為,你應該會更開心一點。」
第一次,在枕頭下找到她的避孕藥時,她思考了一下,自己上回有順手擱在這嗎?
後來,她的避孕藥開始出現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跟她玩捉迷藏,有一次還在收藏冬被的櫥櫃里找到,這真的太夸張了。
于是她便想,他應該更想看到這個。
「開、開、開心……」雙手抖抖抖,拿不穩物品,小心翼翼擱上她月復間。
好奇妙的感覺,他居然當爸爸了耶,這里有他的小小寶貝……
「那個……你餓不餓?要不要吃消夜?」
「我不餓。」已經很習慣他的跳躍式邏輯,她淡定回應。
「不行!」她現在是一人吃兩人補耶,養分的吸收一定比較多。「不然、不然吃點水果好了,家里好像沒有水果了,我去買……」
對,吃水果好,天天五蔬果,營養均衡,養顏美容……
他喃喃自語,起身要找車鑰匙。「等我一下,馬上回來,很快!」
咦?剛剛車鑰匙丟哪去了……
「老公。」
「干麼——」本能應出聲後,突地意會過來,停下團團轉的腳步,慢動作轉身。
她已拾起那只被他遺落的小方盒,里頭的物品,正套在她指間。
「沒事,先習慣一下。」她帶笑,細細審視指間銀光,再喊一次︰「老公。」
「有!」這次,他反應極快,精神抖擻地應聲,飛撲上前,將她抱了滿懷,連聲直喊︰「老婆老婆老婆——」
她勾起唇瓣,一抹淺淺微笑,隱沒在他懷間。
從一開始,她就在算計他。算計著她與他、還有愛情之間的距離。
懊拉多遠讓他呼吸、該靠多近給他溫暖……既然一路以來,都在謹慎計算著,那麼,這回合也由她來,套上這只戒環,從此將這段距離,縮短為零。
而他,永遠不會知道。
再更久更久以後——
有一回,他們一同去應酬,那個客戶很難纏,一瓶洋酒沒灌完別想說話。
于是乎——
「我們虞經理酒量不好,我來喝。」他試圖替愛妻擋酒,雖然他也沒把握這瓶干掉,他會不會掛。
「沒事。」她瀟灑地舉杯干了。
最後走出餐廳,他腳步浮啊的——不是醉,是嚇出來的。
本想展現一點男子氣概,替愛妻擋酒的某人,全程被愛妻扛酒了……
她到底還有什麼不行的?
女中豪杰啊……
驚嘆拜服啊……
賢內助啊……
他老婆啊……
真的好會娶。飄飄然、樂孜孜的當下,總覺哪里怪怪的……
等等!腦內回路瞬間倒帶了一下,她酒量明明就很好,洋酒當水喝,那以前三杯氣泡酒就掛是鬼上身嗎?
結婚時,她懷有身孕,以茶代酒逃過一劫,他到現在才發現,原來、原來……
側首凝視枕靠在他肩上小憩,頰容暈紅的嬌妻,一股說不出的莫名滋味爬上心房,酸酸甜甜、癢癢麻麻……
「老婆。」他輕喊。
「嚼?」
傾前,吻上她的唇。「謝謝你。」
謝謝你,這般待我,為我費盡心思。
原來,早在他還未意識到以前,她便已對他如此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