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那名女子很久了。
最初會留意到她,是因為她桌上色彩鮮艷的各式糖果。
有軟糖、巧克力糖、太妃糖、牛軋糖、棉花糖、情人糖……連那種很復古的透明七彩糖球都有。
看起來就很甜。
他從沒看過這麼愛吃糖的女人。
「小姐,本店禁帶外食喔。」
那是他們的第一句對話。
「啊,抱歉,可是我工作時不吃甜食腦袋就不靈光。」她歪頭,對他露出「真是傷腦筋」的神情。
那種純然而生動的小女孩表情,竟讓他覺得好可愛,當下心髒麻了一下,話不經思考便冒了出來——「放椅子上吧,我cover你。」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才領悟,那一瞬間的觸動,原來叫一見鐘情。
她是店里的常客,有時一周會來個兩到三次,每次來的時候,總會帶著一大疊厚厚的圖稿,他不定時地過去幫她清理桌面,收走糖果紙,也順勢貓了眼一桌子的圖稿,猜測她應該是從事服裝設計那一類的。
她設計的童裝……很繽紛。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詞。
或許這就是她心目中,孩子所象征的意義吧,用色亮麗、鮮活,像是充滿了無限希望。
她一定很喜歡小孩。
他喜歡看她撐著頰,望向窗外凝思的剪影;喜歡看她咬著筆桿對圖紙皺眉苦思的神情;也喜歡她遇到瓶頸時,狂吃糖果發泄的模樣……
他喜歡看她工作時不自覺流露而出、千變萬化的各種表情,每一記靈活生動的神態,他都悄悄收藏在心底,時時期待著她的到來。
情愫來得太莫名,他甚至不曉得她的名字,但年少時的心動,本來就沒有任何道理可言。
有一回,他問她︰「你為什麼會喜歡這家店?」
她說︰「我吃了幾家,你們家的餐點最合我口味,如果荷包蛋五分熟的話會更好。」
後來,比較空閑的時候,他也會進廚房支援,往後她的餐點幾乎都是他親自擺盤,也做些簡易的料理,煎出一顆完整又漂亮的五分熟荷包蛋,讓他心情愉悅。他滿足于這小小的、暗戀的酸甜滋味。
直到那一天——
才剛接近晚餐時間,她已經收拾妥當準備離去。
有點早。她是懶得為打點生活瑣事煩心的人,尤其在專注工作時,最好三餐都能就地解決,這也是她時常造訪這家店的原因。
那是他一年觀察下來的收獲之一。
「今天似乎比較早?」替她結帳時,忍不住問出口。
「是啊,我男朋友會來接我。」她笑笑地回道。
男朋友?
他還在怔愣,她已經由包包中取出包裝精巧的小禮物遞來。「感謝你這段時間的關照,祝你情人節快樂。」
她也察覺到,他對她確實比一般客人多了一些特別待遇嗎?
那是個約莫巴掌大的紙盒,里頭是各式精致的進口糖果,不至于貴重到讓收禮者有負擔,外頭則裹著亮麗的包裝紙,再綁上緞帶,能感受到送禮者的用心。
她是個很懂禮數的人,平日受惠于人,會在特殊節日回饋些小禮物表達心意,包包里還有兩份同樣的物品尚未送出,他只是其中之一。
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看著她迎向外頭等待的男子。
他只是其中之一,那個人,才是唯一。
其實,這也沒什麼,誰不是這樣走來的?純情又青澀的初戀兼暗戀,多半都是那樣無疾而終的,他原本也沒有想過真要發展出什麼,只要將那道清艷美麗的倩影收藏在心中,成為年少青春的一頁美好記憶,也就夠了。
他真的是這麼想的,也準備好收起心底那淡淡的失落,用一如往常的親切笑容面對她。
她還是偶爾會來,不同的是,如今身邊多了個伴。
「我跟你說喔,這家店超貼心的,會記下熟客的需求,適度做調整耶。」
他听見她愉悅地向男友這麼說。
她吃五分熟荷包蛋、會挑掉蔥花、嗜酸嗜甜、喜歡女乃味重的飲品……這些都是他收藏的點滴,只為她量身打造,可她並不知曉。
于是他咽下心中淡淡的酸澀,送上menu,微笑感謝她對本店的贊美。
不得不承認,她與男人站在一起,像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那麼合適,那麼……相配。他在心底悄悄地祝福,他最初心動的女子,幸福、喜樂。
約莫又過了一年,有一天他發現男人沒再陪她來,而她剪了短發,接著也不再笑了,靈燦的眸底添上一抹寂寥。
她總是望著一旁空空的座位失神。
她看著空白的圖稿一整晚,再也沒有滿滿的創作能量。
他還記得,她喜歡靠著男人的肩膀撒嬌,手牽著手出現、離開,有時在無人瞧見的瞬間交換幾個甜蜜的吻,望著男友時總是笑得很甜。她那麼、那麼喜歡那男人,瞎子都看得出來。
他不知道,他們怎麼了,但是他知道,她很不快樂。
心里的獸蠢蠢欲動,無時不想走向她、拂去她眼底的陰霾,爭取陪在她身邊的機會。
即便只是朋友,也好。
即便只能陪她說說話,填那道短暫的心靈空缺,也好。
但是日復一日,他始終沒能真正付諸實行。
他,是「星空戀曲」的晚班店員;她,是「星空戀曲」的常客——除此之外,再無交集。
「蘊華姊。」
當對面的椅子被拉開,孫蘊華怔怔然望了三秒才回神。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三哥說,你常來這家店,就踫踫運氣。」十六歲的大男孩,正處于變聲期,嗓音略沈,溫暖笑容卻始終如一地讓人舒心。
即便如此,她還是冷淡地下達逐客令。「我想獨處。」
「我知道。話說完我就走,不會打擾你太久。」
隨同而來的九歲男孩瞪著她,她假裝沒看到,漠然道︰「什麼事?」
「我听二哥說,你想結束和公司的合作,我請二哥暫時先壓下來了,如果讓大哥知道,應該會打斷三哥的腿。」
「那又與我何干?」那個人……與她已經沒有關系了,她只是想斷個干淨,再不想有任何牽扯。
「如果是因為三哥,我想請你冷靜下來想一想,值得嗎?愛情沒了,連事業也賠上去,代價會不會太大?」
孫蘊華沉默著,沒搭腔。
他與她都知道,現階段不會有比與嚴氏合作更好的發展,小有名氣的設計師,遇到願意賞識她、對她的創作與想法給予全盤尊重與發揮空間的公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她並不是那種愛情至上、萬物皆可拋的人,如今只是在情緒點上,一時沖動罷了,走出失戀低潮期後,她或許會後悔。
而,嚴君離貼心地替她搬來了下台階。
「大哥很重視你,連行銷企劃書都寫好了,明年春裝會在百貨公司的櫃位為你留下最佳的展售空間,你真的要放棄這項雙贏的機會?」
離開嚴氏,一切重新開始,她還是能為自己的夢想努力,了不起就是再多拚幾年,但是她又為什麼,要為那個王八蛋多浪費幾年青春。
但——理智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
「君離,你懂愛情嗎?」想想,問一個十六歲的少年這種問題似乎很笨,不待他回答,自行接續︰「我是第一次,這麼認真愛一個人,想跟他走到最後,可是現在看到他,只覺得痛,想遠遠地避開,和他切割得一干二淨,讓心情平靜,重新開始,你懂嗎?」
即便,要賠上她這幾年的努力。
嚴君離沒立刻搭腔,垂眸似在思索什麼。「我記得三哥高中時,有一度非常熱愛拳擊,你知道,他自戀到不容許自己臉上有一點瑕疵,但是那陣子身上時時掛彩還是樂此不疲,我們那時候都覺得,他應該很認真地決定自己未來的志向了。
「可是不到一年,他跑去踢足球,那雙拳擊手套到現在還壓在他衣櫥底下,沒再使用過,也沒想過要丟棄,時時拿出來模模看看,他說,那是人生的勛章。」說完,他仰眸望她。「這就是我三哥,當他認真的時候,就是全心投入,任最在意的俊帥臉蛋掛彩也無所謂,我想,你對他而言,就像那雙拳擊手套吧!」
雖然最終熱情冷卻,還是會珍惜她為他的人生寫下一頁精彩,不曾想過要扔棄。
「你問我懂不懂愛情,但我想,你最想問的,應該是三哥懂不懂愛情,心里或多或少無法釋懷被三哥辜負的怨。蘊華姊,每個人對愛情的定義是不一樣的,當初大哥警告過他,不準打你的主意,敢把魔掌伸到公司來,害他損失人才,他絕對會打斷他的腿,可是他還是冒著被大哥打死的風險和你交往了。」
不是天長地久才叫愛情,嚴君離只是試圖讓她知曉,嚴君威在與她交往時也是同等認真,當初那樣的義無反顧,並不是玩假的,只是很遺憾,在她還愛著的時候,他的熱情已經熄滅,但那並不能說過去那一段便盡是虛假。
她明明知道,那男人在愛情里,有不安定的靈魂,還是期待將獵豹改造成家犬,最後期待落空罷了,連嚴君離都看得比她清楚。
她有些奇異地,重新打量眼前這年僅十六的少年。
明明上頭有四個哥哥呵護備至,卻沒將他寵成驕奢貴公子,性情溫潤而體貼,
一直以為他是被處處關照的那一個,至今才發現,他才是為家人擔待最多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