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雲沛幾乎一有空就來陪孩子,剛開始兒子還不太鳥他,但他纏功一流,會自己死皮賴臉地湊過去,陪著玩模型、蓋房子、看故事書……
有時若若嫌他太吵,小手推了推他,他就自行演繹︰「要抱抱啊?好好好!」用一臉「真是拿你沒辦法」的寵愛表情,把兒子小小的身體摟抱到膝上,哥倆好地相依相偎。
她真的覺得,兒子被他吃得很死。
到後來,她也慢慢看出端倪,沈雲沛似乎是存心挑惹若若。
就像餐桌上,多吃幾次飯,多少能拿捏到對方的喜好,某個大白目專挑人家愛吃的食物下手,尤其是若若最愛的芋泥丸子。
以前,在家里芋泥丸都是他一個人的,沒有人會跟他搶,這讓若若有種地盤遭到侵佔的不悅與危機感。
泥人也有三分性,被人這樣一逗再逗,也開始會反擊了——
她剛要端湯出廚房,就見那一大一小斗紅了眼,小手抓向盤中的金沙蝦球,用力吐了口口水再放回去。
很稚氣的挑釁行為,完全符合六歲小孩。
她本以為,沈雲沛會立刻糾正孩子這沒規矩到了極點的叛逆行徑,誰知——
那個被踩到痛處的大男孩,居然如法炮制地戳來最後一顆芋泥丸,用力咬上一口再放回去,回他「誰不會」的幼稚表情。
「……」這個,才八歲吧?他前頭的二是掉到哪里去了?快點找回來好不好?孫蘊華在後頭無言了好半天,最後決定不要介入暴風圈,那對父子的恩怨就讓他們自行解決。
她原以為,讓人這樣一再逗弄,若若應該會對他很不滿但是有一回,父子倆在浴室泡澡共浴,她要送替換衣物進去,在門口就听見父子倆玩瘋了。
「靠!別亂踢,那可是你媽的最愛,沒有它哪會有你……」
「……」他在跟孩子胡扯些什麼?
正要推開門,里頭傳來他的笑聲,夾雜在笑語及水聲之下,有一道輕微的音律一同傳入耳中——
「呵……」如此稚女敕清甜,細細軟軟,若不細听幾乎要被忽略。
她眼眶瞬時一陣熱。
她從來、從來沒有听過兒子的笑聲。
這段時日,若若每次固定回診,沈雲沛都會堅持陪診。心理醫生看了這麼多年,醫生總是告訴她,平常的生活環境、與孩子相處的模式才是最重要的。
這些年,她換過不少方式誘導,效果一直都很有限。沈雲沛一定向醫生請教過、也認真去思考,如何與孩子互動對若若最有助益。
她真的看到他的用心了,至少現在的若若,臉上不全然是缺乏情緒的木然,偶爾會不自覺地被激出些許反應。
所以他不會一本正經去指正什麼餐桌禮儀,那對別的孩子或許必要,但是對他們家若若而言,那些生氣、情緒化的反應有多麼珍貴,他們不稀罕教出什麼教養良好的小紳士,只要他有尋常人的喜怒哀樂就好。
他說,他不急,還有未來十數年的時間,可以慢慢教會若若認識自己的情緒,以及如何用正確的方式抒發。
有一回,她站在若若房門外,听見哄孩子入睡的他,對懷中的兒子輕聲說︰「情緒是上帝賜給每一個人最珍貴的禮物,你可能會疑惑,為什麼別人都有,只有你沒有?其實不是的,祂老人家只是跟你玩了個小游戲,將那些寶藏藏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不要急,慢慢找,等遇到對的人,她會陪著你一起開啟那個寶箱,把最珍貴的感情,與那個人分享。
反正——這世上也沒有太多美好面,與其把情緒浪費在那些不值得的人身上,還不如專注于身邊這幾個在乎你的人就好,對不對?」
她不曉得若若听懂了沒有,但是她听懂了。他從來就不認為兒子哪里不如人,這些小小的獨特是上天給他的習題,不必過度擔慮,他相信兒子可以把自己的人生過得很好、很精采。
他……真的變得很不一樣,有身為男人最堅毅的肩膀,扛得起所有責任;也有最豁達的襟懷,用成熟與智慧去看待每件事,踩著最沉穩的步伐,面對人生路上的每一個關卡。
這些時日她甚至在想,如果他與她真的再無可能,那麼若若是不是跟著他會比較好?
現在的若若,會溫順地靠在他臂彎讓他吹頭發,小手臂自動自發圈抱住他,很親密、很信任,也很依賴。
把身體洗得香噴噴、暖呼呼,沈雲沛在她床上把孩子哄睡了,她進房時,他抬頭看了她一眼,放輕音量說︰「有件事,想跟你說一下。我已經告訴我爸媽若若的事了,這不能瞞,而且——」
「我了解。」既然他提了,她也就順勢說出那道盤旋心中多時的想法。「雲沛,你想要若若的監護權嗎?」
他面色一沈。「你以為我說這個,是要跟你搶孩子?」在她眼里,他有這麼畜生?
忍受懷胎十月辛苦的人不是他;躺在產台痛苦哀嚎的也不是他;嬰孩時期尿布女乃瓶、把屎把尿的人不是他;發現兒子異于常人時,慌亂無助的人更不是他……這六年間,她一個人獨自面對所有難關,個中辛酸雖絕口不提,他也不會天真地一無所知,若若是她心頭的一塊肉、是她在這世上唯一僅存的血親,他再沒血沒淚,也做不來這種渾帳事。
「我沒這麼想,只是覺得,若若跟著你,似乎比跟我還要好。」全天下每一個當媽的都一樣,哪里對孩子最好,就會放手讓他往哪里去,即便要割舍是剜心的疼痛。
「這種事不會發生,至少在若若成年以前,絕不會離開你一步。」
孫蘊華有些驚訝他會做下這種保證。「你父母……沒說什麼嗎?」畢竟是沈家的長孫,真的不會有意見?
「我媽她——一直覺得很虧欠你。」但其實,要分開是他們自己的決定,母親當初既沒棒打鴛鴦、強逼他們分手,又有何好過意不去?他試著解釋過,母親依然無法完全釋懷,後來又知道若若的事,心頭那個坎更加跨不過去。
她想了一下。「最近有空的話,找個時間去戶政機關,把若若的姓改過來。」
他正要張口,她先一步說道︰「這不是因為你,是為了你媽。姓孫或姓沈,對你我或許沒有太大的差別,但對老人家而言卻有不同的意義,年紀有了,總要讓她寬心些。」
她讓孩子姓沈,就代表內心沒有任何的疙瘩,以行動釋然老人家心里的結。
丙然是孫蘊華式的思維,永遠懂得體恤他人,一顆心柔軟如水,就是這個特質,讓當初的他愛得痴狂,難以自拔。
沈雲沛暖了眸光,低應一聲︰「嗯。」
話題結束,她調弱床頭燈,輕巧地躺上另一邊空著的床位。
半個小時過去,若若在他懷里睡熟了,另一側的她呼吸平緩,不確定是否已進入夢鄉。他低頭,輕吻了下兒子額際,溫存目光卻是望向枕畔嬌容,柔聲低語︰「寶貝,我愛你。」
真可悲,如今想傾訴一腔狂情摯愛,還得拿兒子當煙幕彈,有夠孬。
他抽開手,無聲無息地下床,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準備返回自己的住處。
打開大門時,孫蘊華不知何時跟著起身,就站在客廳旁的壁燈柔光下,輕聲喊他︰「雲沛。」
「什麼事?」
「你,還愛我嗎?」
他怔然。明明是再清楚不過的答案,當下卻腦袋一片空白,答不上話。
「你面對感情的態度一向都很坦然,愛了,便勇于承認、表達,所以你可以很自然地對若若說,你愛他。那麼,我呢?你對我還有感情嗎?就算是一點點?」
他知道自己應該要回答,真話謊話都好,被接受或拒絕也都是其次,但,在心慌意亂的當下,他卻做了最最糟糕的反應——
當她的面甩上門,落荒而逃。
之後的一個禮拜,他都深陷在懊惱之中,就連三天後要搭機出國都沒告訴她,每每電話拿起,又頹然擱下。
紐約這家建築事務所,他求學時便在這里實習,吸收實務經驗,給了他很大的幫助與成長,後來回台灣,也是一路提攜的主管親自將他引薦給現任的東家,是他人生中不可或缺的貴人。
因此,有需要他協助的地方,他絕對沒有第二句話。
處理完公事,便順道與舊同事約去喝兩杯,聊聊男人的話題。
然後聊著聊著,就聊到他巧遇初戀情人的事來,還很驚喜地升格當了爹。
同事問他,那應該很春風才對呀!世事全如他的願了。
他難拋舊情,以致無法再開始另一段,是眾所皆知的事,對孫蘊華說的那些,完全是信口胡扯的。這種行為是很幼稚,但要他承認這六年守身如玉、始終只有她一個女人,光听就覺得很遜,面子上怎麼掛得住?
再說,他完全無法預期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過去那個純情到幾近傻氣的沈雲沛,曾經讓她很困擾,分手時她為難地說「承擔不起」的神情,到現在回想起來還會覺得胸口隱隱作痛。
而後,他就被同事以一串精采的美式國罵問候了。
這一罵,反倒把他罵醒了。確實,他這段時日的表現真的很沒Guts,藏頭縮尾,像個閨女一樣躲在角落扭手指耍糾結,丟盡男人的臉了。
愛就是愛,勇敢承認又會怎樣?了不起再被拒絕一次而已,又不是沒被拒絕過,面子一斤值多少?
不同于六年前的是,他們現在有小孩,就算被拒絕也不可能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他還有那麼長的時間努力,有什麼好怕的?
人一旦跨過了某個盲點後,眼前的世界就會豁然清晰起來,然後看到許多以前不曾思考過的角度。
是不是,當年她會拒絕他,他自己也必須負極大部分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