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是沒事了。
余觀止不動聲色,悄然往回走。
她回去以後,會有家人妥善照料,本來,她就是人人嬌寵的小鮑主,萬千寵愛于一身,那一晚的無助夢魘、滾燙淚水只是暫時的,落寞這種情緒,從來都不適合停留在她眸心,她是楊幼秦,他心目中那個美麗自信、艷驚四座的不敗女王。
他沉沉吐出一口氣,同時將心底那抹堵塞,以及最後映入眼簾、那抹欲言又止的落寞,全數趕出腦海——
從此不再多想。
什麼時候該驕傲?什麼時候該示弱?也許真如仲齊堂哥說的,她很二百五,總是表錯情。
那年,月兌口說要與他分手,其實不是真心的,她只是在試探,想借由他的拒絕,來確認自己仍被他所重視,還沒有失去他。
她一直在等他的電話,等他氣急敗壞來罵她,要她不準再說那種話,等了一個晚上,不敢睡。
他沒有任何的動靜,她開始不安,用怒氣來掩飾心里的恐慌,怕弄假成真。
誰知,他真的同意了……
她其實在那一刻就後悔了,不該用這種方式來測試他,她並不是真的想分手,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
用高傲的表相包裝自己太久,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月兌下那一層層的保護色,讓他看見她的真心,于是,只好很蠢地,又用了爛招。
那一次,他們系上辦活動,有人約她,她對活動根本沒興趣,她是為他而去的。
他是主辦人,要忙碌打點很多事情她了解,可是會忙到連跟她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嗎?他連視線都在回避與她接觸。
幾乎是賭氣地,她連灌了不少酒精性飲品。
交往時,他一向不太愛她踫酒精類的東西,每次都不太高興地念她。
「你是我爸喔?有夠愛碎碎念。」嘴上是這樣說,但心里其實很開心他那麼注意她,連她喝多少都知道。
「……算了,你喝吧,我會照顧你。」後面還附加但書,他如果不在身邊,不可以喝。
她刻意把自己搞得爛醉,朋友不知道他們分手的事,只知道最近鬧得不太愉快,有意幫他們和解,敲邊鼓要他送她回去,幫他們制造機會。
她其實沒有醉得很完全,只是六分硬裝出九分醉罷了。記不得他當時是什麼表情,只是沉默半晌,推說要收拾場子,轉身叫兩個女同學幫忙送她回去。
這是拒絕,她知道。
他不想跟她復合。
那一天,她一個人在被子里哭了一個晚上,臉色憔悴、眼楮腫得沒辦法見人,連蹺了三天的課。
基于心底一股氣惱,沖動地答應了一個學長的追求。
她其實連那個學長叫什麼名字都想不起來了,當時完全是做給他看的,刻意出雙入對、在前男友面前耍親密,除了賭氣,心里也有一點微弱火苗未滅,想說如果他還有一點點在乎她,或許……
沒有或許,他從頭到尾,什麼表示都沒有。
她也知道這種行為很幼稚,可是除了這種笨拙又無腦的方式,她當時真的完全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最後,心慌地看著兩人真的成了不交集的並行線,愈走愈遠……
她後來知道了,不是真心想分手,無論基于任何理由都不該輕易讓那兩個字出口,可是那時的她又哪里會知道?她也是第一次談戀愛,第一次那麼在乎一個人,因為害怕失去,想牢牢地抓緊他,不安地時時要確認他的目光仍在她身上,誰知道,抓得愈緊,失去得愈快。
她抓不住,無論是誰,她都沒有成功留住餅。
她想,或許是她真的太糟糕,每一個人總是不想在她身邊停留。
所以,她就假裝自己沒有受傷,說服自己、也說服所有人,她本來就想分手、她一點都不在乎、她都快要忘記余觀止這個人長什麼樣子了……
久了,真的連自己都深信不疑。
那道武裝起來的保護色,將她裹得太牢,一層又一層,她都快要記不起,藏在最里頭那個真實的自己究竟是什麼模樣。
直到認識章宜姮,與他再相遇。
看見他,心還是會痛,那種無法呼吸的感覺,和分手那時沒有兩樣,時間不曾淡去,只是將它往心底壓抑得太深。
章宜姮讓她看見太多以前的自己不曾看到過的事物,她才知道,以前的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對他苛求太多,只為了一次又一次,確定自己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不曾淡去,一旦他忘了她的生日、忘了他們有約、為了其他事情而將她擺在後頭,她就會恐慌,害怕自己是不是不再重要了?
後來才看清,那些浮面的表述,從來都不能與自己在那人心頭的地位劃上等號。不過重要節日、老是為了工作的事放女朋友孤單一人,可是在最需要的時候,這個人會二話不說,丟下一切趕來自己身邊,那才是最重要的。
要討女人的歡心很容易,手段稍微高明一點的男人就辦得到,但是會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候趕到身邊,義無反顧扛起一切的男人,才是真正在乎她的那一個,她為什麼沒能早些明白這一點?
她當年那樣,一定讓他很累吧?因為疲于應付,最後才會跟她分手。
她太倔強,從不肯居于弱勢,是因為怕被看見她的在乎,然後面對不被在意的難堪,以及旁人憐憫的眼光。
可是宜姮姿態再低,也不曾為此而受過傷害,反而得到男人更多的憐惜。
如果、如果她當時肯放段,訴說她的在乎,會不會——今天的結果就完全不一樣了?她當時為什麼不肯相信,就算她卸下一身的防備,觀止也不會讓她狼狽地哭著求他?!
一直到今天,才真正看清,自己做錯了什麼、失去了什麼。
她的防備,同時也將愛情阻絕在心門之外,從來都不曾真正相信,自己已擁有它,這樣的患得患失,讓她失去了這輩子最愛的男人……
由睡夢中醒來,枕畔濕了一大片。
「別走……」她當時,多想跟他說這句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她愛的人,總是會離開她,她已經沒有信心能留住任何人了,所以,一直沒有告訴他、告訴他……
臂止,不要離開我。
她將臉埋在被子里,壓住聲音,無聲嗚咽,狠狠地,哭出壓抑在心底四年、無法宣泄的分手痛楚。
不知哭了多久,她呼吸不順,腦袋發昏,斷斷續續喘息,眼前忽然一亮——
掩在頭上的被子被掀開,她昏昏沉沉抬眼,看見坐在床畔的大堂哥。
楊伯韓看著把自己縮成小蝦米、躲在被里哭的小堂妹,輕輕嘆息。「哭那麼用力,都快沒氣了。」
從小到大,這習慣真是一點都沒變。
老是愛裝堅強,然後再自己躲到被子里,用棉被壓住哭聲不讓人听見,大家其實都知道,只是裝無知,成全她要的尊嚴與驕傲而已。
「大堂哥——」一張口,聲音哽咽,索性放聲大哭。
楊伯韓無奈,將她撈進懷里像個小女圭女圭般拍撫。「好好好,你哭你哭,哭完就沒事了。」
「才、才不會……沒事。」余觀止已經離開她,變成別人的了。
楊伯韓也沒開口安慰什麼,只是有耐心地陪著她,等待她哭聲漸歇,才抽面紙替她擦眼淚。
「擤一下鼻涕。」
「人家不是小孩子了……」可憐兮兮地咿唔幾聲,還是听話用力擤出鼻涕,哪還有一點江湖上傳說的冷艷女王模樣。
「講話臭拎呆,哪里不是?」隨口敷衍兩句「好乖」,反手將那包餛飩扔進垃圾桶,然後坐正身體,準備好好跟她談一下。
「仲齊都跟我說了。」開門見山,毫不迂回。
轉院後的那一個月,她身體還很虛弱,需要好好養病,他也就沒多說什麼。出院之後,他一直想找時間與她聊聊,這件事情其實早在她初戀結束時就該說了,但一個不肯承認自己有傷的人,哪能跟她談這個傷該如何治愈?
她總算肯面對,那很好,他等的就是這一天。
他將擱在旁邊的紙盒遞去。「喏,還你。」
「這——」那天不是叫仲齊堂哥丟了嗎?
「你出院回來那天,差點把整個儲藏室翻了過來,不就是在找這個嗎?」
「……」她那時好懊悔自己的沖動,那是余觀止留給她最後的紀念了,抱著微乎其微的希望,期待仲齊堂哥太忙還沒丟,以前所有待清理的物品都是往儲藏室里扔的,沒想到在大堂哥那里。
「現在,你懂了嗎?真舍不得,就不要裝灑月兌,一不小心真的會讓你給扔掉。一個真正不在意的東西,它是否存在,對你來說根本不痛不癢,了不起就是佔個小空間而已,你會扔掉它,只是想證明你不在乎,可你愈刻意去否定什麼,不正表示你愈在乎?我們懂你,不會把你一時的氣話當真,可是別人不盡然懂,有時候,你說不要,他就真的當你是不要了,幼秦,你懂嗎?」
楊幼秦怔怔然望向他。
所以,余觀止不懂,就真的轉身走掉了。
是她說不要的,當年,她確實親口說了不要他,他當真了。
可是、可是那不是真心的啊,她只是……怕被拋下而已。
因為怕被拒絕,所以先假裝是她不想要,然後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她好蠢!明明不想失去他,為什麼要撐那不值幾兩錢的傲氣自尊,為了一時的意氣之爭,連自己最在乎的愛情都輸掉了。
輸得一敗涂地。
「太晚了……對不對?」她捧著紙盒,心酸酸地問。
「不晚。」
「可是……他已經有別人了。」來不及了。
「不晚。」楊伯韓還是這麼說。「就當是學一次教訓,這個男人沒有了,把他放在心里,當成回憶,我們往前看,你的人生還那麼長,以後會有下一個讓你心動的男人出現,然後你要記得,不能再犯同樣的錯。愛一個人,要坦然一點,你才有機會得到幸福,知道嗎?」
「知道。」她乖巧地點頭。
楊伯韓伸手模模她的頭。「這才是乖小孩。」
往另一個角度想,幼秦這回受傷,也不算沒有收獲,至少這讓她肯正視自己。
發泄有時並不是壞事,太多情緒在心里壓抑久了,很不健康。她肯哭一哭、痛一痛,然後從跌倒的地方爬起來,痛定思痛,才能有所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