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知恩很少再回觀竹院來。
他過得很好,很受父親倚重,幾乎將大片家業都交給他打理了,他總是很忙,即使同住在嚴府,也鮮少能踫上一面,有時見著了,也是匆匆打聲招呼,說兩句言不及義的客套話,便各自離去。
很淡,真的很淡,淡得像是——從來不曾有過那相互依存的十多年歲月。
每一回見到他,總覺得他又清減了些許。
那也難怪,爹現在幾乎不管事了,偌大的產業全靠他一人打理,有時忙起來一整個月都進不了家門。
嚴君離考慮過後,便讓女乃娘過去打點他的飲食起居,有女乃娘關照著,多少會安心些。
對此,嚴知恩也沒多表示什麼,無可無不可地讓女乃娘在立松閣待下。
忙碌不是沒有代價,听說,爹很信任地放權給他;听說,爹在外頭很大方地賞了一座莊園給他,還有數間賺錢的店鋪子;听說,爹甚至為他安排了美人侍寢,不過這個他沒接受。
不是自命清高,而是不喜被安排,他自己在外頭也少不得有幾名紅粉知己,那些風流韻事,是多數人最愛拿來說嘴的,嚴君離多少也耳聞了一些。
他現在即便離開嚴府,到哪兒都能安身立命。立了業,要不了多久興許也該成家了。
來年秋末時節,袁青嵐生下一名健康的白胖小子,嚴世濤大喜過望,打賞了家中婢僕,大開三日夜的流水宴,宴請全梧桐縣百姓,足見其狂喜。
那時,嚴知恩被遣往華東鹽場,並不在府內,那鹽場是嚴世濤告老還鄉,皇家所賞賜,在目前嚴家經濟來源中所佔不小,爹能連這些都交由嚴知恩發落,自是沒當他是外人了。
他是不曉得這兩人究竟怎麼談的,但只要爹不虧待小恩,其余他也不會多加干預。
待嚴知恩回來,已是月余之後的事。
一听說兄長找他,來不及洗漱、歇上一會兒,便又匆匆前往觀竹院。
「女乃娘說,你找我?」每日都差人到立松閣問,囑咐他回府時務必來一趟觀竹院,不知何事這麼急?
嚴君離抬眸,見他一路風塵僕僕,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下,一身掩不住的倦意,關懷道︰「很累?」
「還好。」無意與他寒暄,說那些太過溫情的話語,淡淡地拉回原話題。「找我何事?」
「青嵐上個月生了,是男孩兒。」
「有听說了。」不置可否地輕應一聲,等待下文。
「我是想問問你,給孩子取名一事,可有什麼想法?」
嚴知恩奇怪地瞥他一眼。「要說學問,你比我好得多,這種事你決定就好,何必問我?」
「那麼,若是你沒意見,便喚「意同」可好?」
意同嗎?
同的究竟是誰的心?誰的意?
嚴知恩低哼。「你說了算。往後這種事不必問我,孩子該怎麼教、怎麼養,是好是壞盡由你意。」
「這樣嗎……」這事,誰也沒真正當面說破,可他想,小恩心底是有數的。
他原是想,這畢竟是小恩的第一個孩子,還以為他心里多少有些在乎這條由自己身上傳承下來的血脈……
「若沒其他的事,我先回去了。」
嚴君離沒留人,立于樓台邊,靜靜目送那道身影遠去。
話沒說上兩句、椅也沒坐、為他斟的茶也未曾沾唇,便又匆匆離去,原是這觀竹院的半個主人,這一年下來,已經愈來愈像過客……
去過觀竹院沒幾日,某天嚴知恩巡完鋪子回來,又看見壓在桌幾的留柬。
這人是怎麼回事?三天兩頭地找他,要真有那麼不可或缺,又何必當初?
想歸想,還是片刻也沒多做耽擱。
來到觀竹院,才听婢女擷香說,主子抱著孩子去了普恩寺,說是要讓住持為孩子誦經祈福,以求平平安安、無病無災長大。
所以不是嚴君離找他?
再看一眼手中的字柬,那確實不是嚴君離的字跡,以往他一眼就能認出,是自己下意識有所期盼,一見留柬要他來觀竹院,便徑自有了認定。
他澀然輕笑,笑自己妄念未斷,還以為——那人會回心轉意,舍不得他、要他回來。
揉了紙柬扔棄,一轉身離了偏廳,見著不遠處等候的袁青嵐,心下已有所悟。
「找我來的,是你?」
「先進房,我有話跟你說。」袁青嵐謹慎地觀望了下四周,迅速拉了他的手往寢房去。
這是在干嘛?嚴知恩不感興趣地甩開手,見她又回頭,小心掩妥房門,不由得挑起眉。
這態勢——九成九不正是一枝紅杏出牆來的戲碼?
「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袁青嵐扯著手中的錦帕,局促不安地道︰「我是想告訴你,我們的孩子生了,是個男娃兒,嚴君離說,想取名「意同」。」
「我知道,他都跟我說了。」
「那、那你——」
「這事與我無關,我沒什麼想法。」這對夫妻還真心有靈犀,對他說的話全一式一樣。
「你怎麼這樣說!那是——」
「我的孩子?」他嘲弄地笑哼。「你敢不敢走出這道門,把這句話對著所有人再說一遍?你敢說,我就認。」
一語,堵得她啞口無言。
她就只會在嚴君離面前擺出柔弱憐人的姿態,怎麼就不敢告訴他,孩子的爹從頭到尾都沒說不負責任,她要真敢為他反抗家族,他即便不愛她,也會為月復中那條小生命扛起該他承擔的責任,不讓嚴君離為他賠上婚姻。
可是她沒有。她讓自己成了為愛奉獻無悔的痴情女,讓嚴君離覺得她是因他們兄弟之間的恩怨而無辜受累,自是不會讓她獨自承擔一切。
說穿了,就是既想圓自己的愛情夢,又貪圖嚴君離的庇護。
他早看透她了,多年來,在眾人面前演出溫婉柔順的大家閨秀,若是真正認命,就該收好私欲,而不是尋著機會親近他,一雙眼繞在他身上打轉,一面又貪戀安逸日子,不敢反抗自身命運。
這些年,他之所以百般阻撓婚事,就是因為她太虛假,配不上襟懷磊落、待人以真的嚴君離。
瞧,他只消勾勾手,她便整個人都送上來,這樣的女人,嚴君離到底要娶來做什麼?真以為成了親,一個心不在自己身上的女人,能守得住嗎?
她要真尊重嚴君離與雙方的婚約,不會毫不掙扎便投向他懷抱,婚前如此,婚後又能期待她什麼?
斗氣歸斗氣,有一部分也是想讓嚴君離看清事實,偏偏那顆石頭腦袋,誰都理會,偏偏就是不理他!
既然嚴君離硬是要娶,怎麼攔阻也無用,那便由他去,他也懶得再多言。
「你要說的就這些?說完我走了,往後沒事別動不動找我來,須知人言可畏,好歹顧顧你相公的顏面。」
「你對我就這麼無情,連孩子也不要?」見他毫不留戀地轉身要走,袁青嵐幽怨地望他,十足被辜負極慘的情狀。
他訝然失笑。「我當初說過,孩子你若不願生,我不強求;若要生,我也願娶,你倒是說說,我對不起你了嗎?」
那時說了,她就只會落淚裝可憐,他沒拆穿罷了,還真以為對待嚴君離那套,用在他身上他也買賬嗎?
他開的條件,她兩樣都沒選,而是選擇帶著他的孩子讓嚴君離吞下這冤屈,再拿孩子來當幌子回頭與他糾纏不清。
「我是不得已的,真說了,我們能有活路可走嗎?我以為你能諒解——」
這是個禮教吃人的時代,重重教條壓抑下,對女人從來不曾留情過,她能怎麼辦?
「所以呢?你的選擇,我不也大方尊重祝福了?你現在回頭來翻舊帳,聲聲泣訴我有多虧欠你,是要我怎麼樣?」
「我!」她懊惱地一頓,神情竟流露出些許嗔怨。
她就不信,他會不懂她的意思?
「我們、我們就不能——」柔荑試探地貼上他腰際,幽怨道︰「我以為可以的,但是我做不到,我沒有辦法忘記你,整整十年,你很清楚我愛了你多久,听見你在外頭那些風流情事,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多不甘心嗎?那應該是我的——」
見他沒推拒,她柔柔偎去,主動寬衣解帶,領著他的掌移向縴軀——
嚴知恩冷眼旁觀,只覺悲哀。
扮,這就是你堅持要娶的女人嗎?為了成這個親,狠狠重傷我,換來的卻是這樣的對待。
他為嚴君離,更為自己感到不值,敗在這樣的女人手中,他如何甘心?
他一腔怨怒,探手抓住她,扯離自己身上。「走開!外頭的女人,任何一個都強過你這輕賤的女人。」
「不,我跟他、我們沒有!我還是——」她急急想解釋,他仍是她唯一的男人,她的身子並不污穢。
「你把丈夫放哪去了?「嚴夫人」!」最後三字,輕緩諷刺地吐出。背夫偷漢,要還不叫輕賤,他真不曉得如何才算是了。
一語,諷得她羞慚滿面,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只是、只是……」支吾了半天,羞憤地吐出︰「我沒想傷害他的,只是……愛情有什麼錯?愛你又有什麼錯?你為什麼不能對我寬容一點——」
美人幽幽泣訴,梨花帶雨最是堪憐。
背夫偷漢,她還有理?
「你的愛情偉大,別人就活該被你的愛情犧牲?」嚴君離若是知曉,他的寬容換來的是如此對待,將會有多難受?
「那你呢?你又何嘗不是拿我來為你的愛情墊背——」她一沖動,吼了出來。
他神色僵了僵。
不意外她會察覺,他也從來不怕人察覺,只是——
輕吐了口氣,他沉沉道︰「我的愛情也不偉大,但至少,我敢于承受,只要他肯允我,把命搭上我都願意。你呢?」
她說,這世道對女人不寬容,男人又何嘗自由?可是他很清楚,什麼才是他最想要的,付出一切在所不惜,不像她,什麼都要,又什麼都不肯舍。
「真有豁出去的決心再來跟我談,若是怕死就安分些。」那他或許還會為她的敢做敢當佩服幾分,別一面做娼又妄想立牌坊,好處全給她佔盡了。
袁青嵐被他說得滿臉狼狽,一時無話可駁,遂惱羞成怒。「你這樣為他,根本不值得!你付出一腔真心,他只當你是怪物,扭曲污穢、避之唯恐不及——」
「他是什麼樣的人,我自己清楚,用不著你多嘴。」他自己可以心肝脾肺腎,由里到外罵了個透澈,那是他高興、他爽快!這並不代表他可以容許別人詆毀心上人一個字。
「我沒騙你!那是他病得迷迷糊糊時,親口說出來的,你用那種眼光看待他,讓他覺得別扭、困擾、面對你時倍覺不自在,才要你走得遠遠的,你愛他又如何?他嫌棄、否定了你的愛情,他覺得那才叫荒唐污穢!」
「那又如何?」他面無表情地響應。那顆讀了一輩子聖賢書的石頭腦袋,會作何反應,他還不清楚嗎?
但是盡避如此,他會因為這樣,就去羞辱一個男人最基本的尊嚴?
未拜堂前是一回事,成了嚴夫人後,又是另一回事,他再如何不甘,也不會用這種手段來羞辱那個人。
「你以為,我會為了你而傷害他?袁青嵐,你太高估自己了。」她不珍惜的那個人,他很珍惜,別說相提並論,她根本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
「安安分分當你的嚴夫人,別丟了丈夫臉面,自找難看。否則,他就是饒你,我也不會罷休。」說完,他無視眼前活色生香的嬌胴,無動于衷地走過。
袁青嵐簡直羞憤欲死!
自動剝光了送上門,人家還不屑一顧,自討難堪。她揪著凌亂的襟口,羞慚交加,屈辱難當,咬牙恨聲道︰「嚴知恩,你混賬——」
他置若罔聞,開了房門前腳才跨出,便見最不該出現的人迎面而來,門前門外兩相呆望。
……捉奸在床便是這麼回事吧?只不過差別在一方有意出牆當婬婦,他無意配合做奸夫。
他凜著臉,硬氣地不吭一聲,與對方擦身而過。
愛信就信,要不信他,拿他當禽獸敗類看待,他也沒什麼好損失了,橫豎就這局面,也不會再更糟。
他前腳一去,嚴君離後腳踏入房內,驚見衣衫不整的妻子,再望向那道走遠的身影,頓時腦海一片空白。
這、這一幕——還能有其他解釋嗎?
房內的袁青嵐見了他出現,更加措手不及,七手八腳攏不妥衣衫,慌然驚懼之下,未加思慮,話已月兌口而出——
「他……玷辱我……」淚如雨下,哀絕泣訴。
為求自保,她,出賣了自己口口聲稱,愛逾生命的男人。
忙了一日回來,驚見嚴君離正端坐在偏廳等他。
抑下心湖淺淺的波瀾悸動,他故作沉穩地上前。「來多久了?怎不差人來通知我?」那便不會讓他枯等這麼久。
嚴君離見他取出茶葉,那是自己喝慣的西湖龍井,而且得是「興記」的茶,別家他喝不慣,這習慣只有身邊少數親近的人知道,以往小恩都會隨時備著。
眼前這人正欲喚小婢提壺熱水,他這才開口。「我讓下人都退去了,有些話想私下與你談談。」
他聳聳肩,只好斟上一杯水,將就著用冷茶待客。
「有事讓人傳話,我就過去了,何必親自走這趟,空等大半天。」
「觀竹院里有青嵐在,不方便。」
所以,現在是防他還是防袁青嵐?
下一刻,答案便出來了——
「青嵐說,你輕薄她。」
是防他。
防他這衣冠禽獸調戲嫂子。
「你信她?!在你眼里,我是這種人?」
嚴君離定定望住他,靜默不答。
他是。不必回答,他便知道對方是怎麼想的。
他個性偏激,一旦把他惹到極限,確實做得出傷敵一千、自損五百的事來。
要不,如今的意同是怎麼來的?
可是就算如此,他嚴知恩要女人還用得著強逼嗎?尤其那人是袁青嵐!
真不知是兄長高估她、還是瞧低了他,那女人從不需他耗費分毫心思便會主動貼來——這些話,他能說嗎?說了,只是讓那個當丈夫的更加臉上無光罷了。
他僵著臉,調頭望向窗外,口氣生硬。「你心里都有認定了,何必還來問我。」
嚴君離注視了他好半晌,才端起擱在面前那杯為他而斟的冷茶,輕啜一口,緩聲道︰「我不是來與你爭論此事的。」
「那你來做什麼!」
「我是想,今天弄成這樣,往後沒事,你就少往觀竹院走動,避免再生事端,對我們三人都不好。」
嚴知恩不可置信,惡狠狠地瞪向他。
好,你好樣的,嚴君離!你還真把那女人當寶,為了她對我撂狠話?!當真以為我稀罕去嗎?要不是、要不是——
他怒得幾乎咬碎銀牙。「滾出去!往後你就是死透了,我也不會再踏進觀竹院為你收尸!否則我跟你姓!」
被人趕了一次,又一次!他要再讓人嫌棄第三次,那就是犯賤!
被主人火大地轟出立松閣,明明把人惹到肝火大動,甩門力道幾乎震痛了耳,嚴君離竟在這當口,反常的直涌起一絲柔軟笑意。
「你本來……就跟我姓。」低低地,對著空氣自喃。只不過,那個氣得理智盡失、口不擇言的男人,應是沒能細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