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最能讓我放松心情的地方,如今是一想起就心煩意亂,倍感壓力。
我承認自己在逃避,有好一段時間沒去蕭眠那兒了。
這一日,被爹叫進書房,將蕭眠送來的賬本以及本月的進出單據明細交給我,一如以往,都整理得清清楚楚。
為什麼我會那麼喜歡他,真的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總是貼心地替我把能做的都事先做了,整理到能讓我以最輕松的方式過目。
他知道我肩上扛的重擔,總是在很細微的部分,不著痕跡地關心我,即便那不是他的工作範疇。故而,在主僕身分之外,我一直是將他定義為朋友的。
下了工,有時興致一起,也會到蕭家去找他,邀他一同喝酒談心。
可是——我這笨蛋,怎會沒想到呢?他這般體貼入微,如果不是有那心思,誰有閑工夫又是喝酒又是听人說心事、關懷備至到這般地步?
「自己的工作,自己做好,別像個孩子耍任性。」
爹嚴厲的教訓一起,我只能心虛地默默听訓。
確實是我任性了,放著一間鋪子不管,還讓蕭眠得親自將賬本送來,失責到無話可說。
斥責了兩句,大概是看我自知反省,也就沒再說下去,改口問︰「你跟蕭眠怎麼了?」
「沒、沒啊!」有這麼明顯嗎?
「蕭眠剛剛問我你近來是不是很忙,如果我沒听錯,他似乎有在暗示我給你太大的壓力。」
「呃……」一顆冷汗暗暗滑落額際。這蕭眠想死啊!要真惹惱了爹,連我都保不了他。
「有什麼誤會,好好把話說開,這個人是可以交的朋友。」
「……沒有。」真的沒誤會,我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想想,克服心理障礙。
抱著賬本默默垂首,轉身欲走前,突然想到什麼,又繞回來。
「還有事?」
有。可是我不知道該不該問。
掙扎了好半天,才硬著頭皮問出口。「爹,你和父親——是怎麼決定壓人與被壓的問題?」
書房瞬間陷入連根針落地都听得見的死寂。
砰!一迭賬本砸上我後腦勺。「壓力?!我看你是太閑了,再追加這幾間鋪子!」
「……」就知道這會惹毛爹。
我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嘛,才會想說,求助一下過來人……
蕭眠的話,讓我困擾歸困擾,心里倒也很清楚,這個人對我極重要,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他走的。
我真的很想知道,當初爹義無反顧,非要父親不可,任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他們傷風敗俗也不為所動,那種非與對方相守一輩子的勇氣與決心,到底是哪來的?
我不確定自己做不做得到……
這件事,又讓我困擾了數天,但我不敢再去問爹,怕又捧數間鋪子回來,我桌上的賬本都快堆不下了……
然後就在這天,我去父親房里請安時,應父親之邀陪他下了盤棋。
「听你爹說,你最近心情不太好?」
「也沒有不好……」我斟酌了一下。「應該說,有點小小的困擾。」
案親挪了「車」,含笑問︰「什麼困擾?要不要說來听听?」
「呃……」那種壓來壓去的問題,總覺得在天人一般清華高雅的父親面前提,是一種天大的褻瀆,于是我又思索了一下,用比較婉轉的方式問︰「您當初——是怎麼決定,就是爹了,未來絕不會後悔?」
「果然是感情事啊……我們家意同長大了。」
早就長大了好嗎?十八歲那年,爹就把我丟進娼館,見識男女之間那回事,自己在外面喝茶看風景,你都不知道!
我本以為,身為爹的兒子,或許我也一樣是愛男人的,才會對蕭眠產生迷亂情思,可是——那回後我知道,我對女人柔軟的身子是喜愛的。
這讓我迷惘困惑極了,到底我愛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將軍。」一個不留神,輸了一局。
重新擺好棋盤,父親又道︰「感情這種事,問人是不準的,你得問問自己的心。別受外在所迷惑,遇上那個人時,你是什麼樣的感受?心會為他悸動、難受、疼惜——種種對別人沒有的感情,是不是只有他能獨佔?」
「好像……有。」
「那就是了。你只要相信自己的感覺,從心而欲,就不會後悔。」
就……這麼簡單?
我們又聊了好一會兒,當然,附帶連輸三盤棋。心知自己不是父親的對手,他下起來根本一點挑戰也無,真正能讓他棋逢敵手、淋灕暢快的,就只有爹。
我識相地起身離開,將那個位置還給爹。
從心而欲嗎……
听起來不難,我知道自己的心在說什麼——這一刻,我就有很想擁抱某人的沖動。
在這之前,我先去了一趟蕭家。
自從蕭大掌櫃去世後,蕭家就由年方十二的蕭眠一力撐起,那堅強又固執的小家伙,想來就讓人心疼……等等,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蕭眠是蕭家唯一的支柱與希望,這些年都是他在照顧寡母,是眾所皆知的孝順貼心,所以我一定得先求得尊長的認同,這是身為一個男人,最基本的擔當。
當然啦,我知道這種事一時間很難讓人接受,所以也不怪蕭大娘張大嘴巴嚇傻了的反應,她沒拿掃帚轟我出來我就很感激了。
無妨,來日方長,我是很有決心的。
很慎重地鞠了個躬,向她保證我一定會善待蕭眠,永遠不會拋棄他、讓他傷心,請她安心將蕭眠交給我後,我才離開蕭家去找蕭眠。
「跟我來。」一進到鋪子里,蕭眠正在對客人解說布疋的特色,被我沒來由地拉往內堂,急忙揚聲交代了伙計幾句。
「你搞什麼鬼?我在招呼客——」
一站定,我張手便將他牢牢抱住。「我也喜歡你。」
「……也?」
「是你先說的,別耍賴。」把我情緒搞得亂七八糟後就想不認賬嗎?沒那麼便宜的事!
「……」他突然臉紅了,結巴老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所以……你是同意了?」既然如此,先來試試手感好了。
貼在後背的掌心順勢滑至腰臀,以前看著他縴細的腰身、俏挺的臀部曲線,常常會走神,然後拼命罵自己禽獸,這下順理成章了,怎麼能不快快一圓夙願、滿足想象——
唔!好疼!蕭眠一拐子頂上來,頂得我胸口痛死了,沒防到會被暗算,整個人往後跌。
他伸手要拉我,反撞進我的臂膀間,讓我抱了個滿懷,跌成一團後,才意識到現在的姿勢——
完了,居然是我被壓。
而我竟然還覺得,被他壓好像也沒想象中那麼難接受,至少抱起來……挺舒服的。
「混賬!誰準你手腳不規矩?」他低啐。
「你都可以隨隨便便要親就親,我模兩下就要被揍?!」不公平!這是誰訂的規矩?
我突然想到……蕭眠是自小習武的,有時店里遇到麻煩,也得會些拳腳功夫,真要動起手來,我這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哪是他的對手。
完了,往後我大概要被壓到地老天荒,永無翻身之日了……
他無言地默默注視我半晌,忽而笑出聲來。「笨蛋少爺。」
喂喂喂,說話憑良心!我哪兒笨了?雖然玩垮過幾家店鋪子,可那是我十歲以前的恥辱了,十二歲就掌理家業且有盈余,那叫神童好不好!
我張口想抗議,他卻突然低下頭,堵住我的嘴。
「唔……」其實,他嘴還滿軟的,親起來的感覺……很不錯。
只可惜往後要放棄喜愛的軟玉溫香了,女人的身子多銷魂啊,唉……
不過也無妨啦,我會努力調適,並且開發不同樂趣的。
我似乎有一點點懂得,父親說「從心所欲」的意思了。我的心選擇了他,雖然很難想象自己愛男人的樣子,可是他親我時,我一點都不覺得反感、排斥,只是滿腦子擔心不想被壓的問題。
不過現在覺得……罷了,被壓就被壓吧。
天下女人何其多,可那都不是蕭眠,非關男女,就只是他而已。
只要是他,就夠了……
其實……還是不太夠啦。
我承認我話說得太滿了。
大半年來,就只是牽牽手,過分一點再抱一抱,順便模兩下,真的真的很不夠啊……
我是不知道蕭眠怎麼想的,大概我比較肉欲吧!喜歡一個人,會想要親密、再更親密,感受對方的一切。
以往沒接觸過,實在不曉得男人與男人之間……「那回事」該如何開始,又該怎麼做?為此,我很認真地研究了一下坊間的男風書籍,結果,只看到一片肉欲橫流,我要敢那麼對他,蕭眠會一掌打死我吧?
像手中這本,我完全無法想象,在做那回事時喊「好哥哥」、「親哥哥」,或逼著對方喊,這到底是有什麼情趣,光想就一陣惡寒。
就在某天,我清晨上品竹軒請安。以往這時早已端坐外室的父親,今兒個晏起了,我正擔心他是否又身子不適,尚未踏進內室,便听聞異樣聲響——
「別鬧,讓我起來。」
「我還要再睡一會兒……」是爹倦懶的聲嗓。
「那你睡……別手來腳來……唔……」
我慢了好幾步,才領悟里頭是在進行什麼好事。
相隔于內外室的布幔半掩,隱約只見紗帳內,一雙交纏在一起的身影。
「小恩,別壓著我……」
「又不是沒壓過。」然後是曖昧的啾啾聲。
丙然!我其實有偷偷猜想過,父親看起來文弱秀氣,八成被強勢又霸氣的爹壓得死死的,比較適合「坐享其成」的那種吧……
「嚴知恩!」父親似是怒了,一個翻身,反壓住對方。
不、不會吧?!
事情其實不是我以為的那樣嗎?
「叫你別亂來,听不懂嗎?」
「……」
爹也不曉得咕噥了什麼,便听父親半是無奈地嘆息,低頭安撫地吻了吻。「我沒有不喜歡,只是擔心你。更早那幾年,你酒色財氣哪樣少沾了?別以為你真能活得比我久。淡情少欲,多陪我幾年,不好嗎?」
「別擔心,我會比你多活幾天……」
「你最好說到做到。」
然後又是一陣體息交纏、以及似有若無的喘息聲……
再偷窺下去就不道德了。我趕緊往門外退,掩妥房門前,一聲似有若無的呢喃聲飄來。
「哥……」
我腦海麻了一下。
這就是那本書冊里形容的……我所無法想象的那種情韻嗎?
輕輕的、很纏綿,帶著柔軟地、化不開的濃濃情感,絲絲縷縷,黏膩催情得教人耳根都紅了,不難想象,父親一定更招架不住。
我想,我還是晚點再來請安好了。
那一年,是我人生最圓滿、也最安逸的一年,有爹、有父親、還有我心愛的蕭眠,都陪在我身邊,往後,就算再如何幸福,總覺得還是缺了那麼一小角,無法圓滿,偶然想起,仍會涌現淡淡的悲傷。
我和蕭眠依然停在牽牽手、親親抱抱的純情階段,沒有再進一步,不過單是如此,我已經很滿足了。
那日,我記得是中秋佳節,一家人聚在一塊兒吃吃喝喝,父親取出兩壇酒,爹當時頗驚喜。
「你還留著?」
「嗯。」父親向我解釋,這是許多年前他與爹一同釀制的。「你曾說,這酒得留待人生至悲或至喜時才開封。我成親那日,見你一人在月下愴然獨飲,我心里……很是難受。」
爹挪挪椅,靠坐過去,在父親耳畔笑謔。「就是存心要你心疼。」
案親橫他一眼。「我現在想拿出來,與最親愛的人共飲。」
「你的意思是,你很快樂?」
「嗯。對我而言,人生至樂,莫過于此,我很滿足,也很快活。」
爹似乎對這答案挺滿意,干脆地開了壇口,為我們三人斟上滿滿一大杯。
酒過三巡後,我們都有些許薄醉,爹鬧開來了,借由幾分醉意纏著要喂父親酒,而且是那種很情色的喂法。
「別鬧,意同在這兒。」
「他不是孩子了,說不定他與蕭眠玩得比我還瘋。」
我立刻識相地接口。「請隨意,不必理會我的存在。」
為了讓他們自在些,我借口要去外頭走走,吹吹風醒酒,不想壞了此刻的好氣氛,畢竟,父親內斂的性情,向來極少有明顯的情緒外露,但是這一晚,他真的很開心,眼眉淨是掩不住的笑意,連爹失了分寸的纏鬧行止,都睜只眼閉只眼地由著他去。
我人都還沒走到門口,爹已經迫不及待欺上前去,噙住對方的唇,幾許酒液沿著交纏的唇際滑落,他吻得激情又熱烈,我臉都紅了,趕緊目不斜視,加快腳步退出門外。
其實我也沒去哪兒,不過就是站在銅雕護欄邊賞賞月色而已,主要是想讓爹和父親獨處,說說體己話。
「這是……原來在你這兒,難怪我找了好久,就是找不著。」
里頭的對話斷斷續續傳來,父親不知拿出什麼,讓爹很驚喜。
「你走後,我去拾了回來。」
「……池水很冷,難怪你又病了。」
「既然知道,你還泡了一夜池水?」
「我自己扔的,當然要自己找,你何必為了我的任性,病上這一場?」
「你啊……」父親沒轍地嘆息。「不是真心想這麼做,卻每每為了激我而意氣用事,事後才來懊悔,損人又傷己,這種個性真要改改。」
「你以為我對誰都這樣?那是你,我鬧不成熟的孩子脾氣,也只對你。」
案親悠悠嘆了一聲。「一眨眼,都這麼多年過去了。」
「是啊,接下來,大概得替兒子籌辦婚事了。」
這是什麼老夫老妻對話?因為提到我,也就順勢側首,往偏廳口的方向望上一眼。
爹正側躺在長榻上,枕著父親的腿,閑適地半眯著眼;父親長指靈巧地游移在腦際幾個穴位,力道適中地替爹揉按著,那畫面是說不出的和諧、寧馨。
「還疼嗎?你近來似乎常鬧頭疼。」
「一時開心,有點喝多了。」
靜默了下,父親再度開口。「你真不打算告訴意同,蕭大掌櫃根本沒有兒子的事?」
「說來做啥?他要會因為這種事就決定要或不要蕭眠,那這種薄弱感情,不提也罷。」爹理所當然回應。
什、什、什麼?!他們到底在說什麼?蕭家沒有兒子?那蕭眠哪來的?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嗎?
我腦袋一陣打結,爹說的「這種事」,到底是哪種事?莫非——
一道驚雷劈上腦門,蕭眠——原來是領養的,並非蕭掌櫃的親生兒子嗎?
爹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才不會因為身世這種事就嫌棄蕭眠,成為棄兒又不是他願意的,而且他對養母孝恭至極,這多難得啊!我敬佩他、心疼他都來不及了,怎麼會不要他?
唉——這事應該早讓我知道的嘛,這樣我一定會待他更好、更疼惜他的。
「……你說得好理所當然,真不是為了整兒子?」
「當然不是。難不成——你在意這種事?」爹眯眼,朝父親瞧去。
「……你其實是拐著彎在問我,後不後悔吧?」
「也是。你順道答一答好了。」
爹,你這人真的很死要面子,就坦率地問父親,與你在一起後不後悔就好了嘛!何必拐著彎,又刻意表現出很不經意的樣子,看起來很惺惺作態耶。
「我不後悔,小恩。來生我還是希望遇上你,但是這回,我會貪心地渴求能以更適合的身分與你相遇,少走些冤枉路。」
「說到底,你還是在意的!」
「你心里難道就沒有一絲遺憾?不能子孫滿堂,讓世人認同我們。」
「一點也不,我們還有意同,他是個貼心懂事的好孩子,強過別人不肖子孫滿堂,敗盡家產。你若有工夫想那些有的沒的,倒還不如求個平安康泰的身體,少受些折磨,這比什麼都重要得多。」
「無論我們身分如何不妥?」
「當然。只要你還肯要我,我一定守牢你,就像這一世。」
「嗯,約好了,誰也不能悔?」
「不悔。」
那時我只覺得,這兩個人也太未雨綢繆了些,今生都還沒走完,就急著商議來生之事,日子都還長著呢!
那時的我哪里知道,以為還長長的人生,一轉眼就到了盡頭,那夜瑣碎的家常話,竟成了訣別語,音容笑貌走入回憶,人間從此絕響。
此後,只能在夢里,低回思憶,年復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