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下‧續緣篇) 第7章(1)

他沒再試圖聯系嚴君離,也許就像嚴君臨說的,有些事情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抹去,它需要時間去平復。

一個人的日子,其實也沒有想像中難挨,不過就是少個吃飯的對象、少個人挨靠著入睡、少個人逛街、少個人傳簡訊說低級笑話、少個人……分享喜怒哀樂。

但無所謂,反正他時間塞得很滿,也沒有太多閑工夫感受那塊角落空缺下來的失落感。

上了大學後,他利用課余的時間兼差當網拍模特兒,那是一日睡前,想起許久以前與嚴君離閑聊時,曾半說笑地告訴他——

「你設計衣服,那我就負責穿好了。」

他想實現這個承諾。

「J&N」——君與恩。這品牌、這標幟是他們共同所有的,他一直都明白。

罷開始的時候,一天下來要換上百件衣服,拍近千張照片,整個人暈頭轉向,回到家後常發現皮膚又紅又癢,也不曉得是哪些質料讓他過敏,難怪以前嚴家四兄弟常說,他被嚴君離養得很嬌貴。

如今看來,這話還真不假,嚴君離為他準備的衣服,質料從來都不馬虎,他活了十九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會對某些布料過敏。

罷開始的日子很苦,收入微薄,每天回到家幾乎連動都動不了,倒頭就睡,反覆在過敏、搽藥、過敏、搽藥中度過。

後來,慢慢熬出一點名氣,有些品牌找他簽約,成為專屬的平面模特兒。

一直熬到大四畢業,他已經在業界闖出不小的名氣,身價已不可同日而語。

然後,嚴氏良性競爭已久的對頭冤家找上他,捧著條件極佳的合約與他洽談。

他考慮了三天,點頭與徐氏簽下兩年合約,成為他們的品牌特約代言人。

他所不知道的是,媒體公開消息的那天,嚴君臨打了通越洋電話,咬牙切齒地抱怨︰「你養的好老鼠!」把家里布袋咬了好大一個洞。

嚴君離在另一頭沉默了下︰「他過得好,那就好了。」

「……可是我很不好!」他自己是不是也養了一只沒良心的小老鼠?

嚴君離低低輕笑︰「大哥,你是做大事的人,我知道你有這個度量。」

于是,嚴君臨很悶地把這口窩囊氣又吞了回去。

再過兩年,結束與徐氏的合約,回復自由身後的嚴知恩卻出乎意料地找上嚴君臨,問他要不要合作。

不得不說,此舉確實在嚴君臨的意料之外。

「條件呢?」據說徐氏開出的續約條件優渥到前所未有。

如今的嚴知恩炙手可熱,不簽他是跟錢過不去,他是生意人,恩怨擺兩邊,有這個身價,他也沒打算賭氣。

「隨便你開,我只有一個條件——給我嚴君離的消息。」

嚴君臨挑挑眉。

都六年了,沒想到小兔崽子心里還記得有這個人。

他冷笑。一我家小五不賣!」

一紙合約就想要他出賣家人,君離有這麼廉價?

嚴知恩神色未變,他已經不是過去那個青澀的小表,隨便幾句話一激就能踩到他的痛腳,他沉著地迎視對方,清篤道︰「如果我說,我愛他呢?這六年,我是為他熬的,我很清楚自己要什麼,這回要是再讓他受到一絲傷害,我任憑你處置,這樣的保證夠不夠?」

原來,不是想出口氣,互別苗頭嗎?

嚴君臨忽然有些懂了,前六年沒吭上一聲,自己咬牙苦熬,不用嚴家一分資源,靠著自己的能力闖出今天的局面,然後才能驕傲昂首,說他不靠嚴君離,走出了自己的路。

而後,回來,站在平等的地位上,再一次說——他要嚴君離。

這一次,他不比誰矮上一截,沒有誰逼迫,他做的,就是他想、他要的。

以前怎麼沒發現,這小子傲成這樣?

臭小表——不,現在不能叫小表了,那沉穩的氣場、眼眉間的清傲神采,出色得讓人有些無法逼視,更自信得——讓人極想挫挫他的銳氣。

「你憑什麼以為,都六年了小五還會是你的?」

「他會等我。」嚴知恩眼也沒眨。不必約定,他就是知道,嚴君離絕對不會屬于別人。

自信很好。愈是自信的人,總是讓人想給他死得很難看,狠狠跌上一跤,看他痛到骨子里去。

嚴君臨笑得分外親切,起身拉開抽屜,從相簿里隨意抽出兩張遞去。

「他結婚了,兩年前,就在你和徐氏簽完約後沒多久。」

然後,心情愉快地,看著眼前的人僵化為石,凍結了所有的表情。

最後,嚴知恩還是與嚴氏簽約了。

這一合作就是四年,儼然已成嚴氏的專屬代言人、當家台柱,任憑業界出再高的價碼也挖不走他,媒體好奇,挖出了陳年舊事,在一次的采訪里,大膽問了他與嚴氏的關系。

那時,嚴知恩沉默了一陣,只說︰「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無論如何,我在這里等他回來。」

在記者進一步追問那個「他」的身分時,他卻怎麼也不肯再多透露一個字了,讓霧里看花的外人,更加好奇他與嚴氏的這一段淵源。

除此之外,他像轉性了一樣,以往是潔身自愛,連個小花邊都沒鬧過,如今卻是工作不忘娛樂,閑暇之余會泡泡夜店、Gay吧,拿一夜當紓壓方式,對象清一色全是男性。

次數不算頻繁,只不過沒有固定的交往對象,就會給人玩咖的浪蕩形象。

以往,恨死了人家說他是Gay,現在卻只與男人往來,懶得多看異性一眼。

這是個人的私生活,他愛拿性當生活調劑,嚴君臨也沒多說什麼,不要把自己名聲搞臭,壞了嚴家招牌就好。

他還是沒死心,每年都在問嚴君離的消息,嚴君臨也是鐵了心,從沒一次露過口風。

直到這一次——

今年嚴氏成立三十五周年的酒會,是在嚴家大宅舉辦,嚴知恩身為嚴氏服飾的招牌,自然也來了,將嚴君離的設計穿得帥氣又有型,全場像花蝴蝶一樣四處謀殺底片。

嚴君臨致完詞就退場,讓年輕人發揮,年紀有了,實在不適合這種場子。

酒會的後半場,他站在自己房間的陽台吹風,看見樓下那個也退了出來,蹲在庭院一隅狂嘔,幾乎要連膽汁都吐出來的自虐家伙。

再喝啊,看能不能喝死你!

嚴君臨有些幸災樂禍地想,隔著一段距離也能看清那人臉色有多糟糕。

考慮了下,還是下去關切。畢竟這人現在是公司的搖錢樹,替公司賺進不少鈔票,多少有點道義責任。

他下樓來時,嚴知恩正坐在庭院中那個以前常和小五靠在一起喝下午茶的吊床上,以小嬰兒回歸母體的姿態,把自己縮成一團窩在角角。

對方沒察覺到他的靠近,動也不動地縮著,安靜流淚,像被誰遺棄了似的,看起來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喝醉了?要不要讓司機送你回家?」

嚴知恩身軀一僵,頭也沒抬,鼻音濃濃地回他︰「不要。那個家沒有他,我不要回去……」

見鬼!嚴君臨居然覺得有點心軟了。

這人骨頭傲得跟什麼似的,否則當初就不會因為自尊而與小五分開,現在居然連哭成這樣被撞見都懶得掩飾了,是有多自暴自棄?!

嚴君臨忽然有些明白,以前是工作一結束就急著回家,沒見過有人比他更戀家的,現在卻是寧可與一群沒什麼交情的人去狂歡也不肯回家,因為回去了,就得面對冷冷清清的空間,面對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的事實,他再怎麼守著這個家也等不到。

連盼望都沒有時,等待就變得難以忍受。

「我不是沒有試過要放棄……我努力找著條件與他最相近的人,身高、容貌、眼神、聲音、發型、肢體語言、微笑的弧度、穿衣服的品味……可是沒有用,不是他,換了誰都沒用,再像也不是嚴君離……」他將臉埋在臂彎間,痛苦低喃︰「他到底在哪里,拜托你,我真的……好想他……」

這個人快被他逼瘋了。

嚴君臨努力維持面無表情,聲音平板地問︰「就算他結婚了?」

「我沒有要做什麼,只是想看看他而已,我不會、不會破壞他的婚姻……」他哽著聲,幾乎是不顧尊嚴地乞求了。

嚴君臨只是低頭凝思,沒有立刻回答。

他,終于懂了嗎?

很多時候,不是只要有愛就足夠,更必須學會在愛情里,該有的尊重、珍惜,以及謙卑。

他的愛情得到得太容易,不讓他狠狠痛上一回,他不會懂得,擁有了,更要謹慎呵護,為自己能擁有如此赤誠的真心而感恩,一切並不是理所當然。

思索過後,嚴君臨終于松口︰「今年春裝的銷售數字如果比去年突破兩成,我招待你出國去玩一趟,散散心再回來。」

嚴知恩困惑地仰眸,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

「去瑞士的來回機票,要不要?」接著補充︰「當然,住處、地陪都會替你安排好,你只管放心。」

嚴知恩听懂了,眼神一亮︰「要,我要!」

幣上兄長的電話,嚴君離移步走向窗邊,不自覺發了一下午的呆。

不是沒有想過會再見面,只是當這一天到來時,心還是……會亂。

大哥問過他的意願,說他若不想見那個人,不需要勉強。

他沒有不想見,只是——

近君,情怯。

十年,時間、空間都不算短的一段距離,他們都走得太遠,已成兩條不交集的平行線,見了面,又該跟對方說些什麼?

他不確定,當初相濡以沫的情分,如今還剩多少,若只是平添陌生、疏離感,那見這個面也只是徒增感傷罷了。

他知道嚴知恩為什麼那麼堅持,非見他一面不可,就因為清楚,他不能拒絕——即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沒抱持太美好的期待。

因為這樣,小恩才能真正放下,好好過自己的人生。

他低低嘆息,閉上眼將額心抵上窗框,關住洶涌如潮的思緒。

嚴知恩來有一段時間了。

提著行李,站在竹籬笆外,看著最靠近院子那扇半掩視窗內的剪影、男人時而走動經過的身形、還有里頭飄出的淡淡咖啡香。

暫時,這樣就夠了。

這十年間,隔著那麼長、那麼長的距離,如今那個日夜思念的人就在眼前,近到幾個步伐就能觸及,他已經很滿足。

膽怯地,不敢打破這一刻,恍如隔世的重逢。

他看起來沒什麼變,動作依然那麼優雅,不疾不徐,舉手投足間,有股說不出的味道,嚴知恩也不會形容,一直以來,都覺得嚴君離的氣質是誰也仿不來的,光是看著他便是一種享受。

屋里的門被推開,他下意識側過身,隱去身形。

女人從階梯上走下來,手中提著行李,嚴君離替她開了後車廂,將行李放入後,轉身給了她一個擁抱。

那個……就是嚴君離的妻子吧?

他悶悶地,捏緊手中行李箱的握桿,很不想看這種太溫情縫襁的畫面,目光卻移不開,死死地定在他們身上。

兩人輕聲交談了幾句,隔了點距離他听不清楚,然後他替女人調整圍巾,女人仰首親了親他臉頰,坐上車,嚴君離微笑朝她揮揮手,目送車子開遠了,才轉身回到屋內。

一瞬間,很想忿然轉身就走。

他不確定,自己有辦法待在嚴君離和另一個人共築的愛巢里,面對嚴君離已經屬于另一個人的事實。

但是……怎麼舍得?他等了這麼久,就算是看一眼,踫踫他指尖熟悉的溫度也好……

還在發呆的當口,男人經過窗邊,正欲拉上窗簾,不經意望見佇立在院子外的他,他已來不及閃避,然後,他清楚瞧見男人一怔,旋即身影從那道視窗消失。

但是並沒有從他的視線離開太久,大門很快再次開啟,男人快步朝他走來,步伐略略失了平日的從容。

「小恩,好久不見。」拉開木柵門,男人帶著淺笑,在他面前站定。

他有些迷惑,看著眼前這張溫和依舊的面容。

幻想過很多種重逢時的場景,就是沒有想過,對方會以這種面貌與他相對,就好像那些爭執、傷人的過往不曾存在,他只是去了一趟畢業旅行回來,而他正打開家里的大門接他。

「我有變很多嗎?」嚴君離模模臉頰,不是很確定地問。

他本能搖頭。沒有,沒變,就算變了,他也不會認不出來。

「那你為什麼一副不確定的表情?」還好那雙迷惘的眼神里,並沒有讀出生疏或客套那一類的矜持,否則嚴君離還真不知要如何接應。

「我只是……有點困,坐飛機好累。」話一說出口,連自己都意外。

那像是小男孩旅行回來倦累的抱怨口氣,讓嚴君離發自內心笑了︰「快進來,外面好冷。」

雖然已經是春天,溫度還是低得讓人有點受不了,不像四季如夏的台灣,這時候都可以看見滿街跑的迷你裙辣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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