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心 第四章

心妍的身體狀況一路下滑,生命力呈急遽流失狀態,日益虛弱的她,幾乎只靠著僅剩的一絲意志力在撐持。

雹靖懷看在眼里,心頭疼不堪言,卻只能看著她飽受病痛折磨而束手無策。

「妍,你醒醒。」他輕輕喚著,等待她睜開眼楮。

「靖懷——」她輕扯唇角,听不到聲音,但他就是知道她在喚他。

「對,是我。妍,振作點。你看,這是我特別訂作,請人連夜趕工完成的哦,看看喜不喜歡。」

杜心妍低下頭,發現一片輕柔似雪、恍如雲朵一般,美得不可思議的新娘白紗正鋪在她身前。

「這是……」

「你說要嫁我的,忘了嗎?我可不許你反悔。」

「嗯,對,我說過……」迷離的眼瞳漾起一片柔光。「我要很幸福、很幸福的嫁給你,讓你永遠記住我最美的一面……」

「對,沒錯!你是新娘,我是新郎,今天就是我們的大喜之日。」不能哭,耿靖懷!沒有人會在自己的大喜之日流淚的。

他眨去淚光,努力讓自己微笑面對她。「我幫你換上,好不好?」

淡淡的嫣紅浮上面頰,為白得幾乎透明的臉龐增添了少許生命力。「你請護士……」

「那可不行,就算女人,也不容覷看我妻子的美麗身軀,那是我的權利。」他扶起她,溫柔地動手為她除去身上的衣物。

才幾日而已,飽受病痛折磨的她,卻已憔悴得幾乎見骨,仿佛一踫便散去……耿靖懷咬牙忍住悲傷,輕輕撫過肌膚下散布的點點紫斑,每撫一處,便烙下一記柔吻,心,也跟著痛上一回。

「靖懷……」她羞澀地低喚。

「抱歉,情不自禁。」換上淡笑,他仰首面對她,輕巧地替她換上白紗。

她撫撫白紗,期待地仰首看他。「漂亮嗎?」

「漂亮、漂亮極了!你美得迷惑了我的眼、我的心、我的靈魂……」他迭聲回應。

「那就好……靖懷,好好看我,記住我此刻最美的樣子……」

「傻瓜!任何時刻的你,在我眼中都是最美的。」他坐在床畔,讓虛弱無力的她能偎靠著他。

「你們可以進來了。」他朝門口揚聲一喊,等候在門外的杜承霖立刻領著牧師進門。

杜心妍不解地仰首看他,他旋即回她一記溫存的柔笑。「今天,就在這間病房中,我要與你結為夫妻,牧師證婚,爸是我們的主婚人,這可不是兒戲。」

「靖懷……」這個溫柔的男人呵,愛得她心都疼了!

「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新娘可不能哭哦!」他輕撫著她蒼白的臉蛋。「原諒我不能給你一個盛大的婚禮,等你病好了,我再補償你,好不好?」

「嗯。」她含淚點頭。

「好,那開始吧!」

接著,寂靜的病房,只剩下牧師莊嚴的誦讀聲。

從頭到尾,他始終細心的留意著她的狀況,懷中的她,氣息愈來愈微弱,半個小時過去了,她眉心深蹙,似有若無的鼻息一反常態的急促起來。

「靖……靖懷……」她抬手想踫觸他,卻怎麼也使不上力。

「我在這里。」他趕緊握住她的手,牢牢地!「快!直接跳到最後,其他別管了!」他頭也不回,急切地命令。

牧師也驚覺到事態不太尋常,連忙翻到最後一頁,迅速地問道︰「耿靖懷先生,你願意娶杜心妍小姐為妻,不論貧窮、疾病、困苦,都不離不棄嗎?」

「我願意,我願意!」

「那麼杜心妍小姐,你願意嫁給耿靖懷先生為妻,不論貧窮、疾病、困苦,都一生相隨嗎?」

「我……」

「振作啊,妍,我還在等你的回答!」

「願……意!我願……意!」

「那好,我現在宣布你們正式結為夫妻,請新郎、新娘交換戒指,新郎就可以吻新娘了。」

雹靖懷沒多浪費一秒,低頭吻上她的唇,熱烈的溫度借由唇齒纏綿,將源源的生命力傳給她。

炙痛心扉的溫存中,他嘗到了她口中淡淡的血腥味……

「妍,打起精神來,替我把戒指戴上。」

杜心妍低頭看他交到她手中的絲絨紅盒,微顫的手,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將婚戒套入他指間。

雹靖懷強忍哀傷,執起另一只婚戒,往她縴長的中指套去,極度悲慟中,卻未曾留意,她指關節微微一彎,未完全套入的婚戒滑出中指,沒入掌心。

「爸……」

「寶貝女兒,什麼事?」杜承霖趨上前去,由耿靖懷手中接過女兒。

「答應我……」她氣若游絲,移近父親耳畔細訴遺願。

杜承霖听完她的要求後,驚愕地瞪大眼。「你……」

「求你……」

「好、好!我什麼都答應你,妍妍,你振作一點!」

「靖……」她費力地呼喊著。

「妍!」耿靖懷心驚地摟緊她。「你別嚇我,你答應過我不會再嚇我的……」

「我……我好累……」

「那、那你休息,你好好的休息,我不吵你,好不好?」他有些慌、有些亂地拍撫她。

「很晚了嗎?天……好像都暗了?」

雹靖懷看向窗外的灼灼烈陽,酸楚的喉頭硬是擠出聲音,迭聲回應。「對,天早就黑了,月亮也出來了。」

「那……那我想睡了,別吵我哦!」

「好、好!你睡,我會一直陪著你,不讓任何人吵你的。」

「可是……好像下雨了……」她模模臉上的水氣。

雹靖懷咬緊牙關,拚命地抹去淚。「沒有關系,我會替你打傘。」

「嗯。」她滿足的笑了,悄悄閉上了眼,因為她知道,只要在他懷中,她什麼都不須擔憂,明天醒來,她一定要告訴他,她好愛、好愛他——

病房內的醫療器具發出一成不變的嗶嗶聲,心電圖回歸至最原始的水平線——

而她,仍舊在他懷中睡得安詳,不受驚擾。

從此,她不曾再張開眼。

???

「不!妍妍——」她嘶聲吶喊,由夢中驚醒。

臉上布滿豆大的汗珠,手、腳全是冰冷的,她急促地喘息,面色一片慘白。

她又夢見她了,這一回的感覺,比任何一次都要令她來得驚駭,她在喊她,聲音幽幽切切——

歡歡,你快回來……

是那麼的淒傷,如泣如訴,一字字、一聲聲的叫喚,喊疼了常語歡的心。她知道妍妍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傳遞給她的恐懼,是二十年來前所未有的。

她捂著胸口,感覺靈魂像是狠狠地被扯離,痛得她冷汗直冒。

她要她回來,可是……等等!她說的是「回來」!難道……

台灣!對,她要回台灣,那里有她要的答案,有她想見的人,有等待她的人!

當下,常語歡有了決定——她、必、須、回、去!

???

「耿先生。」

幾名護士圍在病房內,每一張臉全都寫滿了無可奈何。

雹靖懷不為所動,麻木空洞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密密環抱摯愛的手,絲毫不肯放松。

大伙兒面面相覷,無計可施,只好親自動手分開他們。

「請讓尸體移送太平間——」

誰知,他突然激動地揮開所有人,狂聲嘶吼。「走開!我說她沒死,只是睡著了,你們听不懂嗎!」

面對這陷入激狂狀態的男人,眾人真的是沒轍了。

雹靖懷輕哄著懷中人兒,面頰廝磨著她冰涼的臉龐。「妍,你安心的睡,我答應過不會讓任何人吵你的,就像以前一樣,你睡多久我就陪你多久,好不好?」

難得她不受病痛折磨,睡得如此安穩,他絕對不容許任何人驚擾她的美夢。

病房的門輕輕推開,見著來人,大家一致將求救的目光移向他。「院長——」

杜承霖像是一夕之間蒼老了十幾歲,他揉揉眉心的疲憊,走向床前。「靖懷,你何苦——」

「我不苦,真的,我一點都不苦。」他望著那張沉靜的嬌容,唇畔的微笑,依稀還讀得出幸福的味道,帶著最淒柔的美麗,誰會相信,她已長眠?

「別再自欺欺人了,你就讓她——」

「爸!」他突然跪了下去。「心妍是你的女兒、我的妻子啊!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你還忍心把她丟進冰冷的太平間,任她無助的哭泣嗎?你知不知道,她曾經多害怕入睡,如果沒有我的懷抱,她會有多恐懼!她曾經說過,她最喜歡被我摟著的感覺,天崩地裂都不怕……她只是想讓我抱抱她,如此而已,這是我答應過她的,這輩子我已經沒有機會再為她做任何事了,為什麼就連這點小小的心願,都沒有人願意成全!」

「靖懷——」他哭了,耿靖懷也哭了,兩個大男人看著對方,任淚無聲流淌。

「我不忍心看她孤單寂寞的走,我的心會痛啊!讓我陪陪她吧,這是最後一回了……」

杜承霖傷懷不語,默默的扶起他,示意房內的醫護人員離去。

「可是院長——」

「別再說了。」杜承霖抬手阻止,率先走出病房,其他人沒辦法,只好跟著離開。

雹靖懷重新將摯愛迎回懷中,閉上了眼眸,無聲的淚墜跌天地間。

???

「靖懷,夠了,再這樣下去,你也會受不住的。」杜承霖再也看不下去,苦口婆心的勸著。

三天了!他就這樣不吃不喝、不言不語的抱著心妍整整三天,杜承霖擔心再這樣下去,他會逼死自己。

他雖痛失愛女,但是相對的,他也疼惜這名「女婿」呀!

「夠了,放手吧!你就算不為自己,也為妍妍想想,你們都陰陽兩隔了,還這麼痴痴念念,難道你要她在另一方,都還要再為你斷腸哭泣嗎?讓她安心的走,放過她,也放過你自己吧!」

放……放過她?

空茫的眼神,逐漸凝聚起某種神采。

是嗎?他真的是在用他的方式折磨著心妍?他令她痛苦?

不!他這一生最舍不得的就是看她受苦,他寧可自己千瘡百孔,也不要她悲傷落淚,那比傷在他身上更教他難以承受啊!

他摟緊了她,低喃。「別哭,以後再也沒人能為你拭淚了,妍,別哭啊……」

放了她,她真的就會比較好過嗎?

那好,他放手!叫他做什麼都無所謂,只要她能好過些,再多的苦、再多的痛,他都可以忍受。

雹靖懷有些失神地抬起頭,環抱心妍的手,緩緩垂落,看著醫護人員自他手中接過,也看著她一步步遠離,他知道,這一回,她將完完全全走出他的生命,而他,也將徹徹底底的失去了她,從此,再也見不到她、踫觸不到她——

緊窒的胸口無法呼吸,不能跳動,難以生受的劇痛,穿心透骨地席卷而來,壓抑了三天的泣血狂悲一瞬間爆發,盡訴于聲嘶力竭的狂吼之中。「妍——」

備受煎熬的身心一時受不住沖擊,黑暗迎面撲來,將他卷入無意識的空間之中。

悲厲哀絕的吶喊,久久回繞不散——

???

回到台灣好幾天了,常語歡始終心神不寧,常家父母見她情緒不太穩定,也不敢貿然提及有關她身世的事,怕更令她心煩。

可該說的事總得有個解決,于是找了一天,常父打算與她懇談一番。

「歡歡,你最近氣色不太好,沒事吧?」

常語歡捂著心口,感覺到隱隱的悶疼又起。

「對不起,爸,我心情不太好,如果沒什麼重要的事,可不可以改天再談?」

「那——好吧。」見女兒如此,他這當父親的也心疼。「這里有封你的信,等你想談的時候再來找我。」

鼻血天性,他並不是個自私的人,對方要認女兒,他不會阻止。不過女兒的心情也不能不顧,反正二十年都過了,就算要相認,也不差在這幾天,是吧?

常語歡心不在焉的接過,隨意瞥了信封一眼,見著了角落的署名。

杜承霖,一個陌生的名字。

她順手想往桌面上擺——

等等!姓杜?!

動作僵在半空中,電光石火,腦海浮起另一個名字——杜心妍!

她臉色乍變,迅速將信拆開。

語歡︰

突然之間,不知如何稱呼你,是該感傷的喊聲歡歡愛女,還是疏離喚上一聲常小姐呢?

在你看到這封信時,我想,令尊該已將我們的關系向你說明了吧?原諒我這個失職的父親,二十年來,不曾噓寒問暖、為你付出過一丁點父愛,因為我所有的心神,已為你那自小體弱的雙生姐姐所耗盡,為了護衛她縴細的靈魂,這些年我心力交瘁,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會欣慰的告訴自己,至少我另一名女兒,正在遠方幸福的生活著,我深信常家夫婦定會視你如掌中珍寶,好好疼愛,也正因為如此,當年我才願割愛。

反之,你那未曾謀面的姐姐,卻沒有你的幸運,我不知道,我還能保有她多久,尤其,她身患令我束手無策的病癥——血癌!

常語歡倒吸了口寒氣,顛躓地跪跌一步,信紙自手中飄落。

一路以來的震撼,遠不及最後兩個字所帶給她的強烈沖擊——血癌!她素未謀面的姐姐竟然身患血癌!

她幾乎直覺的肯定,信中所提的女孩,便是時時出現在她夢中,那名與她心靈相契、宛如一體的妍妍!

胸口突遭重擊,想起異國那一夜,令她渾身發冷的驚恐懼意……

不!千萬別是她想的那樣!

她驚急地抓起信讀下去——

事態緊急,語歡,我們需要你的幫助,如果不怨我這失職的父親,請你與我一同為我們的至親努力,挽救她岌岌可危的生命,附上一張醫院的名片,請盡速與我們聯絡……

名片!名片呢?她慌亂地找著信封袋,一面在地板上搜尋著。

「你在找這個嗎?」常中源遞來一張方才她抽出信紙時所飄落的紙片。

「對!」常語歡拿過名片看了一眼,旋即往外沖,在一腳跨出房門之際,她回身問︰「爸,這信上說的都是真的?我不是你和媽的親生女兒?」

這些年來,雙親待她是這般地疼之如命,她根本連想都沒想過啊!

「傻孩子,爸媽這二十年來對你的愛假得了嗎?是不是親生的又能改變什麼?」

常語歡心頭一暖。「謝謝你,爸!」

說完,她不再遲疑地沖了出去。

但願還來得及。等我,妍妍,你一定要等我——

一路上,她在心中無聲吶喊千萬遍。

???

行色匆匆的趕到醫院,她來不及平息急促的呼吸,立刻前往櫃台詢問。

「請問一下,那個——」她低頭看了一下名片背後以原子筆注明的數字。三○七號房的病人,現在情況如何?」

「你稍等哦。」態度親切的小姐查詢了一會兒,仰首問。「你指的是之前那個杜院長的女兒杜心妍小姐,還是——」「對,就是杜心妍!」她急忙道。

「噢,那很抱歉,我幫不上什麼忙,她已經過世了。」

「轟」一聲!宛如晴天霹靂的訊息在腦海炸開,她血色盡褪,臉龐一片慘白。

怎會?怎會?她居然還是晚了一步——

妍妍,你為什麼不等我!

虛軟的身軀幾乎撐不住重量,她閉了下眼,感覺腦子一片暈眩。

「小姐,你還好吧?」櫃台小姐關切地望著她。

「我沒事。」她勉強地逸出聲音。「能不能告訴我更多關于她的事?」

「你說那位紅顏薄命的杜小姐啊?我是沒見過她啦,可是听其他護理站的同事說,她長得相當漂亮,而且有股出塵月兌俗的氣質,第一眼看到她,你會覺得她不太像塵世間的人,果然啊!一個人太過美好,連老天都嫉妒。唉,她也算幸福了吧!別以為我是在說風涼話,實在是因為她不只有驚人的美貌,以及疼她如命的父親,更有個很帥、很深情相許的男朋友,在她病得最憔悴的時候,他還是堅持守在她身邊,陪她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直到人都死了,他還心疼女朋友孤單寂寞,說什麼都不放開她,執著的想用他微薄的力氣溫暖她,不讓她感到冰冷的抱著她,整整持續了三天,我從沒見過這麼痴情的男人呢!」

听了這番話,常語歡心中酸酸楚楚,她突然好想看看這名與妍妍生死相許的男人,想知道,為什麼這個男人,會讓妍妍愛得心痛,連死都牽牽念念,強烈呼喚著她前來,為的就是放心不下他,想親手將他交給她……

「現在的三○七號病房,躺的就是這個人,為了心愛的女人,他不管是心靈或是上,所承受都早已超出極限,再堅強的人都會倒下來,到現在都還昏迷不醒呢!听醫生說啊,他身體上雖然虛弱了點,但是最主要的,可能是他潛意識里想逃避現實,抗拒清醒,不願面對殘酷的打擊吧……」

接下來對方又說了什麼,她已無心傾听,只是無意識地任腳步往前邁進,等她發覺時,她已來到了三○七號病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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