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的傷仍隱隱作痛,卻比不上淌血潤蠣的靈魂創痛──他不認得她,對他而言,她只是個陌路人,只是一名令他想「奉養天年」的老婦,天哪!她好想狂聲痛哭,不顧一切地朝他吶喊。「我是你的妻啊!你日日夜夜、思之念之三年的妻啊──」
在失控前,她只能逃,逃到他看不見的角落,獨自舌忝傷。
「等等,你別跑啊──」秋若塵隨後追著喊她。
一不留神,她順著路面斜坡,傾跌了下去,秋若塵見狀,伸手想拉她,卻沒穩住身子,反而一道被扯了下去,他本能地護住她,一同滾落坡底。
止住跌勢,他睜開眼,盯視身下的女子。「你──」想了下,他堅定地喚了聲。「姑娘!」
靈兒一陣輕顫,抬眸望他。
「很抱歉,方才多有失言。只是,姑娘為何不予告知呢?」確定她完好,他松了手,翻身坐起。
乍然失去溫暖的依護,她若有所失地歪抱住單薄的身軀,落寞不語。
「你──很討厭我吧?」他自嘲地輕道。
她錯愕地仰首。他怎會這麼想?天曉得,她愛他愛得心都疼了啊!
謗本不必她開口,也料到她不會開口,他已能讀出她的想法。「那是因為,從相遇到現在,你只對我說了一句話,而且還是為了要警告我遠離你,現在還帶著傷跑掉,看來,你的確很不屑理我。不過,那也怪少是你,是我失禮在先──」
「不!」她沖動地喊出聲來。「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瞬間,秋若塵勾起笑,眸中漾起柔和的光芒。「那就多說幾句話吧,別讓我覺得我既不識相,又討人厭。」
靈兒定定地望住他溫暖的神情,突然明白,他會這麼說,只是要她敞開心胸來面對他,他並沒有嫌棄這樣的她……媸不自覺地撫上臉龐,這張薄紗之後的面容呢?他若見著,又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彷佛看穿了她的思緒,他緩慢地開口。「別多心,各人有各人獨一無二的美好,那不是一張臉便能抹殺的。」是嗎?她垂下頭,低不可聞地道︰「換作是你,有個這樣的妻子,你如何自處?」
他偏頭凝望她。「怎麼,那個男人嫌棄你嗎?」
她輕輕搖頭。「不,他是我見過最情深義重的男人,蒙他眷愛,是我今生最大的幸運,我也明白,不管我變得如何,他都會義無反顧地接納我。只是……我配不上他,這樣的我,連自己看了都自慚形穢,我根本沒有勇氣面對他。」
「所以,你就離開了他?」
「他可以擁有更好的選擇,我什麼都給不起他了……」
秋若塵沉默了好久好久,直到她以為話題會就這麼結束時,他開口了。「姑娘,你想過沒有,或許你是錯的。」
「呃?」這話什麼意思?
「告訴你一個姑娘。三年前,我曾經是得以擁抱所愛的幸福男人,我那自幼訂親的未婚妻,是個好可愛、好純真的女孩,但是在一次意外之中,她為了救我,不惜犧牲了自己的性命,為了不想讓我更傷心,她甚至選擇跳崖了此殘生,為了不負于她,我活了下來,但是靈兒一定不知道,如今的我,活得有多苦,更不會知道,我有多麼想念她,往後的每一天,都將只能伴隨著噬骨相思,直到終老……」
「相較之下,你知道我有多羨慕那個男人嗎?至少,他還看得到你、踫觸得到你,而這些,都是我每個午夜夢回時,深深渴望,卻又求之不得的……如果,我的靈兒也有這樣的幸運,只要她保住生命,就算失去美好的一切,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她回到我懷里,讓我好好憐她、惜她……」
靈兒深深受到震撼,不敢置信地凝著淚眼,顫聲泣語。「你……你不會是認真的……」
秋若塵吸了口氣,逼回眸底的淚光。「你不明白一個男人真動了情,能痴狂到什麼地步,如果那個男人是真心愛你,那麼,回到他身邊去吧,別再折磨他了。」
「我……我……」最可悲的是,她已經回到他身邊,而他卻感受不到。
幽幽望住他,她沉然道︰「珍重自己,我想,這會是你妻子最大的希望。」
秋若塵微怔,而後戚然一笑。「我知道,那你呢?談了這麼久,都還沒請教姑娘芳名,方便告知嗎?」
「李。」她沒多想,輕輕在沙堆上寫下兩個字。
「李琦是嗎?」他微笑。「敝姓秋。」他也隨她在地面寫下三個字。
「秋若塵……」她啁喃念著,這三個字,令她情牽一生。
「李姑娘今後有何打算呢?」
「我不知道……」她好茫然,以前,是只要得知他安好便已足夠,之後,見著了他,卻又渴望時時都能陪伴在他身邊,會不會有一天,她再也無法強迫自己割舍,會進而貪妄能夠以他妻子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愛他?
「那麼,不妨暫時留宿舍下,姑娘傷口未愈,在下實在良心難安。」說到這個,倒讓他想起自身的疑惑,「我倆萍水相逢,你為什麼要不顧安危地救我?」
「我……我不是救你,我只是……只是……不打算活下去。」心慌之下,她隨口編造了個借口。
如此說來,倒是他自作多情了?
他苦笑了聲。「不論如何,還是謝謝你,但是,我希望你下回別再這麼做了,就算你不珍惜自己的生命,難道也不在乎那個珍惜你的人,他的心會有多痛嗎?」
會嗎?不知情的他,還會為她心痛嗎?
迎視他溫淡有禮的眸子,她黯然傷懷。
是她奢求了,只要能看到他,她就該滿足了呵……自從靈兒留下來之後,秋若塵處處無微不至地關照著她,或許是憐憫,也或許是為了回報她的救命之恩,她身上的傷,早已無礙。
他不懂醫術,但卻可以肯定鏢刃上絕對淬了毒,他不放心,想找名大夫給她徹底檢查,卻被她回經了。
再可憐的劇毒,她不都熬過來了,一把小小的毒鏢根本威脅不了她的生命。
但秋若塵不懂,只當她過于輕忽自己的生命,看著她的眼里神,總是充滿了憂心與無奈。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與她在一起時,心靈總能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她說說話、散散步,所有的愁悶就全部煙消雲散。
是她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還是他與她的靈魂相契呢?自靈兒之後,她是三年來唯一與他走得較近的女人。
漸漸的,他不再好奇面紗底下,是什麼樣的一張容貌,也不曾想過要知道,她就是她,有無那層面紗,有無絕麗容顏,她還是她,不會改變。
他感覺得出來,她相當地關心他,那是一種──不須言傳的感覺,不必多說什麼,他就是知道,但,卻更疑惑了,她明明已有兩心相許的情人了,不是嗎?那又為何──對他關切得不太尋常,這真的是他多心了嗎?
那……應該是朋友之間的相互關懷吧?他是真的把她當成了知心的朋友,他希望她也是。
得知秋若塵近期相當忙碌,經常無暇用餐,靈兒不積壓哪來的沖動,未加深想,便下廚替他炖了鍋人參雞為他補身。
忙了一整個下午,小手又無法避免地帶了傷,但她一點都不覺得痛,忙完後,她覺得好踏實、好安心。
三年來,她從沒有一刻如現在般,覺得自己活著是有意義的,請人將食物送去時,婢女顯得欲言又止,但因少爺交代,這位姑娘是府里的貴客,她不敢得罪,只好吞下滿月復的話,將調理好的食物送往書房。
半個時辰後,她前往書房,卻發現他佇立窗邊,面容幽晦,失魂般不知在想些什麼。
听見腳步聲,他頭也沒回。「端走,我不吃。」
靈兒愣在門外,感受到一股心意被踐踏的難堪。「我……不知道你原來不喜歡吃人參雞。」
秋若塵意外地回過身。「怎麼是你?別站在門外,快進來!」
她被迎進了書房,一件寬大的男子外衫披上了她的肩頭,益發襯出她的嬌小荏弱。「夜晚風冷,以後多加件衣裳。」靈兒拉攏衣袍,貪戀著被那股男性氣息所包圍的滋味,彷佛他正擁抱著她……他不加掩飾的關懷,暖了她的心。她的目光定在桌面上原封不動的鍋碗,無法移開。秋若塵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這才恍然大悟。
「這是你做的嗎?」
「但是你不喜歡……」是失望,也是心傷,她忙了好久……秋若塵沉默了下。「抱歉,我不是不喜歡,而是……」悠遠的眸光,再一次投向窗外,低低接續。「靈兒也做過同樣的事,她說,她會為我烹煮這道食物,我一直在等,就算等不到,我也──不要任何人取代。」
閉上憂傷的眼,調息悲抑的心緒,再睜開時,已有足夠的平靜,這才回身面對她。
「你──」他啞了聲,詫異地發現,她眼中竟滿是淚水。「若……塵……」更加意外的是,甫靠近她,情緒失控的李琦,竟激動地將他抱住,他怔愣得無法反應。「你……你怎麼……先別哭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了啊?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教他呆怔地回不過神來。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我……」她怎會以為,他能輕易拋開他們的過去,重新去過他全新的生活呢?他是那麼的情深義重啊!都是她不好,她害他好傷心、好難過……「怎麼回事?李琦,你別哭好不好?有事慢慢說。」他有些慌、有些不明所以的拍撫她。
一聲「李琦」,拉回了她的理智。
她現在──不是唐靈兒,也不再具有躲在他懷中哭盡傷楚的權利,她只是李琦,一個煢然無依、一無所有的李琦。
推開他,她故作堅強的背過身將淚拭去。「我沒事。」
「那你剛才……」他顯然不信。
「我只是……想起了他。對不起,失態了。」
秋若塵了然的點頭,釋懷一笑。「無妨,我明白那種心情。」
有時,在她身上,他也會莫名的去尋找熟悉的影子,他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種怪異的反應,或許──是太思念靈兒了吧,又或者,他們都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傷心人。所以,便有些不可理喻地將渴切的思念,寄托在對方身上。
是這樣嗎?那股異樣的情潮悸動與迷離的熟悉感,真的僅止于此?
甩甩頭,他不讓自己深究,轉而掀開鍋蓋。「你餓不餓?一起吃吧?」「你──」他肯接受?!他不是說……他抿了下唇,隱去其間難以察覺的戚然。「總是人鐵一番心意,怎好辜負。」
靈兒眼眶一熱,再度有了想哭的沖動。
看著他著手品嘗她的心意,她才發現,原來這對她來說,真的好重要,那其中,有她酸楚的深情啊!
如果她肯面對,就該承認,她所做的一切,全是源于心底深處探不著的渴望,想圓那殘缺的承諾……她與他一般,下意識的牢記著那句看似隨口的戲言,而這回,她真的辦到了,不僅順順利利地將她的成果送到他眼前,而且沒再給他惹一丁點的麻煩。
她好想賴進他懷里撒嬌,告訴他,她也有當賢妻良母的天賦……「好不好吃?」
「呃?」他表情突然有些怪異,對上那雙閃動著期待的眼神,他一個字都吐不出口。
「好……好吃。」一輩子沒說過謊,他表情僵硬極了。「真的嗎?」
水眸燃起光彩,那是秋若塵不曾見過的一面,像是好開心、好滿足,呈現出單單純純的喜悅。
突然之間,他好似在她身上看見了另一道岑寂了三年的形影,恍惚地與眼前的女子重迭,透過這雙明眸,似曾相識的情懷沖擊心扉──「靈兒……」他情難自抑地低喊出聲。
她震驚地瞪大眼。怎會?他認出她來了?
「你──你喊我什麼?」她一定沒發覺,她的聲音是何等顫抖,像是驚悸,又含著幾許難以察覺的渴盼。
很快的,他也留意到自己的荒唐,苦澀地甩甩頭。「不,你不可能是她。」
他真的是太想她了呵!連幻覺都出現了。
他的靈兒早已離他遠去,在三年前!這是他不得不面對的沉痛事實。
「為……為什麼?」她的心一陣刺疼。她好想問,是她變丑了,不再是令他喜愛的她了嗎?
「大概是我最近太累了,才會有點心神恍惚,你別介意。」
沒有,他沒認出她來……她是該松一口氣的,但是為什麼,她卻悲傷得只想狂聲痛哭?
再一次無意識的撫上臉龐,才發現冰涼的淚水早已泛滿臉龐,隔絕現實的絲絹,收納了她所有的悲傷──「你真的覺得,一張臉不代表什麼嗎?」像是做了某種重大的決定,她毅然決然地問他。
秋若塵也領會到了什麼,溫聲道︰「的確,我是這麼想。」
「那麼──」她深深吸了口氣,胸口脹疼的痛楚,她壓抑了下來,不論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那都是她該受的。
「慢著。」他輕覆上她的手,阻止了她。「你想清楚了嗎?我不一定要看的,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能不能面對。」
「我想得很清楚了,如果連人都不能面對,我又如何面對『他』?!」倘若她連身為「李琦」的時候都承受不了他的目光,那麼,她又如何能以「唐靈兒」的身份來面對他|、面對這一切呢?
「那好。」確定此舉不會傷害到她,他才放手。
靈兒揚起手,解開別在發際的絲絹,讓那張毀去的容貌,再無遮掩地呈現在他面前。她連呼吸都不敢,就這麼一瞬也不瞬地等待著他的反應。
從頭至尾,他沒稱開目光,平和的面容,並無太大的情緒變化。坦白說,這樣一張臉,是不怎麼賞心悅目,甚至可以說,變形走樣得駭人,像是一塊塊縫補上去的皮肉,乍看之下,確實極令人毛骨悚然,但是,那又怎樣呢?她還是他所認識的李琦,救過他一命、善體人意、溫柔冰心,不是嗎?
接過她手听絲絹,他輕輕拭著她臉上的淚痕,她像是受了驚,立刻往後退開一步,而他也沒阻止她,只是與她對望著,等她稍微平靜下來,比較能夠接受與他真實相對的景況,才又堅定地上前一步。
扭曲不平的肌膚滑過指掌,說不上來是何緣故,這一刻,他的心頭竟微微地揪起疼意。
為了活下來,她究竟受了多少苦?他無法想象,她是承受了多麼剜心痛絕的劇創,才會造成這樣的一張臉……「你知道嗎?如果我是你那個情人,肯定會心痛至死。」
「你──」她啞了聲,豆大的淚珠滾出眼眶。「你不怕嗎?」
「怕?為什麼?你既非鬼魅,亦非夜叉,難防的邪反常人心,才是最可怕的。我以為,我們之間,是不重形貌的交心知己,難不成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眼中,無畏無懼,仍是那般溫淡和煦,她無法讀出一絲一毫的嫌惡或厭斥。微微啟口,卻發不出聲音,只有源源不絕的淚,像是永無止盡──「你──借我抱一下。」撲進他懷中,她不願思考,只想如以往般,毫無顧忌,全心眷戀地擁抱他,彷佛這樣的依偎,可以一生一世。
錯愕只在瞬間,而後,他不由自主地回應她,將那道瘦弱的身軀納入懷中。
如果將眼閉上,不去思考,他幾乎可以感覺到,靈兒好似又回到他身邊,也只有當靈兒滿心依戀地將自己揉入他胸懷時,才會讓他有這般甜蜜酸楚的幸福感。
精神錯亂就精神錯亂吧,他不在乎了!
他只想抓住這一刻,感受全心擁抱至愛的滿足──就算,只是片刻夢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