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日記 第五章

之五

「禹,你看,這家咖啡店裝潢得好溫馨哦!」

「唔。」他輕啜了口香濃的Cappuccino。「咖啡也不錯。」

「禹,我將來也想開一家這樣的咖啡店耶,店名就叫心ㄩ。」

「為什麼要叫心ㄩ?」

「心中的ㄩ,很詩情啊!」

「懊。」他不確定,她說的「ㄩ」,到底是雨,還是禹,也沒探問。「好啊,如果你不嫌累的話。」

「哪會?能夠快樂的事,是怎麼樣都不會覺得累的,要真的應付不來,就叫你也辭掉工作來幫我,好不好?」她說得興致沖沖,發亮的小臉美麗動人。

他瞥她一眼。「讀了這麼多年的醫學院,結果居然叫我來陪你賣咖啡,你這算盤哪里買的?真會打呢!」

「我又不是那麼市儈的人,錢夠用就好了,賺那麼多干麼?我又不指望你山珍海味、美鑽華屋來養我。」

她恨容易滿足,只要一家小小的咖啡屋,身邊伴著知心的他,共同守著他們的夢想,這就是她的全部了。

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向我求婚呢?

她在心中嘆息。

「呆子……」嘆息還繞在舌尖,她睜開了眼,由夢中醒來。

這段對話,曾經真實存在,如今對她來講,卻像是夢一樣。

沒等到他的求婚,反而先等到她的分手,過去共築的許多夢想,現在回想起來,就家一場夢,已經沒有實現的可能。

坐起身,感覺下月復悶悶地疼痛,她留意了一下桌歷,怎麼又到月底了!

領薪水嗎?才不是,而是令她生不如死的生理期。

就像發票開獎一樣,隔月報到,準時得很!而且每回都讓她痛得死去活來,臉色發自,站都站不住。

很認命的打了通電話到公司請假後,又懶懶地癱回床上。

通常這個時候,任牧禹都會挪開所有的事,在她身邊照料,服侍她像服侍皇太後一般。

「唉……」打起精神,到浴室沖了個熱水澡讓自己清爽些,再自己動手沖了杯熱牛女乃,經驗告訴她,這能讓悶疼感稍稍好轉。

看著眼前的女乃粉,她突然悶笑出聲。

那是半年多前的事吧?好像也是她的生理期──

「影,你出來一下!」

「干麼啦?鬼吼鬼叫的。」由浴室出來,看他手中拎著女乃粉罐,表情好似活見鬼。

「你、你──有了嗎?」他正瞪著她的小骯。

她呆了一分鐘,才由他的視線領悟是「有」什麼!

「你白痴啊!我要是懷孕,還會來生理期嗎?虧你還是醫生,說這種鳥話,對得起你的碩士文憑嗎?」更別提他們避孕措施做得很徹底。

「那你沒事買什麼嬰兒女乃粉?」他看看周遭,大概是在找會不會有尿布女乃瓶什麼的。

「耶?有差嗎?我們不是都喝這個牌子的?」

這下換他呆個一分鐘。

「服了你了!以後我來買就好,行嗎?」

于是,她又乖乖當回它的皇太後。

想到這里,她笑了出聲,胸口卻覺得酸酸的。

這一次,她沒有買錯女乃粉,但是結帳時,老板娘問了她一句話──

「怎麼沒看到任先生?幾時請吃喜糖啊?」

她苦笑,沒說什麼就走開了,別人大概會覺得她很沒禮貌吧?

電話聲響了起來,她放下喝了一半的牛女乃,到客廳接電話。

「喂,心影嗎?」

「嗯。」是邵光啟。

「你怎麼了嗎?為什麼請假?」聲音听起來很著急,讓她心底流過一絲暖意,起碼還有人關心她。

唉,雙魚座女子的通病吧,細膩善感,又極了孤單。

「沒事,只是有點……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看醫生?」

「呃?」她一窒,答不上話來。原來她還是有女性矜持,懂得什麼叫難以啟齒。

可是怪了,為什麼對任牧禹就從來不會?總是想什麼就說什麼,隨興自在,完全沒有任何的形象或負擔。

這是不是浪漫愛情的弊病?太有美感,呈現出來的全是最有氣質的一面,反而失真了,不若和任牧禹在一起時的輕松自在。

哎,停停停!她在想什麼?怎麼老拿他們作比較?她不能總是三心二意啊!

既然分手了,就該全心全意去經營現在的感情,她已經傷害了一個仔男人,不能再辜負真心待她的這一個了,否則,連她都不會原諒自己。

「我真的沒事,你別擔心。」她听見自己牽強的聲音。

「那好吧,看你說話都沒什麼精神,你多休息,真的有事要打電話給我。」

「好。」不曉得哪來的沖動,她月兌口喊道︰「光啟!」

「什麼事?」

「我喜歡你!」是出于愧疚的心理,還是想說服自己,她已經分不清。

另一端靜了三秒,然後他輕輕她笑了。「嗯,我听到了。我不會讓你反悔的。」

幣斷電話後,又過了好久好久,始終等不到預期的感覺。

沒有濃濃的甜蜜,也沒有心跳加速的感覺。

不該是這樣的啊!她記得,初戀那股酸酸甜甜的戀慕和思念滋味,會讓她連想起這個人都傻笑,說愛他時,心中會有滿滿的甜蜜和悸動……

難道,她還不夠愛他嗎?又或者,她恨本沒在戀愛?

心,好煩好亂,她索性又打了通電話回公司,發狠地請上一個星期長假,打算回南部老家好好休息,散散心。

前半年度工作像拚命三郎,累積了不少的年假都沒休,本來和任牧禹說好,要一起找個時間,安排假期出游……

現在是不可能了,和邵光啟交情又沒到可以面見高堂的地步,還是別貿然邀約,害人家會錯了意,尤其他之前還當眾求過婚。

算了,既然沒人陪,那就自己去吧!

台南的鄉親,其實是很熱情純樸的,村里之間,好像每個人交情都好到可以攀親帶故,三不五時看得到誰又提著什麼炖肉、水果的來串門子。

她拿起枕頭蒙住臉,企圖阻隔叨叨絮絮的話家常聲浪。如果她沒記錯,這老母雞似的恐怖嗓門,應該是隔壁的陳媽媽。

前一天回到家,已經是三更半夜,累得她倒頭就睡得不省人事,何況她又還在生理期當中,日上三竿仍賴在床上裝死是可以被原諒的。

但顯然家人並不這麼想。

「梁阿影,你給我起床,都幾點了還在睡,這麼懶散看你怎麼嫁得出去!」

枕頭被抽掉,然後砸在她身上。

「哼哼,誰說嫁不出去,是本姑娘不嫁而已。」心知回籠覺是睡不成了,只好認分地爬起來,一邊刷牙,一面口齒不清地咕噥。

「是啊,也只有阿禹那老實的呆子受得了你,真不曉得你前世燒了多少好香。」母親喃喃的叨念聲,她假裝沒听到。

「說到阿禹──」棉被折到一半的母親突然回過頭。「他這次怎麼沒有陪你一起回來?」

對厚,該怎麼稟明高堂,他們已經吹了?

依照母親對任牧禹喜愛護衛更甚骨肉至親的程度,要是照實說,她恐怕會被活活掐死,然後棄尸荒野。

她早就在懷疑了,她一定是在外頭被抱回來養的。

這麼說可是有根據的,每回任牧禹陪她回來,老娘哪一次不是殺雞又宰羊的?

為女兒進補嗎?錯!佳肴美食全往任牧禹碗上堆,還不準他借花獻佛,孝敬她大小姐。

猜猜沒心肝的老娘是怎麼說的?

「那丫頭在台北就讓你喂得白白胖胖的,我沒叫她減肥就不錯了,你才需要補一補。不是我在說你,別什麼事都顧著那個笨丫頭,自己的身體要多愛惜……」接著是一長串「母子情深」的戲碼。

實在看不下去了!她都快搞不清楚,這到底是誰家?

雖然最後,他碗中的食物,有一半都會入她的月復。

在庭院摟著她看星星時,他笑笑地對她說︰「其實你母親很愛你,你以為她宰雞炖補是為了誰?當然是你。」

「為我?卻把最營養的食物全往你面前推?」他腦袋的組織能力有問題啊?要不是肯定在交往前,老媽沒見過他,她幾乎要懷疑任牧禹是老娘在外頭偷生的了。

「因為她知道,我會顧著你啊!這是你媽媽表達感情的一種含蓄的方式。她問我,你在台北有沒有給我惹麻煩,其實是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是哦!」她不以為然地嗤哼。「你一定沒見過這麼白目的老媽吧?」

那時,她並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現在瞧瞧她一個人回來的待遇,果然沒錯吧?連塊碎肉都沒有。

悶悶地埋頭扒著稀飯和桌上幾碟醬瓜。

「喏!」一個大碗公「咚」地放在她面前,老娘毫無預警地冒出來,小小嚇到她一下。

咦?還真有肉?而且還是那種要炖上四、五個小時,肉質女敕到入口即化的那一種哦!

「早說你笨了,連照顧自己都不會,真不曉得在外頭都吃了什麼,整個人瘦上一圈了……」

她要笑不笑地抬眼。「老母,你在喂狗啊?」老娘的態度她很有意見哦!對任牧禹就熱絡到只差沒陪酒賣笑,相較之下,她應該有權挑剔吧?

「要不要說聲「歡迎光臨,小姐請慢用」啊!」老娘不爽地瞪她一眼,又一頭埋進廚房里。

才剛說到喂狗,小妹抱著她的愛犬Luck,從她面前冒出頭,小小聲問︰「好吃吧?」

哇例!這一家子是幽靈啊?全都神出鬼沒的。一時忘了,她也在這「一家子」之中。

「梁心慧,你嚇死人啊!」

小妹笑笑地。「告訴你哦,這是媽媽一大早起來,由五點多煮炖到現在的。」

「想吃?」她挖了腿肉遞去。

「才不要,這是媽媽特地為你做的。」

她聳聳肩,不置可否地埋頭吃著。

「欸,姊,你這次回來,氣色比上次差很多耶,連Luck都被你養得瘦巴巴的,不像以前,圓圓軟軟好可愛,抱起來很舒服。你虐待它厚?」

「我哪有?是它自己不吃好不好?關我什麼事!」

你這種態度,它吃才怪。梁心慧在心中低噥,沒說出口。

「我听到了哦,媽媽問的話,你剛才還沒回答。任大哥為什麼沒回來?」

「這是我家欸,為什麼他該「回來」?」

「可是上次我打電話去,他明明告訴我,下次會找時間陪你回來的──就是凌晨雨點那一次。」她追加最後一句。凌晨兩點還在女朋友家中,而且是剛睡醒的沙啞聲,白痴都知道這封男女稍早前都干些什麼勾當去了。

梁心影當然知道小妹指的那一次。歡愛後倦累睡去,半夜沒力氣爬起來,直接搖醒任牧禹幫他接電話,反正和她有點交情的親友,他大致都認識。

「凌晨兩點打電話吵人還敢說!你有沒有禮貌啊!」她裝傻帶過。

「少來。你留男人過夜我都沒說你了。」停了下。「你們吵架了?」

吵架?哼哼,這人哪懂得怎麼跟她吵?

小妹接下來的那句話,讓她差點打翻手中的碗──

「性生活不協調?」

她整個人彈跳起來。「梁心慧!你這小孩腦子里都裝了些什麼?」

「我十八歲,不小了。至少該知道的都知追了。」

「哼哼,才十八歲,知道什麼?」

「我知道任大哥很愛你,他可以為你做任何事,也知道這麼好的男人,你這輩子再也遇不到第二次。他這麼寵你、讓你,不可能會做讓你傷心的事,一定又是你自己小心眼,又在鬧大小姐脾氣了,我看你還是乖乖去找他,向他道歉好了。」

「梁心慧,你到底是誰的妹妹?」反了,這一家子胳臂全都往外彎的嗎?

「就因為是你的妹妹,才不得不替你打算。你那麼不會照顧自己,少了任大哥,不把自己搞瘋才怪,要是哪天任大哥鐵了心不要你,看你怎麼辦!」

「那又怎樣?他不要我,我就一定得要他嗎?為什麼我不能自己回家?為什麼我一定要他送?為什麼我不可以自己生活?為什麼我一定要他照顧?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把我看得這麼沒用?任牧禹是上帝嗎?沒有他我就活不下去?梁心慧,你就這麼瞧不起我,是不是?」無名火燒了起來,她不經思考就吼了一長串。

梁心慧傻了眼,很少見她這麼抓狂失態。

「姊……」梁心慧吶吶地喊。

「我出去走走!」無心听她再說什麼,轉身離開飯廳。

走在田間的小路上,清新的空氣中有著蟲鳴,卻一點都不能舒緩她的情緒。

我究竟是怎麼了?

她無聲自問。

回家是散心的,為什麼只覺得更浮躁?

同樣的名字在不同的口中一再被提起,像是這輩子都與那三個字密密糾纏,她愈是滿不在乎,愈是強顏歡笑,壓抑到最後,反而壓抑出滿腔抑郁。

所有人都在提醒她,「任牧禹」這三個字,與她依戀多深。

「阿影,幾時回來的?」

她順著叫喚回頭。「昨晚,孫姨。」阿娘的姊妹淘,這個不能無禮,否則阿娘會扁她。

「怎麼沒見阿禹?」

又來了!這是今年最流行的問候話嗎?

不能給臉色看,只好生硬回答︰「他很忙。」

「忙什麼?不是我要說,你也老大不小了,找個時間,也該定下來了,依我看,這孩子不錯,會疼你一輩子的,阿姨活了這麼大把年紀,不會看錯人。」

「我知道的,孫姨。」

「不要光說知道,要做到!我等喝你們這杯喜酒很久了。」

「孫姨──」

「好了,我買菜去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孫姨已經走遠,她蹲在田埂間,像只駝鳥,以為把頭埋進膝間,就不會有人再來打擾她。

「梁姊姊──」

「夠了!如果是要提任牧禹,立刻給我滾蛋!」她想也沒想地吼出聲。

「呃?」怎麼辦?男孩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她抬頭看了一眼。算了,何必為難小孩子?

「什麼事?說吧!」

「上一次和任大哥談到考醫學院的事,給了我恨大的收獲,我已經決定要考了,想听听他的意見──」

「我把他的電話給你,你自己去問他吧!」不過人家現在還理不理你,我就不敢保證了。她在心底附加一句。

「好,謝謝。」走了兩步,又同過頭。「我爸爸說,他下了三十多年棋,任大哥是第一個令他有種棋逢敵手感覺的對象,問他哪時要再來殺兩盤?還有,任大哥說他血糖過高,他很乖,任大哥列出來的飲食注意事項他都照辦……」

天,這人是神嗎?方圓百里,還有哪個人沒被他收服的?

包深一層的領悟揪沉了心。

他何必這麼做?說穿了,還不是在為她做人情?

現在才知道,他是如此用心在融入她的世界,努力讓她身邊的人認同他,認真地想陪她走完長長的一生……

晚上洗完澡,就寢前,老娘推門進來。

「喝掉。」

「什麼東西?」有聞到人參味。

「喝就是了,問這麼多。」

「噢。」不能怪她呀,老娘的態度,讓她很擔心明天台南鄉間某處,會多一具無名女尸。

想歸想,還是乖乖喝了。

「今天你和妹妹說的話,我都听到了。」

「呃?好吧,我是有點脾氣失控,明天我會去向小慧道歉。」

「不是這個。你和阿禹到底怎麼回事?」

「不就那麼回事嘛,分分合合,很正常啊……」

「你以為你是誰生的?少跟你娘來這一套,要真的看那麼淡,就不會整個人都瘦上一大圈!」

有嗎?她模了模臉頰。「哪是?工作忙嘛──」

「那你跟小慧發什麼脾氣?」一句話堵死了她。

不愧是她娘,夠狠。

「要是真的不能沒有他,就把他找回來吧,何必為難自己?」

「媽──」突然間覺得鼻頭酸酸的,分不清是因為母親少有的慈愛。還是被說中脆弱心事。

梁母摟了摟她。「不遲的,阿禹這孩子看你看得很重,他的心會一直為你保留,只要你有那個心,都來得及。」

是嗎?大家都好有信心,唯獨她自己,卻沒有那個把握……

晚風吹進窗口,翻動未合上的日記,停留在最新一頁的心情紀錄。

分手的第二個月──

會不會,我其實早就後悔了,卻不敢向皿已承認?

因為那錯誤的代價與痛悔,不是我能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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