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竿。」
思緒被突如其來的大聲打斷,前方的喬黎突然回頭。
「下次我請你吃飯吧!就當……」她指了指自己的頭發,「賠罪好了。」
沒有給他拒絕的時間,她竟然大步走了開去。他停在原地還在回憶這個琢磨不透的女人,一陣風似的她竟然折了回來。
「竹竿,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他可以說不想知道,但是他現在居然不想說不。似乎听見有人叫她「黎黎」?
「我叫‘喬黎’,‘大小喬’的‘喬’,‘黎姿’的‘黎’,都是美女,很好記吧?」
有這麼解釋名字的嗎?岳偉倫目光微沉,笑意在唇角一閃而逝,他不想讓她太得意。
「竹竿,你叫什麼?」
「岳偉倫。」
正想著要如何解釋給她听每個字的時候,她居然左手一揮。
「好麻煩的名字,算了,還是叫你‘竹竿’吧。」
他的臉又黑了下來。
「就這樣,下次見,告訴楊伯我來過啊。」
揮一揮衣袖,這個喬黎總是來得匆忙,走得匆忙。
這條老街的黃昏總是很熱鬧,下班放學的人群總是成群結隊,不知道是相偕而伴還是在某個拐角不期而遇。各種擺放著小吃的手推車紛紛出爐,吸引不少孩子駐足停留,一邊的凳子上盡是五顏六色的書包在佔座。下午還是寧靜的街區,不知是誰撞翻了潘多拉的盒子,熙熙攘攘遍布。
岳偉倫獨自走在這些人聲鼎沸的場景之中,雖然他搬到這里才兩個多月,但是他已經不知不覺習慣,甚至有點喜歡這里。盡避這里的生活簡單得甚至有點單調,但它卻能讓世俗的心靈得到平靜。
「讓開、讓開。」
男人短促的驅散聲音讓岳偉倫停下腳步,眼前正有家音像店在裝修,工人忙著將巨幅廣告牌懸掛在燈箱上。岳偉倫走下街沿,加入不少圍觀的人群之中。
「哇,任凝初真是好漂亮,你看她的皮膚多好啊。」小女生的聲音中有著艷羨。
「這都是化妝的效果,我姐看過她本人的,說也不過如此。」酸酸的音調最後還加上一句冷哼。
「不過我覺得還是她剛出道時候拍的那套寫真集好看,這一年的照片都沒有以前的好看了。」
「我也覺得這套衣服不適合她,她當年有一套……」
聲音漸行漸遠,岳偉倫的耳中卻被那三個字所圍繞,仿佛是個夢魘一般無論躲避多遠多久,那三個字還是會在午夜夢回時攀上他的耳朵,輕輕緩緩地勾起他不願回憶的過往。
便告牌緩緩地上升著,工人們努力將它提升到固定點。上面的女子一襲古代裝扮,輕紗環肩,青絲成髻,配合著桃花的背景,女子淡淡抿嘴一笑,眼神卻極是妖嬈,似嗔似嬌。
「 啷!」一聲巨響,廣告牌一側突然下墜,使得岳偉倫一驚。
「阿三,你午飯沒吃啊!」男人大大咧咧地抱怨著。
「我早飯也沒吃呢!我這里的支架斷了啦!」工人手忙腳亂地再把廣告牌撤下,忙做一團。
岳偉倫定定地看著廣告牌上的女子,自嘲地輕笑了一聲。他為什麼緊張?那些工人也不必擔心,這個女人無論何種處境都能夠泰然自若,不是嗎?上面的她仍然笑得沉靜。調轉視線,邁開步伐,他告訴自己下次不會再為她停留。
堡人們氣喘吁吁地咒罵著,巨幅廣告牌被上上下下地移動著,過路的人們步履匆匆,順勢一瞥便驚見上面貌若天仙的女子,一身古裝讓人有剎那迷失于時空的錯亂。橫幅上放大的幾行字讓人醒悟,這只是商家的宣傳手段,而上面的女子也只是包裝下的搖錢樹。
06年首張國語專輯,新生代天後任凝初再次出擊——《穿越時空來愛「凝」》。
回到照相館,楊伯已經回來,剛要開口卻被岳偉倫的發型逗樂。
「竹竿,你這頭……」
聳聳肩,岳偉倫隨意道︰「算了,反正還會再長。」
「你在哪里剪的?」手藝那麼差,他可不要去光顧了。
「就是這里拐彎那個攤……」
「老黃的攤?」楊伯搶問道。
好像听喬黎確實是稱呼「黃叔」的,岳偉倫點了點頭,「大概是吧。」
「你怎麼會去他那邊剪的?」現在年輕人理發檔次可高啦,老黃的攤也就他們這些老頭子去剪剪還行。
「別人推薦的。」岳偉倫模稜兩可地答道。
「是喬黎那個丫頭吧?」楊伯挑眉道,見岳偉倫愣了一下隨即點頭。
「呵呵,我人雖然老了,腦子可還清醒。」楊伯指了指桌上的一大包零食,「一看這架勢就是那丫頭來過了,老是買這些甜食。」再次看了一眼岳偉倫的頭發,忍俊不禁地暗笑,真不知道是不是那丫頭故意整他的。
「她……好像和這里人很熟?」剛月兌口而出岳偉倫便後悔了,他何時變得那麼八卦了?
「你是指我?老黃他們?」
「嗯。」既然自己開了頭,岳偉倫也只好點頭。
楊伯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們可都是把她當女兒的啊。」
「女兒?」難道她是孤兒?突然喬黎那句「其實,一個人很寂寞」又浮現在他的腦海。
「竹竿,想不想听老頭子講故事?」楊伯拍了拍岳偉倫的背,「那就找個位子坐下吧。」
「老是這麼仰著頭看你,我怕得頸椎病。」楊伯說著活動了下頸部,見岳偉倫依言坐下了,自己也點了一支煙。
「我們家呢,從我爺爺那代開始就在上海開照相館生意了。听說在我爺爺那代我們家的生意做得小有名氣,門面可是開在淮海路上的,因為旁邊就是著名的紅玫瑰理發店,所以我們也就取名叫‘玫瑰照相館’。可是,後來因為打仗什麼的照相館就關門了。再後來,我爸爸就帶著全家人逃難到了這里,在這里重新開了我們的照相館,雖然已經不能和以前的門店相提並論,但無論怎樣也算保住了祖業。」
雖然楊伯的一番話和喬黎沒有任何關系,但岳偉倫沒有打斷他。老人似乎沉浸在往日的時光中,氤氳的煙圈幻化成想象中那寬敞明亮的門面,客來客往穿梭不停的景象,或許櫥窗里還有某位舊上海電影明星的照片讓不少人駐足停留。
「之後,我爸爸把店交給了我。你別看現在這里太太平平的,二十多年前這里有一群小流氓整天鬧事,害得我們生意都沒法做。後來這群小流氓換了頭兒,居然安分了起來,我們也感到挺奇怪的。我們更沒想到的是,這個頭兒就住在這里。」
岳偉倫皺起眉,直覺楊伯說的這個人和喬黎有關系。
「他就是喬黎的爸爸。」
岳偉倫點點頭,答案與他猜測得相差不遠,但他還是有一陣觸動。
「她爸爸真是個好人啊,我也不知道這麼個人怎麼會當流氓頭子的,但他經常幫我們忙倒是真的。你說,有頭發誰願意當禿子呢?我想,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畢竟有時候做錯了事是不那麼容易回頭的。」楊伯不無感慨地嘆道。
「那她爸爸現在在哪?」
「死了。在喬黎十歲那年被人從後面砍中背部,失血過多死了。」楊伯的聲音現在听來已經很平靜了,畢竟事情也過了那麼多年了,「就死在後面那條巷子里。」
「怎麼會?」岳偉倫震驚道。
「听警察分析可能是仇殺。」楊伯靠在竹藤的椅背上,發出了吱吱呀呀歲月的響聲,「誰知道呢,人都沒了,追究這些也沒用了。」
「那喬黎跟她媽媽生活?」
「我們這些老鄰居從來沒有看到過她媽媽。她爸爸在世的時候也沒有;死了,也沒人來認這個女兒。」楊伯將煙蒂弄滅,丟在煙灰缸里。
原來她真是個孤兒。岳偉倫的眼神有些閃爍,內心五味翻騰,不知是同情、憐憫,抑或……其他。
「因為她爸爸的關系,親戚之間早就斷了來往,誰也不想把這個孤女的重擔背在肩上。最後,他們一行親戚居然達成一致要把黎黎送到福利院。」說到這里,楊伯的口氣有著明顯的怒意,雖然已經事隔多年,但回憶當時情形他還是氣不打一處來。
「後來,你們把她留了下來?」據她和這些鄰居的關系,岳偉倫推測道。
楊伯點了點頭,「其實也不能這麼說。我還記得那天,我听到吵鬧聲趕到她家的時候,一大群親戚圍著那丫頭咋咋呼呼的。那丫頭听到他們要把她送去福利院的消息,居然也不哭不鬧。在一大片人的瞠目結舌下,平靜地對著她爸爸的靈位上香。」
「那丫頭……」楊伯搖頭失笑道,「真是人小表大啊。當著我們大伙兒的面把那群親戚數落得頓失人色。」
他還記得喬黎一把搶過某位親戚手中的衣物,力氣之大把他這個大人也嚇了一跳。回過頭來,她神色冰冷,視線在那群親戚臉上一個個地掃過。那哪像一個十歲孩子的神情啊,雙眼中布滿血絲,不知是哭紅的,還是怒氣所致,誰見了都要打一個哆嗦。
「她拿著那件衣服說道︰‘這件衣服是我老爸的,你們也想收拾了拿回去嗎?是要燒給我爸呢,還是大家準備自己穿,沾沾喜氣?你們自稱是我的叔叔伯伯姑姑阿姨,但我老爸活著的時候我都沒見過你們。現在他不在了,死無對證,我更不會相信你們。所以,你們別妄想把我送到福利院去。這里是我的家,我一輩子都會住在這里。這里不歡迎你們,你們給我走!’」「說得好!」岳偉倫呼應道。
楊伯也是滿臉寬慰,「那些所謂的親戚也傻了眼,不過既然可以擺月兌黎黎,他們也很樂意,當下便走了。這之後,我們這些老鄰居就合計著,申請成了黎黎的共同監護人。誰家有飯吃自然帶著她,雖然我們都不是大富大貴,但多供一個孩子吃飯上學倒也不是什麼難事。唉,只可惜沒能供黎黎上大學。這孩子也乖巧,不想拖累我們,高中一畢業就到處打工。」
岳偉倫的視線定定地落在橘黃的燈罩上,嘴角卻揚起輕微的弧度。如果先前的喬黎給他的印象是聒噪的鸚鵡,那麼現在……岳偉倫被自己的比喻逗樂,笑出了聲。現在,她仍是只鸚鵡,只是這只鸚鵡內心善良了點、性情堅強了些。
「還有令我們覺得沒有教好她的一點就是,她那時不時喜歡擺在嘴邊的‘行話’。」對這一點楊伯似乎也無能為力,只能不住地嘆息,「也難怪她,小時候和她爸爸住在一起。她爸爸剛去世的那會兒,也有不少那邊的人來看望她。」她小時候有一次居然和他們說要繼承她爸爸的「衣缽」,當個大姐大,可沒把他們這老頭子嚇得半死。
「怪不得。」他終于可以理解她稀奇古怪的一些言論了。
「你也听到過?」
岳偉倫點了點頭,「不過,還挺有趣的。」
「有趣?」楊伯扶了扶老花鏡,透過鏡片重新審視眼前的「竹竿」,最後還是不能認同地搖著頭。現在的年輕人不知道是怎麼想的,這怎麼會是有趣呢?一個姑娘家說那麼粗魯的話,將來怎麼嫁人哪?
透過玻璃門望出去,夜色已經降臨,街燈陸續點亮。翻開喬黎送來的紙袋,剝一顆太妃糖入口,岳偉倫還是習慣性地皺眉,他不太喜歡吃甜食。但這次,他破天荒地堅持將糖含在口中,就像這粒糖一般,或許有些東西,有些人他需要重新去評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