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是男女朋友。」
他發現,她最近很常說這句話。
他知道他們不是男女朋友,她已經遺忘了,所以不是。這句話需要一直重復強調嗎?
她還是會對他笑,可是不會再讓他牽手,不會再分享便當盒里的食物,不會像從前那樣幾乎有空就一起出去,雖然還是會關心他,對他笑,陪他聊天,可是那種好,是有一點距離的。
他後來發現,他送她的項鏈,她只戴了一天,就是搬紙箱來的那一天,然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放回他房間的床頭上了。
她還問了他房子的租金,說要與他平均分攤。
他不想,她卻笑笑地說︰「這很合理呀。室友本來就該共同分攤房租,啊,對了,還有水電費,這些事前都該先談清楚。」
談什麼?他的一切都能給她了,還有什麼好談?
可是她說︰「你會對我好有你的理由,但是我並不想利用這個理由來佔你的便宜,對你予取予求,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卑劣。朋友應該站在對等的立場,施與受相互平衡,如果你做不到,我們會連朋友都當不成。」
他原以為,自己哪里惹她生氣了,但後來發覺,她並沒有生氣,只是朋友之間,就該區分為與不為的界線。
他慢慢有些懂了,卻開始排斥「朋友」這個字眼。
這個周末,她過來整理些東西,二樓有兩個房間,一間主臥,另一間多半被利用來當書房或工作室,他沒有這方面需求,便一起空著。
本來他想將主臥留給她,她說不要,堅持住那間空房。雖然他覺得那房間太小很委屈她,可是她堅持。
她整理完房間,看天氣陰陰的,先到陽台去幫他收衣服。他不知買了什麼,正在門口和送貨人商議如何搬進來。
折好衣服,她打開衣櫃正想收進去,腦海忽地閃過一幕模糊的畫面,太快,她來不及捕捉,但這感覺極熟悉,好像她曾經也這麼做過,然後,然後……
畫面一片空白,她不確定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她很恐懼,那種心膽俱碎的沖擊緊緊揪握住胸口,快要不能呼吸——
誰?有誰想傷害她嗎?為何她會如此震驚、不可置信?
這是湛寒的家、湛寒的臥室,所有發生過的事必然與他有關,可——他究竟做了什麼?讓她如此地害怕?如此地驚慌失措?
可能嗎?他會傷害她嗎?
那個男人,一直以來比誰都維護她,她最不應該質疑的人就是他,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她會有這麼多的不確定?
他瞞了她很多事,她不是笨蛋,不會全無所覺,園長說是她介紹他來這里工作的,他門口吊的風鈴是她做的,那把不知來自何處的鑰匙與他家的完全吻合,腦海中有太多的空白片段,現在,她甚至在他的衣櫥里看見自己的貼身衣物……他們以前必然極親密,那麼為何她會遺忘?他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驚疑不定的目光,落在櫃子里那雙不陌生的手套上。
這是她送給寇君謙的,她親手織的,不可能錯認,怎會在他這里?
他究竟——還瞞了她多少事?
湛寒已和送貨人談妥搬運程序,處理好後,在房里找到她。
「我訂了一個書櫃,你書不少,應該用得上。」
她置若罔聞,抬起蒼白空茫的臉容,一時不知該用什麼樣的態度面對他。
見她神色不對,湛寒趕緊上前。「怎麼了?」
她的手好涼!他張臂摟緊她。「容華,說句話。」
她緩慢地抬眸,定定凝視他,「湛寒,對你而言,我是什麼?」
她從來沒有問過他這些話,這一刻卻亟欲知道。
「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想也沒想便答。「只要你開口,什麼事我都願意為你做。」
「那麼,愛呢?你愛我嗎?」
「愛?」千年前,她也問過他這個問題,千年後,她還是這麼問。
那里絕望空洞的臉容,與今日的葉容華重疊,他驀地一陣驚恐。
「容華……」
「我忘了,你和我不同……」一條蛇,生來便沒有感情,怎麼會懂人間情愛。「你當我沒問……」
他倏地收緊雙臂。「不要,容華!」
這道他答不出來的問題,讓她寧願走上死亡之路,與他幾世不相見,直到現在,他還是不懂,為什麼這個問題會如此重要,千年來,他真的怕了。
「你要我愛,我就愛,你教我,慢慢地教到我懂,不要再說永世不相見,我沒有辦法不見你……」他低頭,細細地親吻她,人類的愛情應該就是這樣吧?他已經很努力地揣摩了……
綿密細柔的吻落在唇際,他吻得珍惜,小心翼翼捧住臉,覆上朱唇,加深探吮——
這涼唇的溫度,這親吻的方式,這熟悉的炙熱眼眸,她見過,她確定她並不陌生,她被這樣吻過,幾次牽著手漫步,河堤邊溫存相伴……
于是她心動,費心織上一雙手套想為他保暖,不顧一切飛蛾撲火——是他,一直都是他!
葉容華用力推開他,喘息著由他懷中掙開,瞪視他。
「容華?」
「我問你幾件事,如果你不能誠實回答我,這輩子我沒有辦法再面對你。」
「……好。」他知道她是認真的,只要有一句謊言,她這次真的永遠不會原諒他了……
「我們……曾經很親密,對嗎?」
他凝視她,點頭。
「為什麼我會一點印象都沒有?」
「因為我對你施了忘魂咒。」
所以,真的是他奪走了她的記憶!
她深吸一口氣,舉高牢握在掌中的手套。「那它呢?如果我沒有猜錯,那天……」
他嘆氣,坦白承認。「是我,好幾次,都是。」
她張口,閉口了半晌,啞著嗓逸出聲。「我不懂……」
「只是小小的仿容術。」
好一個「只是小小的仿容術」!騙騙他們這些無知又愚蠢的平凡人,的確是綽綽有余了!
她閉上眼,點頭,再點頭。「原來如此……」
她總算知道,為什麼同樣是寇君謙,卻給了她那樣兩極化的感受,他從來不曾以真面目示人,她的心動,她的感情,她曾經傷心難過,心痛不舍的情緒,在這一刻全變得好可笑。
「容華——」他移步上前,尚未踫觸到她,一記又狠又重的巴掌冷不防地迎面甩去,打愣了他。
他眸中的困惑如此明顯,卻不及她落下的清淚還令他驚慌失措。「容華,不要哭……」
她想打幾巴掌都無所謂,但是,不要哭,他從來都不像惹哭她。
「你不知道為什麼,是嗎?」她輕輕地笑,伴著更多的淚。「可笑的是,我還傻傻地心動了,答應和寇君謙交往……湛寒,你欺騙我的感情,害我錯拋不該付出的感情,寄托錯了人,如果不是你用那張臉欺騙我,我根本不會答應他的追求,是你,寇君謙那一段錯誤與傷害,是你造成的,你知不知道?」
他……造成了她的傷?湛寒愕然。
她那時的難過,他都知道,也一直在她身邊看著,卻沒想過,她的傷害竟然是他造成的?
「你當然不知道,你又不是人,怎麼會懂……」人的感情,怎麼可能只建立在一張臉上,他卻用了別人的臉來欺騙她。
「你憑什麼在我生命中任意妄為,記憶是我的,要不要我自己會決定,你憑什麼奪走它?愛來就來,不要就當陌生人,混蛋!你沒有資格這麼擺布我,把我的記憶還給我!」她氣得失控捶打他。
「對不起,我……沒有辦法。」她的記憶已融入他體內,成為他的一部分了,他還不了。
「那就滾遠一點!不想留下任何記憶,就不要在我生命中制造任何屬于你的記憶。」她不要再讓人一騙再騙,耍弄又耍弄,她受夠了!
她轉身而去的決絕姿態,怔住了他。
「容華——」他慌了,下意識抓住她手腕。
不曉得該說什麼才能成功留住她,卻不想任她就這樣離開。
「我知道你對我很用心,但是湛寒,你做的那些,從來就不是我要的。」她旋動腕心,掙開他指掌的抓握,邁開步伐,頭也沒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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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的那些,從來就不是我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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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她說這句話的語調、神情,不斷浮現在他腦海。
她從來沒有用過那種眼神看他,那是比陌生人還要遙遠的距離,語調中輕緩卻也決絕的意味,與千年前如出一轍,他很清楚,這回若不徹底想通,她真的再也不會容許他出現在她面前了。
那,她要的又是什麼?
苦思一夜,天將亮之際,他終于下定決心,到隔壁去找孫旖旎。
睡意朦朧中被挖醒,起床氣很重的女人臭著一張臉。「這年頭的人是怎麼了,公民與道德都沒修過嗎?老是半夜擾人清夢……」
「天已經亮了。」所以不算半夜。
她咬咬牙。五點半!好一個天已經亮了。
算了,反正他不懂得抓重點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那大爺您清早到訪,是有什麼需要小女子效勞的嗎?」
「有。」他攤開掌心,遞出。
「咦?」這下她什麼睡意、怒意的全沒了,興奮的揉揉眼。他掌中那顆流光粲然,乍看之下恍若鑽石的東西,真的是她渴望了很久的那個耶,他想通啦?
「這是你主子施的法,只有你能破。」
盡避很興奮,她仍沒忘記問︰「為什麼突然願意了?」
她說過,她家主子施法冰凝那顆淚水時,也同時在里頭留了訊息給她,可他從來不管,只知道里頭收藏的是葉容華某一世,臨死之前流下的一滴淚水,是他唯一能擁有屬于她的東西,要破壞它,簡直跟要他的命沒兩樣,可寶貝的咧!
「我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麼?」或許,千年前他就該這麼做了。
她究竟在用什麼樣的心情,流下那顆清淚?當時,寧赴黃泉路的她,心里又在想什麼?他真的很想知道。
也許,一直以來都不是恨……
周一,早上出門時,一尊門神杵在她門口,也不曉得站多久了。
葉容華面無表情,越過他……
在幼稚園里,若無必要他也不會來糾纏,只是隔著一段距離,用很可憐,像被媽媽遺棄的小男孩似的表情望著她。
中午,用餐時間,她不再去找他了……
吃了三分鐘便當,似乎對這樣的距離不滿,見她也沒斥離他,便得寸進尺又挪近一些些。
再過三分鐘,偷瞄她一眼,再挪近一些些……
蠶食鯨吞法惹得她哭笑不得。
她本來真的很氣的,可是看到他無辜的表情和求和的討好動作,什麼天大的火氣都沒了。
她知道他不是故意欺騙她,他也沒料想到這會傷害他,只是,只是——
這樣的狀況,一連持續了幾天,連小朋友都覺得他好可憐,自動跑來替他當說客,叫她不要不理他。
她嘆了口氣,一眼瞪過去。「你到底想怎樣!」
「那你氣消了嗎?」
「消不消要干麼?」她板著臉回應。與這家伙根本沒法溝通,說再多又有什麼用?
「有些話想告訴你,我想了很久,懂了一些事,等你氣消了再說。」
然後他還真的就走開了,一句廢話也沒有煩她!
葉容華氣結,瞪著他的背影,走也不是,叫他也不是。
他到底想通了什麼?她實在很想問,又開不了口。
如果這是他欲擒故縱的手法,那她得說他真的開竅了,以前他從來不會對她耍心機的。
憋了幾天,她終于忍不住,開口問他︰「你到底想通了什麼了不起的人生大道理?」
「沒有很了不起,只是發現原來我早就愛你很久了而已。」他理所當然地說完,又給她轉身走人。
哇咧!他剛剛其實是在說「今天太陽很大,出門防曬要做好」吧?!口氣簡直有夠家常便飯!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有史以來第一個告白完就閃人的家伙,整個氣爆了!
「湛寒,你現在是要我求你接受我嗎?」
「沒有啊。」因為她還在生氣,孫旖旎說,這種事情要花好月圓氣氛佳再來談比較好,而且糾纏了千年的前因與後果有點復雜,還是要等她平心靜氣以後,才能好好說,最重要的是——
「我現在要去喂兔子。」喂完還要除草。
喂兔子?喂兔子!喂兔子?!
葉容華張口結舌,小小的一只兔子,就把她給KO掉了——
她不知該覺得悲慘還是無力,蹲將臉埋在臂彎間,強自忍抑了半晌,還是讓輕輕的笑聲逸出喉間。
笨蛋!不要表現得那麼快樂,那會顯得自己很沒身價,又不是沒被男人告白過,人家沒氣氛,沒情調地隨便丟來一句話,就讓你嘴角想止都止不住地上揚,別忘記他做過多過分的事,把你當傻瓜一樣耍了又耍……
可是一整天,她腦海中淨轉著同一句話,抹也抹不去。
他說他愛她,他其實愛著她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