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有好處嗎?可憐的孩子,這輩子接受過的溫情恐怕少得連人性美好面都無法相信。
我有些同情地想,嘴上自有意識地回應。「當然不會沒有理由,今天我所付出的每一分,舉凡房租水電,都會一一列示清單,以合理的投資報酬率計算,將來一定會向你取響應有的報酬利益。」
唉,果然在商場上打滾個幾年,講話都機車起來了,完全把人當成一項值得投資的商品秤斤論兩,明明原意並非如此。
但是回頭想想,不這樣說他必然不會接受,雖然認識不深,倒也看得出此人性傲。我這見人說人話的功力,已經進化到無須思考便能自行啟動的地步了嗎?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相信我,但反正情況已經不會再更糟了,信我一次對現在的你來說並沒有什麼損失,不是嗎?你是要給自己一次機會,還是情願繼續為生活而折辱尊嚴、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一輩子就這樣?」
說完,我安靜地等著他作出決定。
能說的我都說了,最多也就這樣了,他若搖頭,我也不勉強,二話不說轉頭就走。幫人還要拉低身段求他接受,這麼自貶身價的事我可做不來。
我想,他是聰明人,也或許是現實磨掉了他太多的堅持,他並沒有思考太久便有了決定,默默起身提行李。
「今天太晚了,先住我這里,過兩天有空我會再另外幫你安排住處。你對住的地方有什麼特別需求嗎?」
「……沒有。」
我先幫忙他將私人物品搬進屋,安置在客房。
他的行李並不多,兩個人一趟就能搬完,說穿了也與孑然一身沒太大差距了。
一切打點妥當,我再翻出毛巾、牙刷等盥洗用品,指點浴室的方位,讓他先洗個熱水澡。這兩天氣溫下滑,又淋了雨,人都已經夠慘了,可別再感冒。
我坐在客廳,悠閑地翻了十五分鐘雜志,他出來了。
我走到門口,示意他過來,將電子鎖啟動,進入重新設置模式。「手指借一下。」
拉過他的右手無名指往感應器捺了一下,加入他的指紋設定。「密碼是1314。這幾天你先住這里,白天我要上班,你請自便。我沒有什麼禁忌,除了主臥室,任何角落你都可以自由進出,任何物品有需要都可以使用。」
他有些迷惑,目光定在我身上。「妳對人性一向如此信任嗎?」
「你家教授指導了你四年,對你的品德操守相當推崇,你會讓他失望嗎?」我笑笑地,將問題丟回給他。
「……」
如果我沒听錯,那含糊在嘴里的咕噥似乎是︰「妳這個人……真怪。」
我笑了笑,不予置評。「我還要處理一點公事,你是要先去睡?還是想看個雜志什麼的?」
「……我去睡。」
也是,他今天也受夠了,是需要一點安靜空間,好好沈澱思緒,以及這短短一天里,整個世界天翻地覆的改變。
我點點頭。「床頭櫃里有枕頭棉被,需要什麼再說一聲。」
棒天下班回來,打開自家大門,一瞬間幾乎以為自己走錯地方了。
我家怎麼會有這種味道?以前曾經很羨慕的,那種飯菜飄香……
我狐疑地走進來,餐桌上擺著三菜一湯,都是一些很家常的菜色,混合著蒸熟的白飯味道。說來或許沒人相信,這些看起來再尋常不過的事物,卻是我記憶中最想重溫的味道……
家的味道。
自小生長的大宅里,食物永不缺乏,滿桌的精致菜肴,色香味無可挑剔,卻少了那麼一點點……家的溫馨。
洗淨雙手走出廚房的男人,見我站在桌前發呆,順口解釋道︰「我看冰箱有食材,就順手做了。爐子里還有一鍋剛鹵好的肉臊,不過鹵蛋最好等隔天再吃會比較入味。」
對,就是這個味道!小時候去同學家吃過一次,同學媽媽的這道台灣傳統美味,我光是肉臊配鹵蛋就可以吃上一大碗白飯,至今念念不忘。
我咳了咳,努力端正神色,希望看起來不會太垂涎。「我不曉得你會做菜。」
「在幾家餐廳打過工,看久了多少也能學會一點。」他替我添來一碗白飯,拉開椅子,卻沒有要坐下來享用的意思,解下圍裙回客房。
沒多久,換了套衣服準備出門。
「你不吃?」
「時間差不多了,我去工作,餐廳里有供餐。」
所以這一桌菜是專程替我煮的,不是他想吃。
第一次有男人為我洗手作羹湯,感覺……挺微妙的。
他出門後,我盯著桌上的食物,腦袋開始運作。
我想起來了,其中一回遇到他,他是在餐廳工作沒錯。
回憶起那天的情景,女客的騷擾、他眼底強自忍耐的沈郁,那個環境他待得極其無奈又痛苦。
咬著筷子,我起身走向廚房爐子,找到他說的那鍋肉臊,在白飯上淋了一匙回座,一邊吃,腦中也有了因應方案。
扒光最後一口白飯,才甘心爬回書房,翻開厚厚一大本的電話紀錄簿開始撥打。
「喂,何伯伯啊,我小靚……是啊是啊,好久不見了,一直想跟您聯絡,約出來打打球、喝杯茶聊聊,又怕太唐突了,您那麼忙,怎麼好意思打擾……」
晚上十一點,開門聲響起,那時我還在書房,和成堆的財務數據奮戰。
「齊雋,忙完請過來一下。」
腳步聲在經過書房時頓了下,表示他听到了。
等他真正踏入書房,是二十分鐘後的事,他已經洗完澡,站在離書桌不遠處。
「有事?」
審完一筆公關預算,我合上公文夾,將擱在桌邊的名片推向前。
「明天找個時間,去這個地方找一位黃董事長面試,就說是我介紹的。」
「面試?」
「黃董的女兒想學小提琴,當家教會比你在餐廳端盤子好。」當然,我不是在說當餐廳waiter不好,職業本就不分貴賤,只是,不適合他。
他眉心微蹙,語帶保留地吐出。「女、兒?」
扁看他這表情,我就懂了。
不是吧?他連當家教都遇到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學生?他到底是多常被調戲啊?這孩子的人生實在坎坷到我不知該同情他還是笑他艷福不淺。
「目前八歲——喔,不對,是七歲半,斷斷續續學過一年,一直找不到有耐性的好家教,你介意雕一塊朽木嗎?」天分這種東西,不是人人都有的,我考慮再考慮,打了十數通電話,還是覺得有熱情、真正想學比較重要。
他凝眉沈思,沒有立即響應。
「你可以考慮看看,明天下午以前作出決定就可以了。我只是覺得即使是為了生活,也沒有必要消耗自己的熱情去做不快樂的事。而且,你一直沒有放棄音樂,不是嗎?」
所以才會讓自己陷入這種不上不下的尷尬景況,否則孤家寡人而已,餬口飯吃又有何難?
「那麼,不如就全心全意,看著自己最愛的音樂,我想,讓更多人認識、喜歡你最愛的小提琴,至少會快樂並且有尊嚴得多。另一方面,你一樣能保有彈性的時間練琴,有什麼不好?」
唯一要說不好的,大概就是由我牽線,他在猶豫要不要承我這個情吧。
「謝謝……讓妳費心了。」
意外的是,他沒端出那些不必要的尊嚴架子,理解到我為他耗費的心思,語氣誠摯地道謝。
看來他也不是那麼石頭腦袋嘛!有些藝術家,說好听些是清高,說白了根本就是自我中心的蠢蛋,為了神聖不可侵犯的高傲,幾時曾顧慮過旁人的感受?
但是他懂得體會別人的用心,總算不枉我那幾十通電話講到口干。
「不用客氣,就當回報你那頓美味的晚餐。」誰教我吃人嘴軟啊。
啊,對了,還有整理家務。我太忙,沒時間打理那些瑣事,剛剛發現客廳整潔多了,雜志、CD也都乖乖待在它們該待的地方。
「上課時數與待遇的部分,等見了面你們再詳談,不過應該是不錯。」黃董在栽培子女上不惜一擲千金是出了名的,我可不是亂槍打鳥,這部分也篩選餅了。
「……對了,你知道我的名字吧?」講半天,我突然想起還沒自我介紹過,要他怎麼報我的名字?
「汪詠靚。桌上的信件有名字,還有……以前听過一點。」他講得很保留。
是在學校?還是那些八卦雜志上的花邊新聞?
前者勉強可以听听,後者除了挖出我的祖宗十八代,並沒有太多貢獻,寫得彷佛我們這些企業千金每天吃飽就等著談戀愛,天曉得我忙得要死,都八百年沒交男朋友了!
啊,這些報表得在今晚看完,明天要開會討論預算。
跋緊接續手邊的工作,打發他去「自由活動」。
他做了些什麼,我是沒注意,全副心思都投入在成迭數據里,等忙到一個段落,腰酸背痛地想起身活動,才留意到擱在桌子右邊的保溫瓶。
打開一看,淡淡的熱氣伴隨著女乃香味撲鼻而來。
是他泡的嗎?他什麼時候進來過?我完全沒留意。
嘗了一口,有燕麥、紅茶混合鮮女乃的味道,溫熱液體滑落肚月復,暖了胃。
我望向門口走道上預留的暈黃燈光,頭一次覺得,家里多個人,似乎還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