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淨總算知道,為什麼先前和這些大漢他們一塊兒吃飯時,他們老是吃得一臉郁結的原因了。
次日午膳時分,被湛朗領至城主府可供百人同時用餐的大飯堂後,斐淨坐在湛朗的身邊瞧了許久,總覺得這些人手拿碗筷的樣子很奇怪也很不自然,于是就對他們說了一句。
「不必仿效外頭的規矩了,你們平常怎麼吃,就照舊怎麼吃吧。」
「謝夫人!」如蒙大赦的眾人,響亮的應和聲差點掀翻房頂。
接下來她就看到,木制的長長飯桌上,原國精致的各道美食迅速被撤走,身形壯碩的廚娘們捧來一盆又一盆的烤肉,再擺上幾大罐女乃酒,然後那些大漢便齊齊扔了碗筷,撩起衣袖伸出兩手抓來大塊烤肉,敞開了肚皮唏哩呼嚕地開吃,在她面前上演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盛況。
沒在席上找到半根青菜的她,只能小口小口吃著湛朗以刀削薄後遞給她的肉片。
「要不要我另外給夫人開個小灶?」湛朗擔心地問,怕她不能習慣這種硬邦邦的烤肉。
「不必,反正我早晚都要適應這邊的飲食。」她現在已經不是原國人了,她有夫家的,納蘭先生說過,女子嫁人,就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覺得先生說得很有道理,所以她要遵循這個優良傳統。
「夫人說的是。」瞧她說得一板一眼的,湛朗忍不住好笑地揉揉她的發。
不久,湛朗臨時被公孫狩叫走離席,留下她孤單單坐在主位上,眾人見狀,便一個個搬過凳子坐在她的近處,好奇地看她拿著小刀切下一小塊烤肉,放到嘴里嚼個半天,再切一小塊,再慢慢嚼嚼嚼……
不知怎地,他們就是覺得夫人的動作很像某種小動物,還格外有喜感。
被人盯著吃飯,這還是頭一回的新奇體驗,加上他們每個人又都對她笑呵呵的,斐淨突然很有心情與他們閑聊。
「你們家宗主上哪去了?」
阿提拉心直口快地道︰「去想法子討夫人歡心了。」
「討我歡心?」他又想砸大錢還是想當強盜了?
「宗主對夫人可好了。」一想到這些年來宗主為她所做的事,木木西就不禁滿心感慨。
「就是。」深有同感的眾人紛紛點頭。
斐淨茫然地眨著眼,「湛朗對你們不好嗎?」
「當然好,宗主是大恩人啊!」左邊有人開始感恩戴德。
「不對,宗主是神明才對。」右方則有人在崇神。
「要不是有宗主在,我們早就全都餓死了。」木木西直接下了個結論。
「對!」全體一致同意。
「听起來好像很偉大。」斐淨至今才知道她家夫君的形象在他們心中這麼高大光輝。
「嗯,宗主就是這麼偉大。」
「就因他偉大,所以你們才死心塌地的跟著他?」整個狼宗上下團結一心,不論湛朗要他們做什麼,他們都會盡全力達成他的要求,這可不是一般的君王都能擁有的領袖魅力。
「不是!」偏偏他們推翻了她的推論。
她被弄糊涂了,「那你們干嘛跟著他?」
木木西放下手中的割肉刀,擦干淨了油膩膩的嘴巴和雙手,然後正經八百地對她解釋。
「很簡單,跟著宗主有肉吃。」
「嗯嗯!」所有人齊齊點頭。
「……就這樣?」會不會太好收買了?
木木西一臉嚴肅,「夫人,您有所不知。」
「那你細細道來?」
自木木西的口中,斐淨這才知道如今她所見的狼宗,一開始,並不是這麼富裕與強大的。
早在七年前,這塊北方的土地上,根本就沒有狼宗這一族,他們只是這片草原上四處流浪的牧民。
因北方苦寒,土地又貧瘠得除了牧草外什麼都種不出來,他們就只能將希望寄托在放牧這一事上,牛羊馬匹就是他們最珍貴也僅有的財產。
而身為牧民,說穿了就是靠天吃飯,一年能不能吃飽,都得看老天的賞賜,若是風雪大了點,或是雪季的時間延長了,來年所有人和所飼養的牲畜就都得餓肚子。但這些情況,自他們祖先的時代起就已經存在了,所以他們也都能接受這種時常飽一年饑一年的景況。
直到鄰邊諸國開始擴張領地,他國的牧民們開始前來與他們爭地起,他們原本就已很艱困的日子更是過得像場噩夢。
倚仗著強國的威勢和龐大的兵力,他國的牧民們不但搶走了他們最肥美的草地,更強盜似的搶走了他們的牛羊馬匹,眼看所有人都要因此餓死了,這時,湛朗突然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來歷不明的湛朗,只對他們說,他來自一宗古老的狼族分支,他不但想在這塊土地上定居,他還打算喂飽他們,讓他們從此不再受各國的欺陵,也不再似浮雲般四處飄泊居無定所。
在當時,無人相信他口中所說的一切,因那些實是太過美好太像永不可能實現的心願,而湛朗也不需要他們相信,他只是以無上的武力優勢討回諸國牧民搶去的牛羊馬匹,不但搶回他們熟悉的草原還定下諸國與他們的邊界,一旦諸國犯界,他就將那國打得再也不敢踏入一回。
看著湛朗擺放在他們眼前像座小山的肉類和吃食,不知已餓了多久的牧民們,全都流下了眼淚。
狼宗就是在他們吃了第一口肉後建立的,也從此,他們在湛朗的帶領下,一步步邁向有肉吃的美好新生活,以及這條康莊的強盜不歸路。
听完了木木西的故事,斐淨贊同地點點頭。
「我同意,跟著宗主有肉吃,宗主確實偉大。」
「夫人英明!」一個個都很狗腿。
站在門邊听完故事的公孫狩,面帶微笑地來到她的身旁,對她方才的反應甚感滿意。
「夫人,宗主有請。」
被公孫狩領去了那座養著大狼的院子里,斐淨大老遠就瞧見了那棵高大參天的巨樹,乍然一看之下,她還以為她回到了皇爺府里她最喜歡的小院。
這不會是她家後院的那棵白松吧?湛朗大費周章的從她家搬來這兒?
不過在仔細觀察後,她很快發現個頭不對,這棵過于高大已經類似神樹的白松,樹齡絕對不只有百年而已。
罷完成移植,兩手還沾著泥土的湛朗,洗淨手後,走到斐淨的身邊親昵地在她額際上印下一吻。
「喜歡嗎?」原本這份禮物他早就為她準備好了,可是屬下辦事不力,路上耽擱了時間,所以才會這時才運到。
「你哪弄來的?」這棵樹實在是太不尋常了,她不得不懷疑他又做了什麼。
「北蒙國。」
「詳細地點是?」
「大都皇宮北邊的御花園。」
那不就是北蒙國的千年神樹嗎?听說北蒙國的歷代皇帝都拜它幾百年了。
「你……弄這樹來干嘛?」
湛朗還是千篇一律的理由,「听說你喜歡。」
「所以你就把它挖來討好我?」她忽然發現她有傾國傾城的本事,而且傾的都是別人的國和別人的城。
他只在乎這一點,「感不感動?」
斐淨歪著小腦袋,目不轉楮地看著他,「很感動,你真是個大好人。」
「夫人高興就好。」強盜頭子對此表示很滿意。
木木西抖聳著雨肩,忍笑忍得好不辛苦,而公孫狩則是躲到一臉茫然的阿提拉身後去笑個暢快,至于已經無語再去問蒼天的花雕,此刻正忙著低頭與地上的螞蟻聯絡感情打交道。
「對了,北蒙國皇帝怎麼會肯把這神樹賣給你?」開心地繞著巨樹看了幾圈後,斐淨忽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
木木西不以為然地在嘴邊小聲咕噥,「挖就挖了,還需要買?」
「就是。」阿提拉跟著點頭。
丙然又是搶的,有他們這麼理直氣壯的強盜嗎?
「其實,當強盜是不對的。」斐淨認為她有必要與湛朗溝通一下他們全宗特有的小當觀念。
湛朗說得格外誠懇,「可這樣卻能讓整宗的族人都能夠吃飽。」
「也對,肚皮是很重要。」
「夫人說的是。」
花雕頹然地以指擰著眉心,就這麼看著姑爺大刺刺拐走小姐,一塊兒踏上歧途不復返。
院中的大狼們似乎對這棵神樹很好奇,也學斐淨在樹底下繞了幾圈,斐淨坐在草地上靜靜地看著它們玩耍,不時再抬首看看這份新禮物,這時湛朗早已趕走閑雜人等也坐至她的身邊,伸手揉了揉她酸澀的頸項,再將她的頭挪至他的肩上。
玩累的大狼們安分了,各自找了個地方趴著,院中僅剩下草地里的蟲鳴聲與他們為伴。
她忽然有所感,「嫁人就是這樣嗎?」
「怎樣?」
「無所事事。」
「夫人有什麼想做的事?」
斐淨想了一會兒,發現對人生沒有追求的她,一時半刻間,還真找不出半件想做的事。
「沒有……」她是不是該找個目標振作一下?
「那就陪著我吧,我寂寞。」
他寂寞?斐淨坐直了身子看他看了好一會兒,兩眼突然亮了起來。
「夫人在看什麼?」
「我今日才發現你是個美人。」她不假思索就冒出了這麼一句。
住在皇爺府中,上從斯文翩翩的大哥斐思年,下至年幼的小皇帝,清一色都是讓人艷羨不已的美男胚子,但若是和湛朗相比,頓時,他們的顏色就褪了。
因湛朗不僅美得精致、美得無一處不完美,最重要的是他的氣質,一種似妖非妖的氣質,而這一點則是他們永遠也學不來的。
湛朗捏了捏眉心,對她過于誠實的習性感到有些頭大。
「要我來說,夫人才是美人。」他是男人,他不稀罕什麼美不美的。
她誠實地搖首,「我長得很普通,我還是個面癱。」
湛朗捧起她的小臉,語調中帶著惋惜,「這臉……真不能有表情也無法笑?」
「也不能說完全不行,但是很難。」她對這點也感到很無奈,「我听花花說,我小時候曾笑過幾次,好像是要打心底覺得開心,我才會不知不覺地笑出來。」
「要打從心底覺得開心是吧?」湛朗不放棄地親親她的面頰,「我有耐心,我等著看你日日笑靨如花。」
「這太有難度了。」
「不要緊,我有信心。」他繼續品嘗她的女敕豆腐。
印在她而頰上溫熱的雙唇,所帶給她的感覺,明明近來她已經漸漸習慣了,可不知為什麼,她就是突然有種強烈欲嘔感,她不適地閉上眼,腦海中忽地閃過幾抹人影,那幾個人,面上帶著婬穢笑意朝她走來……
發現她面無血色還難受地緊閉雙眼,湛朗緊張地握住了她的雙肩。
「夫人?」
「沒什麼……」她晃晃腦袋,「就是好像想起了什麼,可又太快了捉不住。」
想起了什麼?
銳利的寒意在他眼中一閃而逝,他很快鎮定下心緒。
「記不起就別想了。」他讓她靠回他的肩上,安撫地拍著她,「你的臉色不太好,睡一會兒,我在這陪著你。」
「好。」
放松身子後,斐淨嗅著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很快就睡著了。湛朗維持著坐姿握住她的手,悄悄將妖力探入她的體內,順著血脈一路來到她額間的上丹田處,一查探之下,發現十年前給她下的那個封印丙然松動了。
敝不得她會想起些什麼,若是再不快解決,只怕當年那件慘事她就要全部記起來了……
停留在上丹田里的妖力,下一刻,化為鋒利的劍意開始大肆侵蝕那些塵封的記憶,湛朗打定主意,這回,他不再設下封印,而是徹徹底底的將它消滅,如此一來,這輩子斐淨再也不會想起那些不必想起的痛苦記憶,也再不會而已。到她當年所經歷過的地獄。
他絕不允許自己再後悔一回。
當秋日的風兒在草原上吹起時,北方大地早已是一片蕭瑟清冷。
斐淨一對枯黃的草原沒什麼詩情畫意的感想,二來月復中又沒有什麼墨水可去形容這片蒼茫風情,所以她連出門都懶,很乖很听話地待在家中陪大狼。
至于湛朗?
因南方秋收在即,諸國糧倉又將堆滿米糧,國庫也將充滿黃金,即將豐收的各國君主不免想到去年國庫空虛的慘狀,自然也連帶想起了,害得他們一整年都睡不著吃不香的狼宗宗主,于是為保住今年的豐收,也盼望著能夠順道一報舊仇,于是諸國開始在暗地里摩拳擦掌。
也正因如此,對狼宗族人們來說,秋季,根本不是什麼秋收的季節,而是報仇與反報仇的忙碌大季。
身為強盜頭子,湛朗從來不缺仇家,一個個仇家正排著隊等他出門去收拾呢,所以在十日前他就打包好行李,趕在各國的人馬被派來狼宗報仇之前,先一步對他們展開反報仇行動。
為了讓留在府里的斐淨不感到孤單,湛朗在出門前很是仔細地囑咐過了所有人,因此以下的各種情況,便天天在斐淨的身邊上演。
「夫人,看馬啊?順路順路。」
「夫人,出門殺人嗎?一道一道。」
「夫人,吃飯啊?湊巧湊巧。」
「夫人,如廁嗎?一起一起。」
「夫人……」
連著十日下來,饒是身經百戰的花雕,也有些吃不消。
要不要每個人都對小姐笑咪咪還熱情無比,兄到小姐就如同見著了自家人般親切?現下的景況是,馬兒愛她、大狼黏她、族人們更是成群結隊圍繞在她身邊,小姐身上是具有吸引狼宗萬物的美德嗎?
「小姐,你確定你沒跟他們失散多年?」
「……我同你一塊兒長大的你不知道?」湛朗到底對他們說了什麼?
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這些人而上的笑意,皆是真心實誠,並未摻假,也不像是被湛朗給逼迫的,所以斐淨也就認了。有人對她好總比人人都不理她來得強不是?所以她很快即投入其中,大家一起比比看誰比較親切。
當院中十只大狼將她團團包圍,左右大腿上各擱了兩顆大狼腦袋,身後兩只大狼並排趴著充當她的靠背,剩下四只則蹲坐在她的而前,伸長了脖子狼嚎唱歌給她听時,斐淨發現,這回全宗集體盡情投入的親切活動,好像……是有那麼點過頭了。
深陷狼圈的她,頗抱歉地看向被冷落在一邊沒狼搭理的花雕。
花雕擺擺手,「小姐甭理我,我一向都很能自得其樂的,你慢慢來,我去別的地方走走。」
斐淨模著一顆顆乖順的大狼腦袋,總覺得近來它們狗腿的功力似乎又更爐火純青了點。
「每只都這麼乖,是因你們都很怕湛朗?」明明湛朗人就很好啊。
一听到湛朗二字,所有大狼紛紛抬起頭,黑汪汪的大眼中好像隱約有淚意浮現。
她想了一下,「殺掉剝皮上架烤?」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
恐怖的威脅再次讓大狼們都被嚇得豎起狼背上的長毛,並夾起尾巴瑟瑟發抖。
不知不覺間,斐淨的嘴角微彎,那些許上揚的角度,看上去,就是一朵雖然很小,卻是貨真價實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