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乎他?
生平頭一回被人在乎,皇甫遲有些估模不清此刻自個兒的心情。
獨來獨往數千年,他對眾生的態度向來就是--殺,與不殺。而見過他的眾生,不是想要他死,就是想將他大卸八塊啃骨噬肉,獨獨從沒有人擔心過他是否又吃太撐。是否又不睡覺,還有臉上是不是添了道無關痛癢的小傷。
倘若她的這種心情就是在乎的話,那他呢?
他也在乎她嗎?一想到在他空曠的心房里可能擱進了這二字後,就像是有人拿了根羽毛在他的心坎上搔呀搔的,他愈是不想去注意就鬧得愈在意,愈是不想去想起,偏又深深鏤刻進腦海里,最要命的是,他根本就不懂得她口中的在乎是什麼,因他千百年來從未對任何人事物執著過。
因此紀非挑燈寫折子他看,紀非整理皇城往來書信時他瞧,紀非在院子里練劍時他瞅,在紀非都快因此而對他翻臉時,他還是兩眼瞬也不瞬。
她兩手叉著腰對他吼,「再看下去你就能在我身上戳出兩個透光的洞了!」
充耳不聞的皇甫遲依然故我,不弄個明白不死心,讓拿他沒轍的紀非也只能由著他去看個盡興。
三日後,總算看夠的皇甫遲來到她的書房,正經八百的告訴她。
「我也在乎你。」
紀非手中的墨筆一頓,在折子上滴下了大片的墨跡,她不可思議的問。
「就因為這,所以你就連連年看了我三日?」
「還有三夜。」他不忘加注。
她黛眉一擰,「敢情夜里你還跑來偷瞧我睡覺?」
「嗯。」
「禮義廉恥呢?不是早塞你腦袋里了嗎?」他不會又叫那四字搬家了吧?
「忘了?」他老老實實地道。
窗外旁听的蘭總管,面上完美的笑容已抽搐得有變形的趨勢,春嬤嬤則是又開始在擰帕子,那表情似是想把帕子當成某人塞進嘴里再啃兩下。
「罷罷罷……」紀非告饒地撫著額,搖搖螓首後去翻出幾張地圖,「總歸一句,你這神仙就是不能閑著,我看你還是多做點正事,幫我再多跑幾座山探探脈吧。」
「這是?」皇甫遲注意到她在其中一張地圖上寫了密密麻麻的字跡。
「這是墨國的礦脈分布圖,也是日後的財源。」她攤開那張圖往上頭拍了拍,「國家窮,百姓就窮,無論要做任何大事都得先有錢,光憑空口白話卻不做事,是填不了嘴管不飽的。」
皇甫遲沒想到她探脈的原因是為了日後挖礦,他原以為她這是女孩子家只是喜歡那些閃亮亮的石頭而已。
她神色一斂,「覺不覺得我在利用你?」
「不,你替我省了不少事。」生性比她更實際的皇甫遲對她搖了搖頭。
「省事?」
「至少日後我知道該怎麼安頓怎麼打發那些災民了。」她要辦事也總得要有人手吧?他手邊什麼不多,年年天災人禍下來,出產的災民特別多。
听了他的話,紀非心上那一道繃緊的弦,霎時松了,原本深懷著罪惡感的她,還打算著該怎麼對他解釋,可他就只輕松的一句省事,就讓她深深埋壓在心上的罪惡感消失得無影無影蹤,許久沒笑的她,為此不禁再次綻出笑靨。
皇甫遲抬起一手撫著她的臉,「很好看。」
「什麼?」
「你的笑,笑起來好看。」打從那個紀良死後,她就沒再這麼笑過了。
她面上的笑意更盛,「成,你陪我吧。」
「陪你?」
「陪我一塊兒笑,一個人笑太寂寞了。」她興高采烈地看著他沒有別樣表情的俊容,「你這張老是結冰不化的冰山臉,偶爾換副模樣也挺不錯的,你說是不?」
見她難得這麼開心,皇甫遲沒多想,馬上就按她的話照辦,只不過……
幾千年來也沒笑過一兩回的他,才不熟練地微揚起嘴角讓她開了眼界一會兒,就听見站在窗外偷窺的春嬤嬤直嚷嚷。
「小姐,我出門去收收驚!」
「……」呃,有必要這樣踩場子不賞面嗎?
皇甫遲扭過頭,「不笑了。」
「別這樣……」紀非討好地拘著他的手把他拉回來,「春姨就是一時沒習慣嘛,日後讓她多練練膽子就成。」說實話,方才他那笑……是怪磣人的。
神仙大人不吃這套,「少哄我。」
「沒哄沒哄,說真格的呢……」她陪著笑臉不斷保證,還不忘對一旁看戲的蘭總管投以求救的眼神。
蘭總管在皇甫遲的眼也跟掃過來時,連忙抖落周身寒氣,誠誠懇懇地道。「小姐說的是,這看啊看的,看久了也就習慣了,因此神仙大人切莫介懷。」改明兒個他要問問春嬤嬤是上哪家寺廟收驚的才行。
可春嬤嬤雖是如蘭總管所言,看是看慣了,但她去鄰山收驚,這收呀收的,也漸漸收習慣了……
這讓好不容易才露出笑臉來的皇甫遲,臉上又再次陰了天,任憑紀非與蘭總管再怎麼哄騙討好,她難再讓貌美的神仙大人一展笑顏,照舊日日臉上布了暴風雪來招呼他們,只有偶爾在他心情極佳時,這才肯施舍他們這些凡人一會兒陽光,照耀這片被他冰封許久的大地。
受不了皇甫遲面上老是這樣時陰時楮,紀非也叨念了春嬤嬤幾回,可春嬤嬤她不知是吃錯了哪門子藥,對鄰山的那座小廟反而愈走愈勤。因此在這日,一早就處理完書案上累積的政務後,紀非就頂著外頭猛烈的艷陽,拉著皇甫遲一塊兒去鄰山探探深受春嬤嬤青睞的鄰居。
「都端午了,你還捂得這麼實?」走綠蔭濃郁的山間小道上,紀非邊拭著額際溜下的汗水,邊看皇甫遲那一身四季不變的打扮。
「不熱。」
她模模他的手,「也是,瞧你這手涼的。」
握著她軟女敕的小手踩在一地雜草蔓生的山道上,皇甫遲的心情似是好了些,一路跟在後頭的蘭總管見狀才想出聲說個兩句,後腦勺像長了眼的皇甫遲已轉過頭來橫他一眼,當下讓他未出口的規勸,全都按原路咕嚕嚕滾回肚子里去。
鄰山山腳下,一間古老破舊的小廟宇儼然在望,本還漫不經心走著皇甫遲,倏然握緊了紀非的手,一把將她拖至身後。
「皇甫?」
飛快屈指算出對方來歷後,皇甫遲緩了緩面上森冷的神色,松開她的手往後退了一步。
「沒事,我在這等,你進去吧。」
「可是……」紀非還是覺得他有些古怪,可沒等她把話說完,一句脆生生的問話已自她身後傳來。
「姊姊,你是來找春姨的嗎?」
她回過頭,在小廟殘破的木門邊,站著名腦袋光溜溜的小孩,看上去約莫六七歲。
「你是……小百草?」據春嬤嬤所說,這座小廟里就住了一大一小的兩名和尚而已,老的叫去雁大師,小的則是老和尚今年新收的弟子,叫百草。
「嗯。」因缺了兩顆門牙的關系,小百草笑起來有點害羞。
「百草,外邊日頭太曬,帶紀姑娘進來歇歇吧。」
紀非扭頭看去,這老邁聲音的主人,是個有著一對白眉的老和尚,眯著眼笑時,瞧上去就像尊和藹的彌勒佛。
皇甫遲在紀非進了廟里後,這才緩緩抬首與那名老和尚四目對,而老和尚只看了一眼,並示多言,轉身就進了廟里。
見到老和尚的當下,皇甫遲即不再隱藏自白日起,體內就開始不斷狂亂奔竄的戾氣。
修羅道中的修,天生就崇尚殺戮與血腥,身子里時常聚積了各種戾氣,所以修羅們表面上看似殺戮為樂,實際上卻是以殺戮為生,他們必須不斷釋放出身體里的戾氣,才能保持一種穩定的狀態,自他來到人間後,每當他體內累積的殺意升到頂點時,他便會避開人間改往他界,在其他五界縱出體內瓷意殺虐的渴望,並在放空了戾氣之後再次回到人間。
可今日在瞧了這和尚一眼後,他好不容易壓抑下來的殺意,卻像只不受控的野獸,撕開了他心底的柵欄逃了出來,害他那時差點就沒忍住一身的殺意,在紀非的眼前大開殺戒。
「收下吧。」沒等皇甫遲動手,去雁老和尚指著擺在矮牆上的兩本破舊的冊子。
皇甫遲橫眉冷對,「那是什麼?」
「念在你救了無數百姓的一點心意。」
心意?皇甫遲往前走了幾步,就著明亮的月光清楚的看見兩本書冊上的書名。
金剛印與七星大法?
伸出去的掌心在還未踫到兩本書冊前,一陣刺骨的痛感即自他的指尖傳了過來,他揚首瞥老和尚。
明知他踫不得佛物還故意拿給他?
「喝了它,你會舒服些的。」老和尚似早料到會是這樣,指著另一邊矮牆上的一只水碗道。
也不知老和尚在這碗水里頭施了什麼手法,皇甫遲在飲下後,一陣清涼舒適的感覺充實了他的胸臆,就連體內多年下來積攢著的暴戾之氣也在瞬間消淡幾近無蹤,他再伸手去踫書冊,這回不費半點力氣,輕而易舉就拿至了手中。
他想不通,「為何要給我這些?」這尊佛界之佛,管的這是哪門子的閑事?
去雁老和尚綻出慈祥的笑容,「因保衛人間是需要手段的。」
「你就不怕我習會了之後用來對付他界?」
不意外听見他這麼說的老和尚,背過身子跚跚踱向廟門,將話留在夏夜清涼的夜風里。
「我也想知道,日後,我會不會後悔……」
那年秋日裊裊來到深秋,秋風瑟瑟吹掠過山頂之時,紀非多年未見的大伯父紀尚恩來到了這山頂上的宅邸報訊。
身為她替身的大堂妹紀芙,被沁王派來的內間毒死了。
暗地里親手葬了女兒的紀尚恩,連身上的素衣都沒來得及換下,便風塵僕僕的路趕為為她報訊,同時還為她帶來了太子密函。
站在抖落了一地枯葉的院里,紀非萬般不舍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她的這個伯爺,才年方四十而已,兩鬢就已生出了白發,眼神滄桑荒涼得宛若死過一回,在將將自個兒的親生女兒獻出去作為替身後,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對她有過半句怨懟,眼下的他只是緊抿著顫動的嘴唇,在她眼前極力隱藏住胸口的心碎,和那欲淚不能淚的難過。
「你不需急著回去,紀蓉已取代了紀芙的位子,在京中成為了你新的替身。」
紀非猛然抬起頭來,眼眸劇烈地震動。
紀尚恩一手拍著她的肩頭,「你放心,銳王與沁王皆不知我有一對雙生女兒,他們什麼都不會察覺的。」
「伯父……」她一手緊捉住他的衣袖。
「我紀家不能有負皇上聖恩,既然皇上的聖意是太子,那麼咱們就必須站在皇上的這邊,不計任何代價。」他喃聲說著,像在溫習她的使命,又像是在說服他自個兒似的。
紀非顫聲地打斷他,「可您就只有兩個女兒,您不能再讓蓉兒--」
「只要你能活著就好!」
嘶啞的低吼聲徘徊在風中久久不散,刺痛了紀非的耳膜,也狠狠地扎進了她的心里,放任鮮血淋灕。
紀尚恩兩手緊緊握住她的肩頭,渾然不知握疼了她,「為了紀家,為了皇上……你要活下去,知道嗎?」
自紀非寄來的國策與她幫太子處理的政務中看來,這世上,再也無人比她更有資格站在太子的身邊、助太子一臂之胃,唯有她的扶持,軟弱的太子在未來才有可能戰勝銳王與沁王,而身為開國元老的紀氏一族,則可逃過政爭失敗後滿門抄斬的命運。
年紀尚小的她已是如此聰慧,待到她進宮了後將會是如何?深具城府的紀非,是值得他們紀家每個人好好保護著的,他很清楚,有資格活下去的,從來就不是資質平庸的女兒。
即使,他再心愛……
「伯父……」眼中不知不覺漫著淚的紀非,沒能來得及再開口說些什麼好讓他改變心意,下一刻,紀尚恩已轉身大步離開了她,任由她一人被秋葉吞噬掩沒。
一直陪她站在院里頭的蘭總管,在天色漸漸昏暗,咆咆呼嘯的風勢在山頂刮起時,低聲在她身後道。
「小姐,起風了,回房吧。」
那晚,紀非一人在書房的孤燈下坐了很久很久,皇甫遲凝望著她那雙死灰般的眸子,感覺似有什麼正自她的身上逝去。
或許是天真的笑靨,又或許是她那雙在無垠晴空下,總是顯得燦亮無比的眼眸。
屋外黃葉片片迎風飛舞,前陣子才覺得天氣轉涼了些,今夜忽冷,大地草木就一夕變了顏色。
就像她的人生,一夜之間,也都改變了。
皇甫遲仿佛看見,她依照著命運的安排,日漸踏上了她該步上的路程,可她並沒有掙扎,她只是安靜順從的路走下去。
「我的記性很好。」紀非凝視著搖曳的燭光,忽地在一室冷清中開了口。
合上滲進冷風的窗扇後,皇甫遲依照老習慣走至她的身邊坐下。
「他人或許小時的事都不記得了,但我卻能記住兩歲左右的事。」她的眼中抹上了久遠前的回憶,「其實我對大哥的印象不深,在五歲前,我一直和我那兩個堂妹住在一塊兒,她們一個叫紀芙一個叫紀蓉,與我生得很相似,可她們的性子卻與我截然不同,一個文靜,一個膽小……」
皇甫遲靜靜地听著,一直沒有插話,听著她說她那兩個秀秀氣氣又害羞膽子小的堂妹,是如何喜歡與她手牽手玩在一塊兒,听著她說她有多喜歡那兩個生得一模一樣的堂妹,以及她的伯父當年又是如何義無反顧答應了紀氏一族的要求,將疼愛的兩個女兒送上了絕路。
「我在想,芙兒她死時,害不害怕?蓉兒她又是在什麼心情下接下這替身的棒子?」
皇甫遲握住她的手,「你不是她們,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我是不知道……」她低低的應著,在他手心底的冷意透過來時,她忽然握緊了他的手,拉著他一塊兒走到書房外。
「外頭冷。」皇甫遲在她寒風吹得不住發抖時,扳過她的肩想要帶她回去書房里。
「雲的上頭有什麼?」她動也不動,望著夜半黑漆漆的夜空問。
皇甫遲瞥了瞥濃雲密布的天際,不知該怎麼回答她這問題。
她軟聲央求,「帶我上去瞧瞧好嗎?」
他沒說什麼,只是回了書房去找來蘭總管交代一定要給她披上的厚衣,將她裹緊才攔腰抱起她,召來雲朵便往上一躍。
層疊纏卷的黑雲中,挾帶著刺骨寒意的風兒在雲中向她襲來,感覺到了她的顫抖,皇甫遲拉開衣衫將她藏在胸前,一路沖出雲朵後,這才停了下來。
呼嘯刺耳的風聲在耳邊掠過,天際上方碩大圓滿的明月光華四射,照亮了他們下方一排排浮飛的去朵,待風中密雲全都散去,紀非低首俯看著人間這座美麗的河山。
月光下的山巒是暗黑色的,銀白色的大河在秋季水勢雖少了點,但依舊反射著月光粼粼閃爍,遠方的場面鎮壓搖曳著點點燈炎,月下的人間靜謐美麗得像一副畫作,又像一聲讓人不忍觸踫的夢。
「你看見了什麼?」
「天下。」
「告訴我,你們的皇權那上頭,又有什麼?」
「我不知道……」她茫茫地道︰「我只知,成功是一條由枯骨所堆積出來的路途--」
「爭什麼呢?」皇甫遲嘲弄的目光緩緩掃過人間,「繁華歲月,白駒過隙。那些堅持,那些,終究只是轉眼間的塵埃而已。」
他不是凡人,在他漫無止境的生命長河中,那些最終都不會被留住。
她一愣,繼而對他笑得苦澀。
「……你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