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上) 第7章(1)

這幾年,鳳藻宮沉寂了不少。

自皇後誕下了安陽公主千夜後,皇後不再過問政事,將以往代為處理的政務全都還給了皇帝,太後在得知此事,還欣慰地來到皇家宗祠祭祖謝天,並很快地又再為皇帝納了一批新的妃子。

對于這些,紀非置若罔聞,鳳藻宮的宮門依舊深深緊閉,自從將主掌後宮之權交還給向她討權的太後之後,她亦很少踏出鳳藻宮,在這座皇城的後宮里,仿佛少了一個皇後的存在。

她一直過著一種安靜的日子,白日里為千夜縫制些衣裳,或是與春嬤嬤一塊兒去別宮遠遠的看一會兒千夜,夜里,她總是捧著皇甫遲給她的那面霧鏡,看看千夜,瞧瞧皇甫遲,每每看累了,就抱著鏡子入睡。

而皇甫遲,就像一道她的影子似的,時時刻刻留心著她,擔心她又沒照顧好自個兒的身子,或怕她夜里又睡不好,她愈是沉默,他愈是心頭難安,為了他的不安,蘭總管日日都要跑上鳳藻宮三四回,春嬤嬤每日也都得來向他回報紀非身邊所有的大小事。

即使是這樣,他還是心慌。

因他沒見過這樣的紀非。

他見過她青春飛揚,也見過她的雄心壯志,可每回當她隱忍著什麼時,他卻總是不能看清她在想些什麼,因此面對少了笑意,也不再落淚,反倒是沉靜無波度日的她,他偶爾會感到不安,也感到害怕……

這日一早,待在書房里的皇甫遲,意外地看蘭總管氣急敗壞地沖進書房,向他稟報今兒早朝時承元殿上都發生了什麼事。

皇甫遲扔開手中之筆,「廢後?」

「是。」

「又是太後的主意?」那老太婆打從紀非未進宮前就看她不順眼了,紀非進宮後,那老太婆仗著太後之尊,這些年來從沒少為難過紀非,這回她又想出什麼新名堂了?

「不,這回是皇上的意思。」

皇甫遲眯細了銳眸,「你說什麼?」

紀非這皇後,就算不說早年前為墨國所立下的汗馬功勞,還有她長年代不懂治國的墨池看管著一國繁瑣朝政,身為皇後,她從未失德更沒做過半件錯事,墨池寵愛後宮三千,紀非亦不曾置喙過,現下她更是安安靜靜的關起門來過日子,墨池他憑什麼剝奪她的後位?

蘭總管極力壓下心中的憤恨,「近年來皇上寵愛雪妃,前兩個月雪妃為皇上誕下十皇子,皇上有意立十皇子為太子,所以……」

皇甫遲揚起頭,嘲弄地笑了。

「所以那個雪妃就想叫紀非讓出鳳藻宮來?」玩母憑子貴那一套?這些凡人,還真是逗趣。

望著皇甫遲冷到骨子里的笑意,頭一回,蘭總管覺得這笑讓人瞧得再順眼不過。

那個皇帝……那個他們紀氏一族拼上血淚守護的皇帝,他就是匹白眼狼!安逸地過了這些年後,就全都忘了紀氏一族與他家小姐當年是如何為他犧牲的,若是沒有小姐,今日這皇位他坐得上嗎?若非小姐力挽狂瀾,墨國不是早被異姓王給拿了去,就是被西戎國給滅了!可他非但不感佩小姐對墨國的貢獻,不但知恩不報,他竟還想一腳踢開小姐。

皇甫遲以指輕敲著桌面,「百官們怎麼說?」

「文武大臣自然大部分都是反對的,可這回,皇上一意孤行……」那個什麼政事都不懂的皇帝,這時他就懂得怎麼耍弄皇帝的威嚴了?

皇甫遲一手撐著下頜,回想著當年紀非是怎麼對他說的。

他是個好人,日後……他會是個好皇帝的?

而這,就是她所說的好皇帝?

蘭總管忿忿不平地問︰「國師大人,您說這事該怎麼辦?」

「雪妃是嗎?」隱忍到極點的皇甫遲,泰然自若地自椅里站起身,「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方下了朝的皇帝,此時正帶著一干妃子來到未央宮向太後請安,並對太後提起今日早朝上他所下的決定。

忽地大殿上刮進一陣冷冽的寒風,強大的風勢掀飛了殿上的桌椅、繡滿彩鳳的綢幔,狂風中,一抹銀色的身影突現在大殿上,待到風止,躲避風勢的人們相互扶持站起身,並睜開了被風吹眯的雙眼時,皇甫遲已立在殿上,含笑地偏首看著他們。

扶抱著懷中心愛的雪妃,皇帝墨池驚訝地看著皇甫遲那張縱使經過多年,卻依然年輕俊美的臉龐。

皇甫遲將他懷中的妃子上上下下地打量過後,鄙夷地問。「這就是雪妃?」

一張臉白得跟面團似的,這就是令他心愛得不惜要廢了紀非也想當上皇後的妃子?

「國師你--」總算回過神來的墨池,對他輕佻的舉止忍不住大喝,「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後宮!」

皇甫遲沒理會他在叫囂些什麼,他噙著笑,一步步走近那個處心積慮的女人,在來到她面前時,他揚起一掌當空一抓,原本還在墨池懷中的雪妃身子即不由自主地被吸上前,下一刻,優雅縴細的頸子已在他的掌心之中。

他問得好溫柔,「你想要皇後的位子?」

「皇、皇上……」雪妃抖索著身子,恐懼地喚著夜夜與她結發共枕的一國之君。

皇甫遲只稍稍使勁就捏碎了她的頸項,並在一殿的人都驚恐地瞠大了眼眸時,看似隨意地扔開手中的雪妃,笑意可掬地看向墨池。

「你還想立誰為後?」

「你……」事情來得太突然,心痛愛妃之死的墨池幾乎難以成言,冷汗當下流遍了他的一身。

「她嗎?」皇甫遲似也不想听他回答,隨手挑了個花容失色的妃子,再次折斷美人的頸項。

殿上被嚇傻的眾人,此刻總算是徹底醒過神,霎時殿上尖叫聲四起,癱軟在地上的人們紛紛掙扎地想逃出殿外。

「還是她?」皇甫遲沒理會逃出去的人有哪些,一雙冷眸掃向另一個想爬向墨池的女人。

墨池的聲音生生地凝結在喉際,愕然張大了嘴,看皇甫遲再次扔開手邊的妃子後,不疾不徐地喚出兩匹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黑狼,任憑那兩匹涎著唾沫的黑狼跌至殿門外,凶猛地張口撲向那些想逃出殿外的妃子,以及循聲趕來的大批侍衛。

皇甫遲像個沒事的人,款款來到墨池的面前,湊至他耳邊,低聲道。

「敢動紀非與紀氏一根寒毛,我殺了墨氏一族。」

「你……」

皇甫遲一字字地告訴他,「反正能當皇帝的人,天底下,多、得、是。」

渾身被冷汗淹沒的墨池,再也控制不住打顫的雙腿,頹然滑坐在地上,怎麼也沒法挪動自個兒半分。

「既然你總看她不順眼,那就甭看了吧。」皇甫遲轉身走向多年來總讓紀非日子不好過的太後,抬手就摘了她一雙眼珠子。

「呀--」滿面鮮血的太後掩著臉痛叫。

殿上四處彌漫的寒意與血腥,令怔坐在地上的墨池不住地瑟瑟顫抖,他惶惶抬起眼,看皇甫遲將那一只沾滿血的手朝他伸來。

「日後不許你再踏入鳳藻宮半步。」皇甫遲慢條斯理地拿他身上的龍袍揩淨手上的血跡,「本座嫌髒。」

當下墨池再也受不住近在咫尺的刺骨寒意,兩眼一翻,昏死在大殿上。

蘭總管收到消息急忙趕來時,皇甫遲無視身後男男女女的鬼哭狼嚎,慢悠悠地走出未央宮,蘭總管見了連忙上前將他攔下。

「國師大人……」他瘋了嗎?他都做了些什麼?

皇甫遲眼中的怒意尚未散去,「朝中贊同廢後的都是些什麼人?」

蘭總管一怔,在這當頭也不知該不該把那些人名奉上。

「天黑之前把名單拿來。」皇甫遲也不管他在憂心些什麼,逕自把話撂了轉身就走。

「……是。」

後宮之內發生驚天動地的血案,這事沒半會兒工夫,就傳遍了後宮的每一個角落,自然,也傳進了紀非的耳里。

「娘娘……」春嬤嬤欲言又止地站在她身旁。

紀非沒什麼表情,「皇上怎麼說?」

「皇上他……」春嬤嬤委婉地道︰「嚇病了。」

「太後現下如何?」

「太後性命無礙……但太醫說,太後失了雙目……」

她冷漠應著,「這樣啊。」

「娘娘?」春嬤嬤不敢相信的看著她面上一派平靜。

「就由皇甫去吧,總之不會翻了天的。」她能忍耐卻不代表皇甫遲也需像她這般隱忍,想來,他這名被困在這座皇城里的修,的確是壓抑太久了。

皇甫遲當然不會翻了這座由她辛苦打造出來的天地,他不過是在氣瘋了後,一時遏止不住滿腔的殺意,所以……稍稍發泄了多年來滿腔無處可泄的戾氣而已。

所有曾在朝上聯名上表贊同皇帝廢後的大臣,次日清晨,被人發現一夜之間皆已亡故,死因不明。

當旭日高高攀上天際,所有枯等在承元殿上的文武百官,始終都等不到皇帝上朝,不久宮人來報,眾官員在知悉昨日發生了何事,與今晨那些未到的官員又是因何未至後,隨即滿心惶恐地匆匆趕往鐘靈宮。

無視于鐘靈宮殿上因恐懼而面色蒼白的官員們,坐在殿上的皇甫遲瞧了瞧外頭,朝旁輕喚。

「蘭。」

「老奴在。」

他起身往殿內走,「時候不早了,該叫燕兒他們回宮吃午膳了。」

「是。」

被留在殿上的官員們皆屏氣凝神,無一敢抬頭來,豆大的汗珠紛落在殿上,聆听著皇甫遲的腳步聲漸漸走遠,他們這才總算是松懈下緊張的心神,邊撫著猶在發顫的四肢邊退出宮去。

原本該是一件震驚全國的血案,卻在皇帝的授意與百官的充分配合下,輕巧巧的,一筆揭過,就像從沒發生過此事似的,一如事前紀非所料。

對于皇甫遲的所作所為,紀非她其實不是不驚愕的,只是她亦明白皇甫遲之所以會進鐘靈宮,之所以會做出這些事來,全都是為了她、故此,她沒有理由沒有立場去責備他什麼,她這凡人,更是沒自個束著他這名修,因此只要他還懂得分寸,她不攔。

只是在幾日後,她將燕吹笛給召來了鳳藻宮中。

已經十五歲的燕吹笛,神情有些扭捏地坐在紀非指定的位子上。

他怯怯地瞧了瞧身邊已經微笑看了他很久的皇後,然後又趕緊回過頭來,裝出一副目不斜視的模樣,滿心不願意承認,他其實還是有點怕這個看似莊重,可實際上在他小時候又很愛捉弄他的皇後。

「小皮猴。」

「娘娘?」

她模著他的頭,「日後,倘若你師父做了什麼錯事,你一定要原諒他。」

「為什麼?」燕吹笛皺著眉,怎麼也想不出自家愛民愛天下的師父能做出什麼錯事來。

「因他很呆,也很遲鈍。」她帶著淺淺的笑,似在回憶,「還時常把話都擱在心里不說出來。」

「娘娘,您怎知道?」

「因我比他自個兒還了解他。」早在那只傻鷹還不識得七情六欲時,她就一步看清她所喜歡上的究竟是什麼修羅了。

燕吹笛揉揉發,「喔……」怎麼他家師父……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等在鳳藻宮外的軒轅岳,在燕吹笛愣頭愣腦地自宮中走出來時,頗納悶向來開朗樂天的自家師兄怎會出現這種表情。

「師兄,娘娘和你說了些什麼?」瞧他兩眉打結得跟什麼似的。

他搖搖頭,「也沒什麼……」不過就是皇後問了一堆關于皇甫遲的事而已……壞了,他今兒個來鳳藻宮的事不會已經被師父知道了吧?嘖,等會兒回去後,師父又要拉著他問皇後的事問上很久了。

軒轅岳好奇的問︰「娘娘她認識師父很多年了?」

「嗯。」多到打從他還是個女圭女圭起,就得夜夜陪師父一同吹冷風遠眺鳳藻宮,他都數不清他因此得過幾場風寒了。

「听說他們是多年老友?」

燕吹笛很想翻白眼,「听說是……」倘若這種感情都只能算是老友而已,那全天下的妖魔鬼怪都是他親生爹娘了!

「那--」

「甭問了,我有事先走。」燕吹笛不自在地推開湊上前的軒轅岳,有些消受不起那張美麗小臉蛋對他的影響。

「師兄,你要上哪?」

「我與妖有約。」他隨口應付。

軒轅岳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師兄,師父都說過不許咱們與那些眾生走得太近的。」

「交朋友又不是什麼壞事……」燕吹笛扁著嘴,有些哀怨地看著才十一歲就顯得老氣橫秋的小迸板。

「可師父他說--」

燕吹笛撒腿就跑,「行了,我去去就回,記得千萬別告訴師父啊!」

「師兄!」

皇城里的日子依舊在過,經過數年,已沒人再憶起當年太後是如何失去了一雙眼,因備受百姓崇敬的皇甫遲,這些年來救苦救難的光輝形象太過深植民心,又或許是因為,嘗過教訓的皇帝,不敢將皇甫遲所說的話當作耳邊風,百官亦不敢觸怒時而救蒼生時而殺蒼生的國師大人。

燕吹笛自年滿十六術法大成起,就被皇甫遲運派出宮外,代時常無暇離開鐘靈宮的皇甫遲四處走動,探知各地災情與百姓的需要。

三年後,軒轅岳亦加入了自家師兄的行列,但大部分的時間,他還是留在鐘靈宮內,代逐漸不再掌管宮務的皇甫遲主持大局。

「你說什麼?」燕吹笛一骨碌地自椅上蹦了起來,「三界想攻打鐘靈宮?」

「此事千真萬確。」方與他結識不久的茶妖,信誓旦旦地朝他頷首。

燕吹笛怎麼也想不通,「鐘靈宮里又沒什麼寶貝……」他家冰山師父又不好搜集什麼,他們家哪值得那些三界眾生這麼惦記,還興師動眾的?

「……但有人間聖徒。」茶妖小聲地在嘴邊說著,並不動聲色地一瞥,但很快又垂下眼簾掩住興奮的眸光。

人間聖徒?

這四字怎麼听來這麼耳熟?

在他的印象里,他似乎小時候也曾在什麼地方听過,而且那時,他的身邊還有師父在,然後師父伸出手在他的額際上……

奇怪,怎麼接下來的記不起來了?

燕吹笛煩躁地搔著發,「眼下那些眾生在哪?」

「日前他們就已經集結出發,前往人間皇城攻打鐘靈--」茶妖的話還沒說完,燕吹笛已如道旋風急急刮走。

那票呆子!他家師父是他們這些道行低微的妖魔鬼怪惹得起的嗎?統統都不要小命了?

一心趕往鐘靈宮的他,邊跑邊召出式神急向鐘靈宮報訊,因此他並未瞧見在他身後目送的茶妖,臉上那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收到燕吹笛派來的鳥兒式神,蘭總管步上天台,將手中嘰喳跳躍的鳥兒交給皇甫遲。

「國師大人,燕兒來訊。」

小小的雀鳥一踫觸到皇甫遲的掌心,隨即化為一封書信,皇甫遲在看過信後,唇邊揚起冷笑。

又是人間聖徒……

都這麼多年了,吃過那麼多回苦頭的三界眾生,他們就是記不住教訓,還天真的以為,只要他這個護著徒兒的師父不在了,他們就能吃了他們的燕兒?

飽打鐘靈宮?真是異想天開。

「派出所有弟子加強鐘靈宮戒備。」他轉身吩咐,一會兒,又想起自個兒的另一名愛徒,「岳兒呢?」

「岳兒還在西南賑災。」

「叫他不必急著回宮。」反正那小子就跟他師兄一樣,都對其他眾生下不了狠手,就算回來了也幫不上什麼忙。

「是。」

在蘭總管退下後,天台上又只剩下了眺望著鳳藻宮的皇甫遲。

連下了幾日的大雪,今日好不容易放晴了,可此時斜斜掛在西邊天際的夕日,卻格外妖艷詭異,血紅色的霞輝映在鋪滿厚雪的大地上,好似一雙沾滿鮮血的手,正將十指探向寧靜的人間。

不知怎地,他總覺得心跳得厲害,有股說不出的不安。

當天夜里,由三界眾生所組成的聯軍,的確是朝皇城進發了,已然做足了準備的皇甫遲卻萬萬沒料想到,他們所進攻的方向,並非鐘靈宮,而是鳳藻宮。

因將旗下弟子都調來鐘靈宮之故,大批妖魔輕易地就攻破防御薄弱的鳳藻宮,當沖天的火光在鳳藻宮燃起並染紅天際時,被大批鬼魅包圍困在鐘靈宮前的皇甫遲這才驚覺中了計。

難以收拾的恐懼一下子躍進了他的腦海,緊緊勒住他的喉際令他不能呼吸,他想也不想地就釋出七星大法突破重圍,轉身朝鳳藻宮飛奔而去。

「紀非!」

沖進濃煙密布的鳳藻宮大殿上,皇甫遲邊大聲喚著她的名字,邊揚袖滅去殿上的火苗,當遮去視線的濃煙逐漸散去時,他首先看見的是被咬破了喉嚨,靜靜躺在地上的春嬤嬤,當下他耳邊轟隆隆的,心跳聲大得他什麼都听不清楚……

他強迫自個兒邁開腳步往前,驅散了籠住大殿後座處的濃煙後,一只闖進來的血魔,便進入了他的視線里。

「紀--」

他的聲音凝結在血魔那只自她胸月復間抽出來的手里,當血魔側過身來看向他時,紀非兩手掩著傷處,無力地坐在地上。

那一刻,皇甫遲只覺得他的天地已遭毀滅,再無來日。

不受控制的兩記風刀,當下就朝血魔砍去,他沖上前保住已經軟倒在地的紀非,大掌直按在她冒著血水的胸月復間,卻怎麼也止不住漫涌的血勢。

他恨意無限地看著倒在近處的血魔,「為何……為何你們要找上她?」

「她是你唯一的軟肋……」自知已活不了的血魔,目光中有著張狂的諷刺,「誰讓你不交出人間聖徒來呢?」他們三界既然嘗不到人間聖徒這塊肉,那他也休想!

「你們……」

「她的血我是要定了,你省省寶夫--」血魔猶咧張著嘴笑著,隨即橫掃過去的另一記風刀止住了他未竟的話語。

「紀非……」皇甫遲心痛地看著自她體內流出的血液,正漫過他的五指,全然沒有停止的趨勢。

紀非一點也不覺得疼,她靜看著皇甫遲那張慌張失措的臉龐,心情反倒平靜了下來。

「我沒想過我會這樣走。」這日或許來得突然了點,但不可否認的是,她期待這日已經很久了。

「不會,你不會走的。」皇甫遲定了定神,按下奔跳得急的心房,強迫自個兒得鎮定下來。

「好些年沒見了,你好嗎?」她像個沒事的人似的,一點都不擔心自個兒,兩眼直望著眼前終于不再與她相隔著霧鏡,真實存在她面前的修。

皇甫遲忙騰出一手想掩住她的嘴,阻止她浪費氣力。

「別說話,別說話……」

「我怕再不說,往後就沒機會說了。」她拉開他的手,對他綻出久違多年的笑意。

低首看著眼前夢寐以求的笑容,仿佛預料到什麼般,強烈的心慌讓皇甫遲極力想要抵抗接下來他所要面對的。「我不會讓你離開的……」

紀非說得很堅定,「可我要走。」

「我不許!」他憤聲大吼,傾身緊緊摟住她的身子。

她掙扎地抬起一手,揉揉輕撫著他的面頰。

「傻鷹,我不要還魂。」雖然他早年就告知她,身為修羅的他擁有使人起死回生的還魂能力,可她卻從不考慮。

「為什--」皇甫遲一愣,正想說服她,卻被她堅決的目光怔住。

「我要解月兌。」

是的,她要解月兌,自這個自小就撥弄著她命運的姓名中解月兌離開。

這一生,她殫精竭慮,為她的國家、她的家族付出了一切,可她最想要得到的,卻從來都不是這兩者能給她的。

她只想要一個修羅!

只那麼一個修羅,就夠了。

可她只要是紀非一日,她就注定永遠都得不到他。

她再不甘,再難受,今生她與他就只能相知相愛卻不能廝守,這種只能在霧鏡里看著他的歲月……實在是太痛苦太寂寞了。

她的千夜,明年就要滿十三了,正是當年她遇見皇甫遲的年紀。

或許在遇見皇甫遲前,她一直很認同命運,也認定自個兒在將來,將會一心一意為紀氏為皇家效力,毫不猶豫地走在他人用寶貴性命替她換來的道路上,為所有人努力活下去,可是,她遇見了皇甫遲。

在有了他的陪伴後,她明白了生活中的快樂,明白什麼是歡喜,在她的生命中,她也是可以擁有一點私心的。

于是,她漸漸變得再也不能安于被安排好的現況,透過皇甫遲清澈的雙眼,她看到了在家族命運與皇室興衰外的另一個世界,如同他這名冷眼看著人間的局外人所說的,這座人間里,那些堅持,那些,終究只是轉眼間的塵埃而已。

她其實並不想爭,也不想為了那些族人挺身而出,她並不想卷入野心與利益里翻滾掙扎,她只想在山頂上,安靜地陪著她的傻鷹過日子而已。

為了親人們的期待,終究,她還是被推著走進了那條追逐名與利的道路,在離開了那座小山頂後,她無一日不在後悔,卻還是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推開皇甫遲,盼他別再與她這個什麼都不能給他的凡人糾纏,盼他別再繼續引誘她那顆想要出走的心。

可他還是一路傻傻的追來了。

與他相識至今,已整整二十六個年頭了,她的人生超過大半的時間都與他糾纏在一塊兒,可她,卻不能與他在一起……

二十六年想愛卻不能愛的歲月,足以讓人刻骨體會愛這一字所帶來的苦痛,那是生不如死,那是能磨盡最後一絲生命之火的無盡絕望。

「當我投胎轉世後,我還能再見到你嗎?」靠在他熟悉的懷抱里,她恍然覺得,多年來的空虛都被填滿了,正因為太過滿足,這令她再也不想動。

皇甫遲沒發現他連聲音都在顫抖,「紀非……」

「無論如何,我只求你,守護好人間的百姓,還有照顧我的女兒。」她太了解他了,她知道他的性子是一旦承諾了就會做到,為免他這只傻鷹日後會想不開,即使卑鄙,她還是得想法子拖住他的腳步。

他抗拒地搖首,「你不能如此對我……」

「我知道,太自私了。」

「……為什麼?」

「還記得嗎?你說過,你不懂愛恨,不明白什麼是寂寞。」她不舍地看著他不變的容顏。「在我走後,你就會懂、會明白了。」

「為何要讓我懂那些?」若是早知會有今日,他情願活得糊涂,他情願他還是那個什麼都不懂的修。

「因唯有這樣,你才能真正像個人,也活得像個人。」她想焐熱他啊,老讓他獨個兒冷清清的活著,她會舍不得的。

「我是個修。」

「可你來了這座人間,你與我相遇了,我不能然你空手而回,我想讓你擁有些什麼,人間的感情,是種至高無上的禮物,七情六欲,則是最深的歡喜與傷痛,不嘗過痛過,你就白來人間一回了,」

皇甫遲恐慌地抱著她愈來愈冷的身子,發現她的手心竟與他的一樣冰涼。他懇求地道︰「讓我幫你還魂……」若是眼下注定留不住她,他至少可在她死後再把她帶回來。

「不。」她微微一笑,瀟灑的拒絕,「我再也不要當紀氏一族的紀非了,我要自由。」

「紀非……」他抖顫著手,輕撫她面上的笑意。

「等你明白了什麼是愛恨,我會回到你身邊的。」她按著他的手貼向她的面頰,期待地望進他的眼里,「一定會的,因我舍不下你。」

皇甫遲不斷搖首,一掌覆在她胸口的傷處上,試圖為她灌注進他的生命力,但她卻緊緊捉住他的掌心。

她努力張開愈來愈沉重的眼簾,「來世,我想好好愛一個修羅……」

「別離開我……別走……」眼中盛滿淚水的他收緊雙臂,絕望地向她請求,「紀非,你不能再丟下我……」

「好好活著,善待自個兒……等我……」敵不過如潮水般涌上的睡意,她無聲地合上雙眼。

「……紀非?」

久久回蕩在殿上的沉默,逼落了那顆懸在皇甫遲眼角的淚,他這數千年來從不懂愛恨的修,生平第一次,為她落下了淚。

「可你沒給我機會……」他嘶啞地道,不可挽救的心痛快逼瘋他,「你只是讓我明白而已,你卻沒有給我機會讓我去愛……」

聞訊趕來的蘭總管,跪在他倆的身後,淚流滿面久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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