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
子夜里,一輪月靜掛在天際,微妙地映出湛藍似海的夜空,月明星稀。
朝雲的口中逸出一串小小的低吟,輾轉掙扎地悠悠蘇醒,睜開眼,就看見滿簾的月,清冷柔和的光芒,徐徐入侵她渾沌不明的思緒。
望著觸目所及白瑩瑩的月,緩緩在天上滑行而動,她無力地眨著眼睫,神智恍恍的、昏然若夢,渾身泛過陣陣疲疼,感覺四肢從不曾這般疲累過,不但憶不起發生了何事,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哪,只覺得倦極了,好想再閉上雙眼投入睡海里。
颯冷至骨子里的寒風颼颼吹打在她的身上,身下令她感到疼痛不已的硬石砂礫,令她瞬間清醒過來。
這是什麼地方?
也許是藥性尚未盡散的關系,記憶像是退去的潮水,在她的腦中沒有留下多少痕跡,朝雲努力甩月兌腦海里沉重的迷蒙睡意,張大了眼眸,試著在清晰的月色下辨識自己身在何處,方想移動起身,手腕間便傳來一陣刺痛。
她費力的讓自己坐起,低首看著掌腕間緊縛著的細繩,才想將這個看似易斷的束縛掙開,但她卻發現自己使不出力提不上勁,虛弱的感覺漫布著她全身。
為什麼,為什麼她會覺得此刻的她虛弱得像個嬰孩般?那些她慣用了十數年的內力呢?為何全都不見了?她不該是如此的,她應該是與北堂傲並駕齊驅的共站在恆山頂上,她應該是……
靳旋璣廢了她的武功!
猛然倒灌進她腦中的回憶,她不禁深深驚喘,而當她抬首看清了周遭的環境時,一種恐懼,更是悄悄嚙咬著她的心房。
銀白色的光線下,褚黃中帶著暗黑的大地顯得格外妖異邪魅,寸草不生的光禿山嶺坡地,靜靜覆蓋著她視線所及的範圍,並寂靜得像座魑魅魍魎出沒的鬼域。在這里,沒有她記憶中恆山茵翠的古木參天,沒有春未時分該有的綠意,枯索死寂的丘原礫漠,荒涼得讓她的心急急跳了起來。
她被靳旋璣扔棄在這渺無人煙的地方,北堂傲呢?他不也是與她一樣被廢了功夫嗎?他人呢?為什麼沒見到他?
從不曾出現在她生命中的無措與不安,此刻傾巢而出,全然傾泄在她的身上,不知怎地,迫使著她揚首四處找尋他的身影,亟須他來鎮定下她胸中龐大的心慌,好告訴她,她不是一個人,她不會孤零零的被拋在此地。
「醒了?」北堂傲清冷的聲音自她的身後傳來。
朝雲迅即轉首,就著月光,見著了兩手也被緊緊綁著的北堂傲就蹲坐在她的身後。有一刻,他的身影,讓她心中些許的不安悄悄退去了些,狂奔的心跳緩和了些,但也讓她訝然莫名,不知自己竟會對他有這些從未想過的感覺。
她極力壓下心中某種帶有感激的異躁感,試圖清醒的向他問清他們目前的處境。
「這里是哪?」看他的樣子,似乎是早就醒來了,也許他知道他們是來到了什麼地方。
北堂傲撇撇嘴角,「我不知道。」
「靳旋璣他人呢?」她看了四下老半天,就是沒見著那個莫名其妙綁他們來這的萬惡主使者。
他愈想愈火大,「我也不知道。」那個可惡的靳旋璣,也不知是跑哪去了,把他迷昏後,竟然將他扔在這個鳥不生蛋的鬼地方。
朝雲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身在何處、也沒救兵?靳旋璣到底是把他們扔在這里做什麼?若是看他們不順眼,他大可一劍殺了他們,何必費事迷昏他們並困在這里?以天上月兒的高度來看,現在這個時辰,約莫快到子時而已,可是在這春未的季節,這個不毛之地卻是將她凍得手腳幾乎都不听使喚。
她想著想著,又再度打起手中線繩的主意,努力地想解開它並且早些找路回恆山,以免她會凍死在這。
北堂傲懶懶的出聲,「你我都已功力盡失,省點力氣吧。」所有能試的法子他都已經試過了,靳旋璣用來綁他們的可不是普通的繩子,在他研究了老半天都徒勞無功後,他才對手中摻了金絲和古藤制成的線繩打消念頭。
朝雲淡看他一眼,又撐著不適的身子站起來,四處找尋她慣用的利器來解繩,才不願像他一樣什麼事都不做,就這般坐以待斃。
北堂傲兩手撐著下巴,淡淡地猜測,「找你的浮霧劍嗎?」
「它在哪?」她還以為他這次終于能說出有用的消息,不繼續再潑她的冷水。
「似乎跟我的臥龍刀一樣,都被靳旋璣沒收了。」這附近半里內,能找的地方他早就找遍了,要不是什麼月兌困的法子都沒有,他哪會呆呆的杵坐在這?
他們就這麼孤立無援?為什麼?她到底是做了什麼要得此報應?她登時心亂如麻,不甘又憤怨地看著那個正懶洋洋地在賞月的北堂傲。
她把所有的怒氣全都指向他,「當時你為何不答應靳旋璣的要求?」他要是早點認他的哥哥,她就不會被廢去武功連帶地被扔到這像是邊疆又似是塞北的地帶。
北堂傲不屑地揚揚眉,「我高興。」
「走。」朝雲直直地來到他的面前,低首沉沉地命令著這個陷她于水深火熱的男人。
「去哪?」他們還能走去哪里?現下就連東西南北都搞不清楚了,隨意浪費體力四處尋路的話,只怕他們會凍死得更快。
「跟我去找靳旋璣,說你願意承認他是你的兄長。」只要他早些做了被綁之前該做的事,或許她就能恢復武功。
他冷冷低哼,「別妄想我會向他低頭。」
「你……」憤意如出閘的波濤,在他那可惡的冷笑中,令她再也忍耐不住。
「不怕死得更快的話,你就挑這個時候再跟我開打好了。」北堂傲在她忿忿地朝他伸出兩掌時,莞爾地輕笑出聲,「說實在的,我一點都不介意死的時候還可以拉個墊背的。」都已經沒了功夫了,他們還能打個什麼?肉搏戰嗎?那麼這兒的鬼天氣,將會是最大的贏家。
朝雲緊咬著芳唇,發現自己第一次這麼恨有這個死對頭,都因他,她苦練了十多年的心血已被毀滅殆盡,而現在更是生死茫茫,不知能不能看到明日的朝陽,更別說想要回到故里了,就只能與他在這里面對這淒涼的山頭,根本不知下一條路該怎麼走。
「你知不知道,這輩子,你從沒像剛才跟我說過那麼多話。」北堂傲還有心情開她玩笑,「看來這個處境,還滿能改善你那沉默寡言的個性。」這麼多年來,她始終不願跟他說上一句話,而這很可能是落到這個下場後他唯一的收獲。
她用力撇過芳頰,不願在他的身上多浪費一句話,才想離他遠一點,強力吹拂的凍寒冷風,就令她冷得受不了地頻頻瑟縮打顫,這讓從未見過她那般柔弱模樣的北堂傲,心頭不禁泛過了一陣不忍。
他淡然地開口,「過來。」
朝雲瞥了他一眼,不解其意地看著他拉開衣襟外袍的怪動作。
他深吐出一口氣,「你若想能活著離開這里報被牽連之仇,那就快點拉下你的自尊,過來和我一塊取暖。」
她絲毫不領情,「我情願凍死。」
「那太可惜了,我可舍不得讓你死。」北堂傲詭異地揚起嘴角,趁她不備時一口氣沖至她的面前,並舉高了被縛的雙手將她緊密地圈入懷里。
硬生生撞進他懷里差點不能呼吸的朝雲,在滿眼金星散去後,赫然發現自己的面龐緊貼著他胸前的肌膚,融融的明意,緩慢地竄進她的四肢百骸,同時也暖紅了她的面頰。
「走開!」她用力推抵著他,可是他那雙放在她腰後的手就是頑強地佔據不動。
「休想。」他故意更用力地將她壓進懷里,感覺她那柔軟的身子如他所願地與他密合。
達達的馬蹄聲,紛雜亂然地劃破黑夜的寂靜,促使著糾纏不休的兩人紛紛停止了爭執與躁動,動作一致的循音看去,在朦朧的月光中,遠處揚起陣陣沙塵,似正朝他們這邊而來。
「別動,也不要出聲。」北堂傲眯細著眼看了片刻之後,忽然擁緊了她強迫她一塊蹲下尋找掩蔽之處,並俯身在她的耳際喃喃交代。
「我要請那些人帶我回恆山。」朝雲不理會他的警告,依然想要溜出他的懷抱,好去向那些人求援。
北堂傲將她按回胸前,「大半夜的,在這荒山野嶺,你以為會出現什麼善心人士?」她知道來者是誰嗎?帶她回恆山?她被賣了或是被剁了的機率還比較大。
她卻不相信,「怎麼不可能?」
朝雲的話尾剛落,陣陣反射著月色刺目的白燦刀光,就令她的兩眼幾乎睜不開來。
「還想請他們帶你回恆山嗎?」北堂傲邊潑她的冷水邊放開她收回自己的手,轉動眼眸找著他處可以藏匿他們的地點。
「他們是……」在那些人愈來愈接近他們時,她總算看清來者誰。
在這不毛之地,會有山匪在夜半出沒?朝雲意識不太集中地看著那批正飛快地朝他們前進,騎著快馬、手拿大刀而且看似凶蠻的野漢,很難相信自己會在這地方遇上這種荒唐事。
北堂傲拉著她的小手催促,「還愣著做什麼?快跑啊。」
「跑?」她還是有些無法回神。
「不然等死嗎?」她沒看到那些人拿的家伙嗎?被逮到的下場可不是好玩的。
在北堂傲的拉扯下,朝雲終于愣愣地移動腳步,漫無頭緒地隨他在崎嶇不平的坡地飛奔了起來。
天上掠過數縷浮雲,月色不清,路況也更加顛簸。
快速的疾奔,使得朝雲原本就疲澀不已的身子更加疼痛,幾次,她都險些失足跌在那布滿尖銳礫石的坡地上。北堂傲不時回過頭來,見她的表情似是很艱辛,索性靠在她的身側圈住她的腰,雖是拉她一把護住了她,但也被迫一塊減緩了速度。
不過多時,震耳欲聾的馬蹄聲便自他們的身邊呼嘯而過,他們倆同時停下腳步,在漫天的煙塵中,定定的看著將他們追上並繞成小圈子圍住的人。
臉上都蒙著布巾的山匪,在將他們層層包圍住後,立刻整齊一致地對他們亮出長刀。
北堂傲滿臉的不甘,「嘖,這下可好了。」
轟隆隆的聲音仍在朝雲的耳鼓徘徊不去,她喘息地靠在北堂傲的身上,在勁道十足的風中,她听見了劃過長刀的颼颼風聲,那聲音听來,是那麼地銳利、刺耳,那麼地令她覺得陌生。
森冷的刀光漫蓋著她的四周,下意識地,她朝北堂傲靠得更近些,不由自主。
英雄落難。
一個沒有刀,一個失去劍,多年來,在江湖上呼風喚雨慣了後,卻在頃間失去了功夫,他們就像是被迫褪去了盔甲的武者,不但失去了某種重要的防衛,同時也失去了自尊。眼前的這些山匪,若是在今日之前,他們或許一手就能輕易擊退,只是在這虎落平陽的時刻,他們所能做的,僅是緊靠在一起,不知該拿這批山匪如何是好,難以抑止彼此的心慌……
萬萬沒想到,他們竟也會有這一天。
朝雲不自覺地握住北堂傲朝她伸過來的大掌,縴細的柔荑,隱隱的,在他溫暖的掌心里微顫。
眼下,她只能依靠他一人,而他,也只能與她相互扶持,或許,這是他們都始料未及的一件事。
※※※
「你說什麼?」
指使著山寨上上下下忙碌不已的西門烈,在一收到由外頭趕來報訊的手下通知後,興奮地揚高了音量。
「我說,派出去的探子找到人了……」喘著大氣的曲沃,乏力的指著大門外。
西門烈還是想先確定一番,「一個姓北堂、一個姓韓,而且正好是一男一女?」這麼快就找到人了?他本來還打算讓他們倆在外頭多凍個幾日的,沒想到這座受聘于他的山寨的老大居然動作這麼快。
「嗯,山老大正在外頭招呼他們。」曲沃很確定的朝他領首。「師爺,你說他們兩人會不會正是咱們受托要找的人?」
西門烈期待不已地將雙掌握得喀喀作響,「就是他們兩個了。」
「那……」他們在這里為那兩人的光臨等了那麼多日,既是找對人了,那麼是不是代表他們可以正式開始了?
西門烈扯開了嗓門用力拍著手,「開工了、開工了,所有人都打起精神來!」
「是!」山寨里頓時響起整齊的應和聲。
被眾人強行架來這座山寨的北堂傲與朝雲,隨這些山匪走了大半夜後,他們兩人均已是疲憊不堪,此刻皆有氣無力地站在山寨大門前。
山寨的首領山老大,在北堂傲的面前走過來晃過去的,愈是看北堂傲那張俊逸狂狷的臉龐,他就愈恨老天爺不公平,盡把能吃遍女人的好長相全給了這個準盟主,卻留給他一張大餅似的麻子臉。
「這個人,就是北岳威名遠播的狠角色?」山老大還是覺得北堂傲捉得太容易了,根本就沒有他料想中的頑強抵抗,或是流血廝殺,反倒跟那個西門師爺說的一樣,這麼簡單的就乖乖束手就擒。
「看起來好像是。」跟在他身邊的小嘍羅曲萊,邊看著北堂傲的臉,邊比對手中老早就繪好供他們比對的畫像。
山老大試探性的拳頭,快速地擊向北堂傲的月復部,但北堂傲並沒有費力的去閃躲,看在他武功盡失、而且又奔波了大半夜的份上,橫豎他也沒本事去找這個大餅臉仁兄單挑,不如就稱了這位仁兄的心意,就這麼直挺挺的站著讓人轟上幾拳,反正他有的是耐性來報這樁仇。
「哼,北岳的準盟主也不過如此……」山老大滿意地甩甩拳頭,不經意地轉首面向一旁的朝雲,而後聲音便緊縮在她那張奪人心神的容顏里。
火光下的朝雲,絲縷散墜的烏緞發絲,墨黑如玉,款款地在冷風中漫飛,冷風襲來,掀開了發簾露出她那張精巧無匹的容顏,伴著月色,她那丹青也難以筆繪的小臉,被映襯得更加雪白如畫,即使她不笑,仍是勾去了在場許多男人的神魂,令人心旌動搖。
在場唯一看了朝雲多年,對她容貌已較有抵抗力的北堂傲,則是奮力忍下想挖出他們眼珠子的沖動,噤聲不語地看著這些沒嘗過苦頭的男人們,逐一地往朝雲的身邊靠過去。
「再來試試你功夫……」敵不過美人的誘惑,山老大隨意找了個名目,心神有些渙散地朝她走去,忍不住想一親芳澤。
但朝雲可不像北堂傲這般願忍願挨,或是任人侮辱欺陵,而她更是打心底厭惡用那種眼神看著她的男人。
就在山老大方來到她的面前,朝雲吃力地回身踢出一腳,就將山老大的臉上印上一只小巧的腳印子,並在她的衣袖仍迎風飄飛尚未停下時,又在山老大另外一邊臉上再補送上另一只腳印作伴。
整張大餅臉險些被踢得更扁的山老大,兩眼打直地看著他方才還以為是天仙的大美人,居然在轉眼之間差點把他給踢得面目全非,聆听著四下悄悄傳來有點想笑但又敢笑得太大聲的笑音,屬于男人的自尊,令他禁不住揚高了拳頭。
悶厚的拳聲中,血絲自北堂傲的嘴角絲絲溜下,透過火光,朝雲訝然無語地凝視著他卓爾不凡的側臉,因她而蒙上了沙塵和血污,根本沒料到他會突有此舉。
「逞英雄?」山老大因及時替朝雲挨了一拳的北堂傲而愣了愣,沒想到這兩個素來水火不容的仇敵,竟會坦身相護。
「不,現在我沒本事逞什麼英雄。」他緩緩抬起首,目光炯炯的,臉上竟帶著笑,「只是她只有我才能動,而我又很見不得別人踫她一根寒毛而已。」
在他的笑意中,山老大覺得一股雞皮疙瘩直竄而上,氣溫仿佛因他那冷然的笑意更降低了些許。這兩個恆山來的男女都是怪人,一個不怕死,一個不要命,即使他們有眾多的弟兄圍著他們倆,這兩人的氣勢好像還比他們來得高些……
有沒有搞錯?現在到底是誰在扮壞人欺負弱小?難得他演壞人演得這麼稱職,他們就不能稍微擺出恐懼的神色讓他得逞一下嗎?
在山老大拉不下臉皮又想舉拳開揍時,北堂傲還很有閱情逸致指導他正確的出拳方式。
「錯了、錯了。」北堂傲愈看愈想唾棄他,嘖嘖有聲地搖首,「先把拳頭握緊,別把拇指伸出來,記住,務必順著臂膀的力道一口氣揮出。」
山老大頓愕了半晌,直瞪著這個在窮途之際,還能說出這種不合時、不宜地的話的怪男人,不一會兒,震天價響的暢笑聲自他的口中阻攔不住地爆出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直拍北堂傲的肩頭。
「我欣賞你!」跟他身後的那個有點冷、有點辣,還有點令人不敢領教的美人比起來,這個準盟主實在是可愛多了。
「好說。」
山老大親熱地攪著他的頸項,「傳聞你不是個性很差嗎?怎麼你這麼平易近人?」原來外頭的流言都是騙人的,這個北堂傲哪像是什麼隨心隨性,先砍了人再說的壕胚子?
他則有用意地挑著眉,「我的個性差不差,是要看情況的。」在人屋檐下,他當然得識相機靈一點,他還沒笨到在這個節骨眼上跟自己過不去,讓自己的情勢更加淒慘。
「那可還真是難得。」站在山寨大門前的西門烈,不給面子的諷起那個性子可以一日百變的北堂傲,「我都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又轉性子了。」
「西門烈?」北堂傲詫異地轉首,想不到那個八百年沒見的勁敵,居然也會光臨這座山寨。
西門烈慢吞吞地踱至他的面前,「很訝異見到我嗎?」
「你不待在華山,跑來這里做什麼?」他收拾起全副心神,格外小心地打量著這個心機極重的西門烈。
西門烈的謊言編得亂流利一把的,「近來我的手頭比較緊,反正也閑著沒事,所以就跑來這座山寨打打零工。」
「師爺不當,當起山匪來了。」在熟人的面前,北堂傲一點也不掩飾他那缺德的惡嘴,「需要救濟的話,你大可來恆山通知我一聲,何必在這里這麼委屈?」
「別那麼看不起我,你現在的處境也高尚不到哪里去。」西門烈軍屬也不示弱,一把將他給拉下水來,「從今日起,你和你的同伴得跟我一起在這打零工。」
「什麼?」
西門烈趾高氣揚地朝他咧笑,「靳旋璣將你們兩人賣給我們這座山寨了。」
他的濃眉瞬間皺成一條直線,「賣?」
「他說只要某人肯認他這個哥哥,他就會來贖人。」西門烈懶懶地打著呵欠,「所以說你們若是想要恢復功夫離開這里,哪個該認親的就快去認親。」
朝雲的一雙美目,幾乎射出一團將北堂傲焚毀的怒火,然而已經被她瞪得很習慣的北堂傲,只是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反而打起西門烈的算盤來。
「你收了他多少銀子?」天不助,也只好人自助了,說不定他能從西門烈這邊弄出條生路來。
「商業機密。」西門烈也不笨,老早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刻意緊閉著口風不透露。
他揚高了下巴誘之以利,「我願出兩倍的價錢,只要你把我弄回恆山並且找到靳旋璣。」那個靳旋璣最好就別讓他恢復武功,不然他第一件事就是先去砍了那個敢整他的家伙再說。
「我出三倍。」自被擒後就一直不出聲的朝雲,也在北堂傲開始喊價時淡淡地開了口。
「師爺?」一票眼底都閃著金光的山匪們,在加加減減計算放過他們能獲得多少的好處後,忙不迭地圍至西門烈的面前,很希望他能改做別人的生意。
「不行,做人要有志氣。」偏偏西門烈就是個標準的死硬脾氣。「在商言商,要是不顧職業道德改做別樁生意,那可是會壞了我的行情和招牌的。」
見西門烈談不攏,一刻也不想留在此地的朝雲,又一言不發地研究起此地的山形地勢,以及這些山匪的人數多寡,準備馬上離開這座山寨。
「你可別打什麼歪主意。」西門烈不忘提醒她自己早已不是什麼武功蓋世的劍客,「別忘了,你現在是武功盡失手無縛雞之力,只要是稍微懂一點武功的人都可以輕易制住你,所以你也不必花時間想該怎麼從這里逃跑。」
受到警告的朝雲暗暗蹙緊了細憂慮,光火地瞪視西門烈一眼,而後水漾的眸子靜定在杵身站立在她面前,正朝著她目露婬笑的大漢身上。她看了半晌,驀地,菱似的紅唇緩緩逸出一抹使人心醉神迷的笑靨,在那名在漢因她的笑意而感到陶然若醉之時,她猝不及防地抬起腿,一腳踹開眼前這個她看了就覺得下流的男人,並借此對西門烈來個反警告。
在眾人訝愕的目光下,被踹飛得老遠的大漢面部朝下痛苦地趴在地上,並且兩手緊緊捂著身下的某個重要部位,不斷發出後悔莫及的哀哼,令在場的男人們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並下意識地主動退離朝雲三大步。
北堂傲涼涼地道︰「看來你可能要加強戒備了。」手無縛雞之力?他們可能還不知道他這個死對頭,雖然是沒了武功,但她的基本拳腳可是非常扎實的。
「喂……」西門烈被她的舉動嚇出一身冷汗,「她的脾氣怎麼好像比你還壞?」好可怕的女人,一腳就斷送了某家的後代香煙。
「你還沒見識過她更凶的一面。」還好她現在沒功夫,不然那個膽敢用那種眼神看她的人,就算不去見閻王也要斷個手腳。
「你……不會也像她這麼不上道吧?」驚魂甫定的西門烈,一手搭上他的肩頭,並且以兩指扣住他的脈門,就怕他也會像朝雲一樣突然打得他們猝不及防。
「當然不會。」北堂傲忍下肩部傳來的刺痛,不情願地向他保證,「就當我是來這里作客好了,不必太招呼我。」
「就知道你識相。進來吧,我請你喝杯酒暖暖身子。」得到了他的保證後,西門烈很爽快地拿刀劃開他手上緊縛的線繩,並邀請他進入那溫暖又明亮的山寨。
他一手指著朝雲,「她呢?」
「敢踹我的弟兄,就讓她留在外頭反省一下好了。」西門烈決定讓朝雲先吃吃苦頭反省反省。「她或許還弄不清楚,咱們這里每每到了夜半,那夜風可是會刺冷得鑽骨的。」
朝雲倔強地轉過芳容,擺明了不願求饒也不願向北堂傲要人情,情願站在外頭吹著冷風,也不願降低身份與他們這班人處在一塊。
北堂傲不發一語的定看著她那愈來愈蒼白的小臉,並不認為心高氣傲的她,會就這麼乖乖站在外頭任自己吹風受凍,而不動腦筋想辦法離開這里。說不定,這個素來沒什麼耐性而且脾氣又硬的女人,等一下就有可能又做出什麼轟轟烈烈的事來。
他緩緩側身在西門烈的耳畔喃聲嘀咕,會意的西門烈朝他點點頭,轉身朝被她嚇成驚弓之鳥的山寨頭頭交代。
「山老大,叫你的人都別靠近她,千萬記住那位前車之鑒的下場。」即使北堂傲不說,其實他也滿擔心這個女人會在他們一個沒注意之時又使壞。
受教的山老大頻頻向他點頭,「我們絕對會離她遠一點的……」誰還敢靠近她?他們都還想往後能有滿堂的子孫。
朝雲傲然地挺直了背脊,不語地看著北堂傲與西門烈相偕入內,隨後山寨大門便緊密地合上,獨留她繼續在寒風中挨冷受凍。
她環視了圍繞在她左右負責看管她的男人們一會,發現他們身上均佩帶著拿手好用的長刀與短刃,令她那暗沉的眼眸里,瞬間又有了振奮的光彩,于是她美目眨呀眨地,又緩緩地朝他們漾出艷麗攝魂的笑意。
※※※
誰說上一次當就會學一次乖的?
朝雲可不認為那些只有色膽沒有腦袋,而且非常容易受到誘惑的山匪們,大腦里曾經裝過這句至理名言和教訓。畢竟,她又得逞了一回。
連連喘倒了幾名看守她的人,並且取來利刃割斷她手中那礙事束縛之後,朝雲便頂著吹拂不停的冷風,趁未驚擾到山寨里頭的人,以及看守她的人全都踹躺下時,獨自疾行遠離那座山寨。
自山寨私逃成功後,整夜下來,她挨著刺骨的冷風,按循著天上星辰的方向,企圖找到回恆山的路,只是這夜,月兒的光芒實在太過明媚,她怎麼也無法自天上找出幾顆發亮的星辰指路,也無法辨清方位,她發現她的四肢好像被凍得更加不听使喚了,而她的身子更是有如灌了鉛般的沉重。
漫漫無邊的野原上,朝雲漫無目標的行走著,額際微微的燙熱,令她的心神有些不能集中,只能下意識地繼續前行。當星子殞落天際,朝陽從地平線的那一端升起時,她從沒感到這般孤單過,天地之間,好像就只剩下她一人,就連個能讓她感到心安的人也都不存在。
她停下腳步,抬首看著初晨酡紅色的漫天雲朵,緩緩地由紫變紅,再轉褪成燦爛的金黃,由于四周太靜,靜得只能听見她的呼吸聲,朝陽破雲之聲,仿佛也回蕩在空氣中,她昏昏然地自日出的地方找著東邊的方向,想抬起腳步繼續走,但卻是萬般艱辛。
朝雲不知自己究竟是走了多遠和多久,真的再無絲毫力氣了,她委頓地坐在被朝陽照射得如紅似火的土坡上,刺冷直至心扉的強風令她直打著哆嗦,雙眼也沉重得睜不開,只想就這樣在這寂寂的死地里,安靜我睡去,將那些她曾經所在乎的,全都拋諸腦後,全都隨她埋葬在這荒原里。
熟悉的馬蹄聲透過地面,緩緩將聲音傳抵至她的耳際,她慌急的覓路逃循,想就地找個地方躲起來,免得山寨派出來尋她的人又會將她給綁回去,只是迷茫而又惺忪的腦海,卻不願與她的雙腳合作,讓她僅能側臥地淺淺地喘息著。
策馬而來的北堂傲,在其他一塊前來的山匪的指引下,在朝雲不遠處的山坡上拉止住韁繩,飛快地躍下馬去看已經倒下來的朝雲。
當一件厚厚的大氅覆上渾身遍冷的朝雲後,她緩緩地睜開眼,對于來者是北堂傲感到有些訝異。難道說,追來要捉她回山寨的不僅是那班山匪們,就連他也竟然有份?
「你的脾氣還真硬。」北堂傲只手撐起她,邊幫她穿起大氅邊嘲笑,「踹倒了一票男人後,大老遠的跑到這來,你是想一個人在這荒原上自生自滅不成?」
「你是幫他們來捉我的?」朝雲費力的揮開他的手,板著臉想拒絕他的好意。
「沒錯。」她愈推拒,他愈是故意將她給包得緊緊的,不容拒絕的意味寫滿了他的眼眸。
「為什麼?」她從沒想過,這個驕傲自大的北堂傲,為何竟會甘于與那一班人為伍。
「因為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北堂傲壞壞地咧著笑,「在靳旋璣連本帶利的把欠我的還我之前,我還不想就這樣兩手空空的回恆山,而既然我還沒打算走,那麼你就得留下。」就他一個人掄落在那座山寨,那怎麼行?他最少也要拉個伴。
「我沒功夫陪你在那山寨窮耗。」朝雲才不像這個之前還想先回恆山找靳旋璣,這會又改變心意的人,那麼沒節操沒志氣。
他涼聲地在她耳邊問︰「你想怎麼回去?就憑你這雙腳?」
「放開我。」她又推又扯地想拉開與他的距離,不想去依賴他那暖和的身子為她帶來的舒適暢意感。
北堂傲偏又將她抱緊,「這山上有數不盡的豺狼虎豹,說不定你還未找著回恆山的路,就已經成了它們裹月復的一頓。」要是沒來找她,再過不久她非死在這不可,回恆山?她想得真天真。
「用不著你管……」在他的體溫薰陶下,她覺得腦際愈來愈暈眩了,實在是沒力氣在這時候再與他這般浪費體力。
「恆山在哪你知道嗎?該怎麼恢復武功你知道嗎?」北堂傲故意打擊她,提醒著她正在做的事是多麼不經大腦。
朝雲在他的懷中怔了怔,就如他所說的,她不知道她所能回去的路在哪,她也不知道,若是找不到靳旋璣她又該怎麼辦,一輩子當個沒有功夫的廢人嗎?
北堂傲又像把尖刀,直戳向她的自尊,「況且就這麼回去,你豈不成了你師門的笑柄?往後你怎麼在你師兄弟面前抬得起頭來?」
仿佛被他說著痛處般,朝雲緊按著胸口低喘,心頭如被千鑽萬刺的,無奈地閉上眼。
他是說出了她一直不願去想的心中刺痛之處,並且也知道,若是就這麼無絲毫功夫的回到師門,那些以她為傲的師尊與師弟妹們又會怎麼看她?日後,她又該怎麼在那極為功利的師門里生存?
現在的她,好累、好累,真不願這個非要將她的心傷得千瘡百孔的男人再說下去。以往,她每日在恆山看著彩雲伴著朝陽東升時,她的心中就覺得有著無限的希望與可能性,可是在這荒野妖艷的朝陽下,她首次覺得自己是那麼渺渺無援,那麼的脆弱、那麼的對未來沒把握,偏偏只有這個視她為仇敵的人,知道她的孤寂之處、憂心之處,將她剖析得清清楚楚……
她凝睇著他墨黑如夜的眼眸,有時,真希望他不要將她看得那麼清楚,她不願在他的眼眸中漸漸墮落,她不願自己在他的影響下,又不知不覺地開始跟隨著他的腳步。
北堂傲見她素來蒼白的小臉,臉色比昨夜更加雪白無色,他忍不住將大掌拂上她的額際,自掌心中察覺了她的燙熱。他還以為她能夠在外面撐上更久的,可是他卻沒估量到這里的險惡環境,以及她原本就只是個女人而已,在失去了深厚的內力之後,她柔弱得與一般女子無異。
在此同時,在他的眼中,他看見了一個弱質縴縴的人兒,是他不曾見過的朝雲。
是他一直深深壓抑在心頭的一縷雲朵。
「你都凍僵了。」他將她身上的大氅拉得更緊,用力的搓揉著她的小手並呵著熱氣,想先讓她的四肢暖起來。
「放手……」朝雲奪回自己的手,搖搖擺擺地站起,一陣天旋地轉,又讓她傾身向他倒去。
「你得了風寒。」他面色凝重地將她環抱而起,快步地帶著她走向坐騎。
她喘息地揪著他的衣領,「不用你來貓哭耗子……」這些年來,他不是一直很想除掉她這個仇敵嗎?她若是病了、倒了,不正會他的意?
「誰教咱們現在同是天涯淪落人,我當然得對你慈悲一點。」他俐落地帶著她攀上坐騎,一將她抱緊坐穩,就策馬飛奔向遠處正等著他的山匪們。
朝雲氣弱地在他胸前低哺,「不要,我不要跟你回去……」
「你沒得選擇。」
「北堂傲……」她意識朦朧的輕喚著,體力不支地逐漸合上眼,令北堂傲更是夾緊了馬月復快速馳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