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太漫長了,必須想個法子打發。
千百年來,他愛過許多人,可愛情的下場,卻總是遍體鱗傷。
每當恩消愛弛,又有人在他的面前轉身走開時,他一直不明白,他做錯了什麼。在經歷了數次傷痛之後,他總算是在傷口的疼痛中獲得領悟。
人類的生命太過短暫,他卻不老不死,永遠青春鮮艷。
一日復一日,看著她們如花朵般隨時光日漸凋萎,他不在乎她們的容貌是否因歲月而改變,也做好了她們終將死去而他將被獨留下的準備,但她們卻在乎,無一例外。
她們介意他永無終點的生命,妒忌他恆久的青春,她們不願當年老來臨必須面對雞皮鶴發時,身旁的情人,卻年輕如舊,這太諷刺、也太折磨了,她們只是女人,這世上,沒有一個女人能夠忍受他那無止境的青春。
因此,她們給了他愛,又紛紛把愛收回走開,于是千百年來,他仍舊是一只孤獨且無奈的花妖。
直到,那一日……
***************************
注定的相遇來得太突然。
那一年,那一日前,她還不懂恩怨,也沒有愛恨,她曾有過一段天真無憂的歲月。
伸手推開花紋枝椏窗,迎面而來的濃郁香氣頓時涌進了室內,雷無音閉上眼深深吸口氣,坐倚在窗邊看著午後的日光自樹梢灑落園中,落在開得如錦如織的芍藥花海中。
園中靜謐無聲,偶有窸窣的走動聲自園中一角傳來,豎耳傾听,那是娘親裙裾與女敕綠的葉片擦穿而過的音息,不需抬首,她也知娘親正在日光下為心愛的花兒們修剪長枝,園中遍植的花兒名喚芍藥,乃花中之相,每逢春末夏近,總是依約盛開迎夏送春。
無音兩手擱在窗欞邊,傾身朝前趴臥在臂上,閉眼享受著這不變的溫暖午後,在這座娘親獨住的花相園,素來清寂,平日除了打掃送飯的嬤嬤會定時進園外,鮮少會有外人前來走動,但每到芍藥盛開之期,爹爹總會自雷宅主屋那邊帶來許多客人,攜眾前來花相園賞花。
她因此而喜歡上這個由花相統御百花的季節,因惟有在這個短暫的春末時分,她能夠見到終年不入花相園探視她們母女的爹爹,也惟有在這個時節,她才能在愁眉不展的娘親臉上,再見笑顏。
無聲流動的空氣中,忽然傳來些許人聲,被春日曬得昏然欲睡的她懶懶抬起頭,見嬤嬤帶來了一名背著木箱的男子站在園中,娘親放下了手邊的工作上前迎客,三人交談了一會,就見娘親笑意滿面地迎客入屋。
當客人進到屋內時,她好奇地自窗邊起身,溜下了躺椅穿了鞋,輕手輕腳地來到了廳門邊探看,不意卻迎上了那名背著木箱男子的臉龐,本欲想躲的她,注意到眼角處有顆黑痣的男子,雙目含笑地注視著她,但那笑意,太過親切,令她下意識地縮回探看的身子,回避起他的目光。
在嬤嬤的招呼下,男子回過頭將木箱擱在花桌上,打開木箱自里頭取出一面面令人目不暇給、精工細制的銅鏡,不一會兒,桌面上擱放了蟠螭紋鏡、雀繞花枝鏡、瑞獸鸞鳥鏡……
那些她叫得出名的、或是沒見過的銅鏡,一一擱上了桌,娘親左顧右瞧了半晌,在男子的建議下,自眾鏡中挑撿了一面制工瑰麗的四神鏡,吩咐嬤嬤去取來銀錢交給了男子後,笑盈盈地送男子出門。
賣鏡的男子在兩腳跨出門坎前,驀地回首,雙目精準地捉著了躲在廳旁偷瞧的她,她的心頭一凜,結實被嚇了一跳,而後男子帶著她解不開的笑意緩身踱出了門扉,與嬤嬤一同走向外頭的日光下。
「五姨太,老爺請你過去本屋一趟!」在他們走後不久,自雷宅主屋那邊被派來的下人,站在園內大聲地朝里邊喚。
猶站在廳中把玩著新鏡的娘親,霎時面龐上撲漾上一層興奮的紅暈,慌忙一手抓起新購得的銅鏡,一面對外頭通報的下人回話。
「我梳洗一下,待會就過去!」
八歲的她,似懂非懂,安靜地走回窗邊,頗為困難地再度爬上高大的躺椅上,曲起雙腿坐正,默看著娘親取來新鏡,小心梳理好長發後盤成香雲髻,在髻上簪上了最心愛的銀簪珠翠,再拿起妝台上久未過用的荷花胭脂,對鏡細心妝點,再三打扮妥貼後,匆匆擱下新鏡,興沖沖地提起裙擺往外跑去。
頭皮忽然傳來一陣疼痛,無音吃痛地撫著發,轉首看向窗外。
一張張好奇頑皮的面孔,近在咫尺地正對著她的眼眸,她倒抽了口涼氣,忍不住將身子往後傾,拒絕與這些住在花相園里的花妖草精這般靠近。
對于這些總是在她落單時出現,又以捉弄她為樂的妖精們,她早已自懼怕演變為熟悉,再變為習以為常,她用力奪回遭它們拉扯的發,看著它們在窗外咯咯笑成一團,片刻未過,又再度嘻笑玩鬧地伸手來扯她的衣衫。
她揚著手揮開它們,「走開。」
猶想與她玩耍的妖精們,在見她板起了小臉後,不甘地吱喳了一陣,隨後成群地躍入園中的花叢中嬉戲,一派歡樂。
無音深吁了一口氣,一手按著自己被扯弄得有如蓬草的亂發,動作緩慢地爬下高高的榻椅,來到娘親的妝台前,墊高了腳尖模索著台上的銅鏡。
清涼如石的觸感,透過指尖傳遞了過來,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娘親新購的四神鏡,此鏡為四葉紋鈕座,座外方框,框內排列十二地支銘,座內圓框,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各踞一等分,邊緣的紋飾為文波雲紋,鏡緣一角,則刻有一小串銘文,但她看不懂。
反手轉過鏡面,眼前的景像令她猛然一怔。
在鏡中,她看見了一大片綻開得遠比自家園中更壯盛的芍藥花海,風兒漫過,花海如潮跌宕起伏,濤濤似浪,她的鼻尖似乎都能嗅到那陣迎風而來的沁人幽香,風勢稍停後,有個男人靜佇在花海中。
他在流淚。
她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傾身向前,想再看仔細點,原本模糊的銅鏡,在她的目光注視下,愈來愈明澈,愈來愈清晰,鏡中側著臉的男子,輪廓也益發鮮明,她甚至都可以清楚瞧見光線滑過他肩上每一根長曳的發絲,光滑的淚珠順著他的臉龐,無聲滑落在花叢中,她伸手撫向銅鏡鏡面,湊近了小臉……
鏡中光影忽地一閃,出現了另一幅景象。
清映如水的鏡中,一只屬于男人的手握住了女人的手,倆倆彼此緊密相牽,但女人的手卻漸漸離開,一點一點的,他們的掌心不再相貼,長指不再交纏,女人的手逐漸離開,直至最後一部分相連的指尖,也被分隔在空氣中,最終只剩男人的手猶懸于原地,悵悵若空。
「看見了嗎?」嬌女敕的女音在她的耳邊響起,縴縴蘭指指向鏡中,「那是你的未來。」
無音轉首看向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的來者,在鏡中反射的刺目光影下,一名艷麗的女子,正站在一旁邊指著鏡子邊含笑看著她。
驀地,一陣拔高至令人悚然的尖喊,劃破素來寂靜的庭園,因那淒厲慘痛的叫聲,無音慌忙擱下銅鏡轉過身來,一手按著胸口急急奔向音源,但她的腳步,卻在出了房外後,霎然止定在長廊上動彈不得。
無音駭然直視著跌跌撞撞沖進園子里的娘親,目中強烈焚燒的怒火使得她的雙眼變得異樣銳利。
她先是取來了花鋤奮力搗毀園中群花的花架,一聲又一聲竹裂滕斷的聲響,刺耳尖銳,在空氣中縈繞不去,接著氣喘吁吁的她再拾起擱在一旁除草用的利鐮,見啥割啥,將難抑的怒火延燒至不知發生何事的花兒身上,鐮起鐮落間,金光燦燦,所揮砍的每一下皆是竭盡全力,她是那麼不遺余力地消滅著眼前的一枝一葉,不讓任何一朵瑰麗誘人的花朵在她的目前招搖炫耀,盛怒和淒愴,在她的臉上揉合成一種心碎的顏色。
受不住如此殘暴誅滅,園中多年來的一片心血,轉眼間毀盡于無。
那一瞬間,無音彷佛听見了花草的悲泣聲,裊裊不斷。
站在廊上的她,耳鼓密密充斥著花兒們臨死前紛亂的音韻,在娘親落力不止的鏟殺下,園中的花兒血肉橫飛,尸陳遍地,種種鼓噪聲覆蓋著她的耳膜,令她不住以手掩耳,試圖逼退阻絕那些洶然涌進的哭喊聲,不意間,她抬起頭,兩眼與娘親無可回避地打了個照面。
觸及娘親那雙如蛇如蠍的眼眸,雙目蓄銳,深怨待發,來得甚急甚快的寒顫自她的背後戰栗地升起,一個踉蹌,她不由自主地往後栽倒,跌坐至地的她,一雙清秀漂亮的大眼盛滿了恐懼,驚愕迷茫地在原地抖索著身子,看著娘親別過臉,轉身揮揚著長鐮不斷地在園中四下亂砍亂拽。
東風不知是自哪個角落鑽了進來,架塌花倒的園子里下起了飛雪,定眼細看,此雪非雪,而是片片委屈凋零的落花。在蠻橫的暴行下,花兒蒂葉受摧、瓣瓣撕裂,花汁自斷裂的睫干中汩汩流出,是血亦是淚,而落了一地的殘花斷葉,則似是一匹上好的染綢,遭人揉虐成團棄之在地後,芳魂恨歸塵土。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近乎恐怖的氣息,無音伸出兩手緊緊環抱住自己,沒有前去阻止娘親對園中花兒們的暴行,也不知能阻止些什麼,她埋首在雙膝里,深深閉目,只希望這嚇人的一切快些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耳邊傳來另一陣高揚恐懼的尖叫,抬眼望去,是負責照顧她們母女起居的嬤嬤,在驚見娘親取來燈油在園中放火後,站在園外放聲驚叫,急忙拔腿去招來園外的奴僕,沒過多久,自外頭跑進來了一批家丁奴僕,先是合力撲滅了園中方燃起的火勢後,個個箭拔弩張、紅光滿面地團團圍近娘親,這令她的心頭一驚,下意識地想起身去保護娘親。
一雙白皙的手掌擱放在她的肩上,將正要往外奔去的她及時拉了回來,她回過頭來,就見方才那名站在鏡旁的女人站在她的身後朝她搖首,伸手掩住她的小嘴,不讓她出聲援助外頭無依的娘親,而後不發一言地將她始拉進屋里。
腳步茫茫的無音,途中頻頻回首,此時在外頭遠處的娘親已遭下人們圍困住,眾人奪下她手中的燈油,拉扯著她的臂膀,她狀似瘋狂地嘶叫狂喊,色澤鮮女敕的湘裙綾紗沾染了葉液花汁,渾身糟污不堪,在下人粗烈的糾扯架持下,娘親咬破了唇,嘴角掛著血絲,頭上細心梳理後簪上的銀簪珠翠,已不知從何追問去向。
髻落發散,滿面是淚。
無音沒有見過她這種模樣。
她的眼中,有恨,有哀慟,更多的忿怒摻染在其中後,使得她的面貌改變了,她再不是記憶中妍麗嬌艷的娘親,眼前猶作困獸之斗的她,倒像那些遭她親手摧折的花兒,淒涼的影子佔據了她,似一道道粗繩蠻綁在身甩月兌不去。
鮮少來園子里的爹爹,在收到下人報訊急趕赴至園中,兩腳方踏進園土,愕見園中刻意栽植的心血付諸東流後,掩不住的怒氣在他的眼中騰升奔竄,他氣急敗壞地來到娘親的面前,難忍暴怒地忿忿揚高了掌心。
倚在門邊看著外頭的一切,無音縮緊了呼吸,心房忐忑急切地跳動,總覺得那記蓄勢待發的巴掌將隨時都會落下,于是她繃緊了身子,想迎接或是想抵抗那一刻的來臨,但,等待了許久,她沒等到預計中該有的響聲,卻等到了娘親潰堤的淚。
遭人架制住的娘親,在見著了爹後,前態一改,淚如雨下,哭得那麼放縱,那麼情難自禁,最終乏力癱軟在下人的手中,潰不成軍。先前細心抹上荷花胭脂,在與淚水遭逢之後,糊花了一張嬌顏,化為一行行染彩的淚,順著她的頰、她的下頷,一滴滴落下,多彩的珠淚翻落在腳邊的殘花里,再也找不到蹤跡。
無音怔看著那個截然不同又陌生的娘親,覺得腦際既是清醒又是模糊,所發生的事在她腦中糾結又纏繞,她弄不懂這一切,也不知眼下該如何是好。
當疲軟的娘親遭下人拖出園中時,陌生女子來到她的身旁蹲下,靜看了她許久後,伸出雙臂輕柔地擁住她,並在她耳畔低語。
「我的名字叫碧落,今日起,由我來當你的家人。」
無音茫然地眨著眼,她不懂,這個陌生的女子為何要對她說這句話。
在碧落的懷中轉身面向園內,原本棲住在園子里的各式花妖草精,在經歷這番人為的瘋狂過後,或躺或掛在敗枝殘葉間,負傷殘喘、瀕死掙扎,再也無法像是方才以捉弄她為樂的無憂妖精。這時,隱匿在叢中未燼的火舌嘶聲躥起,在一地雜亂中幽幽搖曳,透過暖融的東風緩緩壯大,不一會兒,火浪如狼似虎地舌忝噬,焰心不斷向上拔高,眨眼片刻間,毀敗的庭園已投身烈焰火海,無計收拾。
星火的氣息濃郁刺鼻,依依繚繞不去,落紅滿徑的園中,經火一焚,更顯異樣瑰麗。
火點瑩瑩飄掠過她的眼前,眼前盡是赤紅,滿園花魂如塵,葉凋如土,散了遍地的花朵,一瓣一瓣,在空中漫舞紛飛;剎那的燦爛令人不舍眨目,未了,當它們無聲地逐風遠逸,無音只是默然地目送它們離去。
生命中的這一日,她永遠記得,自這日後,她再也沒見過娘親。
********************************************
又變得這麼夸張……
站在林間草叢中的無音,啞口無言地瞪視著前方燈水通明、屋檐疊延如座小皇宮的氣派建築。
她撫額輕嘆,「這里是荒山野嶺啊……」也不知要收斂點,這副光景若是讓不知情的人見著了,該怎生是好?
天方黑就離開家門尋人的無音,先是走了山神藏冬所居的靈山一趟,在藏冬的家門前收到他去隔壁山頭山魈的家里串門子的字條後,便趁著夜色趕赴此地,可來到這後,她便發現,這座白日里少有人跡的荒涼山頭,遍山的荒湮漫草入了夜卻搖身一變,成了座富麗堂皇得令人咋舌的豪宅麗院。
搖曳的絲竹聲自宅院里流泄了出來,燈火透過紙質窗扇門扉,投映出里頭一具具交錯的人影,她無聲地走近,步階拾級而上,兩腳踩在黑岩所鋪砌的涼梯上,她邊走邊想,腳下的一切,很可能是白日里不起眼的蘆葦或是枯竹所變化而成,而眼前的山魈之宅,則可能是魑魅所棲居的大樹,不然就是……
是什麼都好,她只希望別再是那個曾經拜訪過的臭鼬洞或是狐狸窩,那回自臭鼬洞返家後,她可是足足刷洗了三日,才讓身上的異味淡去。
方踏上階頂,守在宅前迎客的候門小廝隨即朝她迎了上來。
「我找藏冬。」她朝他微微頷首,努力讓自己的神態看來自若如常。
小廝听了,隨即朝門內一彈指,門里的女侍馬上笑吟吟地款步前來迎客入內,無音先是怔了怔,接著不語地跟在領路的女侍身後步進宅內。
走在寬敞的回廊上,她的雙眼始終擺放在前頭為她領路的女侍身上,走在前頭的女侍,姣娜的麗容襯上玲瓏的身段,在廊上裊娜而過,一步一行盡是風情,舉手投足皆是嫵媚。
自小到大,因深居少出的緣故,她所見過的人不多,但看過的各式妖鬼精怪卻繁不勝數,每每來到這種地方,她總覺得與這些外表男俊女俏的眾生相較之下,人類就顯得太過平庸無奇。
是該感嘆上蒼的造物不公,抑或是該佩服上蒼奇妙地彌補了人類與眾生之間的缺憾?他們人類雖是佔領統治了人間,獨尊為大地之主,將其它眾生驅逐于人間角落,但眾生卻擁有人類渴望不可得的玄法幻術,以及長生不老的恆久生命。
也許只是公平。
銀鈴細搖、琴弦慢拈,流音四泄至燈影處處的廊上,園中的水榭花台,布滿各色彩燈,不知名的香氣順著偶爾吹來的夜風撩人心扉,不久,走在前方領路的侍女停下了縴足,伸手為她推開瓖以朱紅門框的紙門,兩頁紙門一敞,敞開了另一個繁華綺麗的迷塵世界。
糊了四面艷紙的木蘭屏燈,架燃在廳梁四處,將一室照耀得斑斕又多彩,廳旁的樂師搖晃著身軀,閉目吹奏著鳳管鸞蕭,手撫琴箏胡弦,賓席間,妖嬈的歌伶舞伎酣歌熱舞,金色彩緞滑過舞伎窈窕有致的胸前腰間滿堂遍飛,舞至盡興,手中彩緞朝空一擲,霎那間金色流光花粉灑曳遍地,歡騰鼓噪聲四起。
杯光儷影交錯間,立在門邊的無音沉著聲不為所動;放眼看去,一屋不知世事、不曉明日,只求當下陶醉暢懷的紅男綠女,一屋的……
妖魔鬼怪。
身後的門扉再度合起,無視于一室的群妖亂舞,只當作什麼都沒看到的無音,跟著領路的侍女來到席間,在一名喝得滿面通紅,正拍著掌心數拍子的男子身旁坐下。
酒過數巡,已有些醉意的藏冬轉過頭來,有些意外地迎上她那張冷淡的容顏。
「你不是神嗎?怎麼也來這種地方?」不務正業,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居然和這些精怪們打成一片。
「神也需要娛樂呀。」藏冬笑咪咪地更進一盅酒後,也傾身為她斟了盅瓊漿玉液,「你呢,你怎麼也來這?」
「我來找人的。」她面無表情地答來,舉盅靠近鼻尖嗅了嗅,實在是有些擔心這些不知是什麼變成的美酒,在下了月復後,將會在她月復里還原為什麼古怪的東西。
「那你可來錯地方了。」因酒意而滿面酡紅的藏冬,仰首哈哈大笑,「除了你之外,這里什麼都有,就是沒有人!」
她淡瞥了他一眼,揚起一指放在唇間向他示意,而恍然想起自己說了什麼的藏冬,則是連忙掩住嘴,擔心地左右探看有沒有人注意到他說的話。
她壓低了音量,「別抖出來。」要是讓這里的妖怪們,知道混進這兒的她是個人後,待會她要出去可就難了。
「抱歉,喝多了,差點忘了。」他搔搔發,替她紋風未動的酒盅再斟上了些許美酒。
審視了手中的酒盅一會,無音理智地放下酒盅不想冒險,抬起兩眼在宴席內四處穿梭尋找,找了半天,就是沒見到那副熟悉的倩影。
「你有沒有見到碧落?」這等光怪陸離的酒宴她一刻也不想多待,她只想知道她要找的那只離家鏡妖目前身在何處。
藏冬訝異地揚眉,「怎麼,她還沒回家?」上回碧落莫名奇妙地跑來他家的飛風鏡里住了十來日,不久又說要回花相園去,怎麼一別多日,她還是沒有到家?
無音緊斂著一雙柳眉,不斷思索著「家」這一字對碧落的定義。
花相園也算是個家嗎?為何她總覺得它只是碧落暫棲的旅店?
說起那個在她八歲那年,自告奮勇要當她家人的鏡妖碧落,與她一同生活的這些年來,碧落始終沒半分家人的概念,她已經習慣在碧落出門去了就當作丟了,回來算是撿到,就像這回,碧落出門前只說是要去外頭玩個一兩個月,結果呢,那只鏡妖足足失蹤了兩年也不回來,要不是怕碧落是被哪個道行高深的高人給收了,和擔心碧落是因遭逢什麼問題才會遲歸,她才不會大老遠的跑來這打探她的消息。
藏冬很是樂觀地拍拍她的肩,「放心吧,待她玩倦了她便會主動回花相園的。」
無音冷冷哼了哼。待碧落玩倦?那只不負責任又有無窮精力的鏡妖,永遠也不會倦!這回她決定,在碧落一回家後,她就動手將四神鏡給封了,讓碧落好好待在鏡里反省反省,到時她看碧落還能再怎麼貪玩。
「既是來到這里,就別板著一張臉。」藏冬熱情地攬著她的肩,「來,陪他們一塊樂一樂。」
「我要回去了。」天亮之前她還得回家,不然當負責打理她生活的嬤嬤發現她不在園中,那事情就麻煩了。
藏冬在她起身前拉住她的手腕,斂去了唇邊的笑意對她皺眉。
「你這陰沈的性子要改一改。」獨來獨往,不多言,也不愛笑,她不怎麼喜歡融入妖魔的世界倒也罷了,問題是,她連人類的世界也打不進,若是沒有碧落,或許她會這麼一直孤單下去。
她輕聳香肩,「天生的,改不了。」
「我送你回去。」擔心她安危的藏冬義不容辭地站起身,「在這等我,我去同山魈說幾句便走。」
無音不語地點點頭,起身站至廳旁等他去向主人道別,在等待的期間,無事可做的她,隨意打量起廳旁四處的布置。
昏沈不明的光影下,擺放在廳旁的古瓷玉瓶、海棠珊瑚,襯托出一片富貴光景,但在廳角,卻有個與此地氣氛格格不入的盆栽靜置在旁。
走上前細看,是株芍藥花苗,葉片翠綠,葉脈上紋理分明,但卻看不出是什麼品種。栽植了芍藥數年的她,還是頭一回見到這等能讓她說不出品種的花苗,她伸手輕觸葉面,想將它翻過來看看葉底的脈緣走向,不意間,空氣泛過一陣清脆直沁耳鼓的回響。
滿廳熱絡驀地中斷,絲竹驟歇,歌伶舞妓不唱不動,宴席上所有的賓客都止住了交談,整齊地回首看向她。
不知發生何事的無音偏過螓首,卻忽然發現自己成了目光的焦點,她心中暗暗一驚,無措地站直了身子,緊斂著氣息迎向他們詭異的神色。
不好,是被他們發現她是個人了嗎?
然而,眾人所在意的卻不是她的身份,而是她手下所做的動作,以及那陣動作過後所帶來的異狀。
斑站在主座間的山魈,和其它人一樣,將雙目停在她那只輕撫芍藥葉面的小手上,過了許久,他出聲清了清嗓子,試探性地問。
「你……喜歡芍藥?」
不知該不該回答的無音,連忙放開手中的葉片轉首向藏冬求援。
「她種的芍藥很有名。」藏冬思索了半晌後,一臉笑意地代答。
山魈不語地看著她,隨後緩慢地步下席間朝她走來,直至她的面前停足,看清了她的面容後,唇邊淡淡漾出了一抹笑意。
他很大方,「既然你踫了它,那就送你吧。」
「送我?」無音呆愣愣地重復,對他的突來之舉有些反應不過來。
「拿去。」山魈不容拒絕地將盆栽塞進她的懷里。
「這……」手捧著沈甸甸的盆栽,她舉棋不定,不知到底該不該收這份來自于異界的禮物。
藏冬忙在她身邊附耳低喃,「有禮不收,是犯他們忌諱的。」她還想不想走出這里呀?
「謝謝。」下一刻,明白後果的無音立即听話地彎身致謝。
「先到外頭等我,我和他們說幾句就來。」為免她的身份遭人識破,也防她多待一刻會惹出更多事端,藏冬忙推著她往外走。
「嗯。」一刻也不想多留的她,也忙跨出腳步趕緊離開氣氛詭異的廳內。
紙門一合,來到廊上的無音,靠在門上深深吁了口氣,放松一身的緊繃。少了侍女帶路,她只能憑著記憶往外頭走去,或許是她記錯了路徑,途中走過一面方才來見過的畫牆,牆上繪滿了芍藥,在燈影下看來,如一久遠前的古畫,陣陣熟悉的香氣襲來,畫中芍藥葉葉迎風搖曳,瓣瓣婀娜生姿……」
慢著,迎風搖曳?
她錯愕地停下腳步,雙目緊盯著眼前廊上的廊燈,燈焰紋風未動,更無什麼風息,她再猛然回過頭來看向畫牆,但,方才的幻影已失,畫中花安靜地止定在牆面上,無絲毫動靜。
也許是她看錯,又也許,她根本就沒有看錯。無論是前者或後者,對她來說都不重要,見慣了發生在她周遭的種種事物後,無論會在這見著了什麼,她都不會太訝異。
唉安慰完自己,走沒兩步,她又再度停下腳步,滿面狐疑地回過身來看向那牆令她覺得再眼熟不過的畫,站在牆前拼命思索著,她究竟是曾在哪里見過。’
心亂如絮中,她忽然想起家中妝台上的四神鏡,想起那名日夜出現在鏡中的男子……
若有所悟後,她怔忡地張大了眼。再次仰首凝望著這片畫牆,發現這與她鏡中的芍藥花海,根本,就是出自同處。
**********************************************
百思不解。
蹲在園中除草施肥的無音,一臉詫悶地看著山魈贈的花苗。
種了好些日子,這株新移植至園中的芍藥花苗,非但一葉未發,甚至也沒拔高抽長些,它仍是初時捧回來的模樣。
會不會是水土不服?抑或是,它有著特殊的照料技巧而她卻疏漏了?
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無音一手輕托香腮,盤算著到底該用什麼手法才能讓這株來頭不小的嬌客茁壯些,甚是擔心她要是沒把它照料好,若是枯了或是死了,將來她將會很難向山魈交待。
「小姐。」上了年紀的嬤嬤站在她的身後輕喚。
她微微回過螓首,很意外素來除了定時來這送飯洗衣外,絕不會月兌口跟她攀談的嬤嬤,竟會出聲喚她。
「夫人和少爺來了。」嬤嬤朝她欠了欠身,公式地向她報告。
無音揚起細眉,自花叢中站起身看向園門,果然如嬤嬤所說地見著了那對母子。她不得不納悶,芍藥花季尚未來到,園中的芍藥也只開了五成而已,他們過來做什麼?
不好的預感頓時在心中升起,她嘆了口氣,拍去手掌指間的泥土,站在原地等待著一年見不到數面的親人來到。
身為當家主母的雷夫人,帶著獨子雷無恤來到園中後,先是仰首環顧了四下一眼,總覺得這個花相園,外頭被過于濃密的樹叢掩蔽,園邊被所植的綠柳密密包圍,園中還豎立了一幢屋檐色澤深黑的宅院,這麼多年來還是-樣陰森,若不是因種植了滿園的芍藥增添了不少生氣,這里還真讓人不敢踏進來。
收回視線,別開臉不去看那些令人不適的景致,雷夫人贊嘆地將目光落在深受鄰里鄉親一致好評的芍藥上。
「這兒的芍藥還是長得這麼好。」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這百年來,城中芍藥一年不如一年,听人說,今年城中所開的芍藥花色又變得比去年更差了,然而這里的芍藥卻是一年生得比一年好,看來,他們雷家今年在賞花宴上又將大放異彩。
無音不予置評地看著她,不語地等待著她何時才要道出來到此地的真正目的。
走近花叢欣賞花姿的雷夫人,在伸手捧撫著一朵新綻的芍藥花時,狀似漫不經心地開口。
「听說,你前陣子常在天黑後出門去?」成天窩在園子里的她,不是不喜出門的嗎?怎會突然換了性子,夜夜出游?
心中的預想成真後,無音回頭看了看美其名為照料她,實為負責監視她的嬤嬤一眼,不意外嬤嬤會把這事傳到他們的耳里。
雷夫人的手離開了花朵,轉身面向她,隱斂著眉心,目中隱隱帶著警告。
「你還未出閣,夜了少在外頭走動,會招流言的。」為了這件事,丈夫已不止一次斥責過她,在無音又捅出下一回的摟子前,她必須前來把話說清楚。
無音點了點頭,在心里想著,往後她若是要找碧落恐怕將會比較麻煩,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她不必再參加類似山魈所舉辦的那種夜宴,也無需擔心自個兒又會在山間帶了什麼東西回家。
已經習慣她無聲以對的雷夫人,不待她回應,又再徑自說著︰「對了,你爹要我來告訴你,過陣子芍藥全開了後,他會招待一些同道好友來園子賞花,你準備準備。」
當無音再次以無言來表示答復時,一旁的雷無恤卻再也受不了這番冷漠對待。
他喃喃在嘴邊抱怨︰「說上十句也不答上一句,像個啞子似的……」喚名無音就真的半點聲音也無,也不知她到底是刻意還是瞧不起人。
雷夫人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袖,「別多話。」
他不依地皺眉,「可是你看看她……」
「記住,往後夜里少出去。」雷夫人斥責地瞪他一眼,隨後在拉著他往園外走去時,不忘再次向她叮嚀。
站在花叢中的無音,在他們三人步步走向園門時依稀可听見……
「花期就要到了,讓著她點。」
無音听了,正想當作沒听到時,不意身旁的花叢中卻鑽出兩顆小腦袋,朝她咧開了嗓子不停重復︰「讓著她點、讓著她點!」
「沒你們的事。」她撇撇嘴角,蹲子伸指輕彈那兩只頑皮鬼的小腦袋。
才趕跑了兩只小表的她,方重新拾起花鏟,一陣熟悉的嬌柔女音便自她的身後傳來。
「都不是好東西。」許久沒有返家的碧落,輕盈似若無骨的身軀飄坐在盛開的花朵上,揚首遠望那走遠的三人,「別以為她是真在為你的安危或是名聲著想,她擔心的是她雷家的聲譽。」
無音沒有回頭,一邊翻鋤起雜草一邊告訴她︰「大白日的,你別隨意出來,若是讓人見著了怎辦?」
碧落優雅地伸了個懶腰,一雙玉足放縱地在空中晃蕩。
「放心,他們和你不同,看不見的。」又不是每個人都跟無音一樣能有雙能識鬼見妖的眼,就算她大剌剌地在白日到大街上行走,相信也不會有人察覺。
「下來,別壓壞了花。」無音揚起頭,蹙眉地揮趕著她,深怕她會把好不容易才養成的花兒給弄傷了。
碧落听了,一雙勾人的黛眉一揚,躍下花朵蹲在她的面前,不滿地抬手支起她的下頷。
「你就只有這張冷臉歡迎我回來?」真是冷淡的親情關系。
「這些日子,你上哪去了?」本來不想找她算賬的無音,在見著她那張毫無半點懺悔,更不知道要反省的面容後,一股悶火瞬間燒了上來。
「沒有啊,不過是四處走走。」碧落聳聳香肩,一雙水目快活地四下流轉。
又是四處走走,無音不語地一把將手中的花鏟用力插在地上。
這些年來,碧落總是來來去去,時而出現時而消失,說碧落只把這里當客棧也不為過,但無論她再怎麼提醒或是抗議,碧落永遠都是這般一派的自由,不受任何拘束。在她年幼時,生流浪的碧落也常這般把她給一人扔在家里,自個兒出門去游山玩水,即使光陰逝去,她逐漸長大,也漸漸懂得如何打發一個人的寂寞,但歲月卻不曾在碧落的身上留下痕跡,碧落仍是如十年前般地美艷動人,也一如十年前般地不負責任。
「你在生氣?」見她鼓著小臉,碧落心情愉快地湊近了她的身旁。
她撇過頭去,「沒有。」
「有沒有偷偷地擔心我?」不死心的碧落挪動位置,又再度涎著一張讓人屏息的笑臉來到她的面前。
「我已經打算把你棲身的銅鏡扔了。」暗自發火在心底的無音,干脆拾起一把濕泥抹至她的臉上。
「想我就老實說嘛,干啥別別扭扭的?」太過了解她的碧落,開心地一骨碌沖向前摟住她的頸項。
被她推倒的無音忙想掙扎,「別摟著我,我一身都是泥……」怎麼她愛摟人的習慣還是沒改呀,也不想想她的年紀有多大了。
然而碧落卻沒有動,偏過芳頰一瞬也不瞬地瞪視著她新植的花苗。
「碧落?」快被她壓扁的無音伸手推推她。
她的聲音顯的有些不自然︰「這株花苗……是打哪來的?」
「藏冬的朋友山魈贈的。」終于把她推開能夠順利喘氣的無音,坐在她的身旁掏出袖里的帕子,擦完了自己的臉上的污泥,又順道擦擦她的。
碧落一語不發,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瞧著這株不該出現在這的花苗。
「怎麼了?」無音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不知她為何會瞧得那麼出神。
「沒什麼。」碧落霎時面色一改,漾出盈盈笑靨拉她起身,推著她一塊到屋里去洗手淨臉。
晶盈的水滴順著無音的下頷,一顆顆滴落在盛滿了清水的黃銅盆里。
回到屋里將自己一身的塵泥洗去後,無音邊擦淨臉上的水邊走向她房里,但在房門邊,她停下了腳步,倚在門扇上看著坐在妝台前梳理儀容的碧落。
她的眼神不禁變得溫柔,變得懷念,一直以來,她就很喜歡看著碧落坐在妝台前手持銅鏡勻妝,因為那感覺,就像是讓她又看見了當年娘親對鏡整妝的情景……
有時她會想,為何這些年來她會如此地忍受碧落飄忽不定的性子,而當年她又為何會接納一只鏡妖成為她的家人,或許,在下意識里,她早已將碧落視為娘親的替身,同時也是這世上惟一能夠讓她放心親近的家人。
捧著銅鏡勻妝,卻滿面心事的碧落,在外頭的夕照穿透窗欞閃映至香閨里時,不意向窗外一望,但一望之下,她錯愕地張大了水眸。
「天火……」
也瞧見窗外異狀的無音,飛快地來到窗邊,與她一同抬首仰望那些劃過天際的燦爛火星。
園中似乎有了些動靜,由無音親自新栽下的花苗,在這天火降臨的時分,正緩緩地舒展著葉瓣,開始吐露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