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過了岸上一回後,再次回到海道,她所身處的地方不再是熟悉的神宮大殿,而是位于神宮底下,沿著山崖所鑿出的牢房。
因持續被下藥的緣故,使不出什麼力氣的她沒法離開,就算是牢門沒上鎖,連路都走不穩的她也無法踏出牢門一步,她還記得,當大祭司與大長老命人將她送進這座罪人之牢時,即使他們有意要在人前掩飾,可她還是看得出他們很開心。
海面上一波波白色的海濤撲向岸邊,海潮的聲音盈滿了一室,看著窗外在她剛離開海道時,曾經想念過的海景,飛簾有種奇怪的感覺。不知為何,再次回到海洋後,她反而想念起東域里的遠山,她想念當清晨的朝陽自山頂露出臉,初醒的大地上那一縷縷的炊煙……
她想念溫暖。
她無意識地撫著身上應天為她縫制的冬衣,以往她總覺得刺骨的海風,雖因這件保暖的衣裳而不再感到寒冷,但當她孤身一人處在這時,原本多年來都很習慣獨處的她反倒感到不慣,在這同樣的寂靜里,少了一副總是霸道強橫的懷抱,少了一雙總是會停留在她身上的眼眸,每當夜晚來臨時,沒有那雙會自她身後環住她的大掌,她總會在夜半驚醒,而後睜眼直至天明。
一切都已經改變了,就算她再次回到了海道,她再也找不回認識破浪前的那個飛簾,她不再習慣孤單,當雙唇被海風吹得凍紫時,她會不由自主的想起以往他那說來就來,總是在過後讓她覺得既甜蜜又溫暖的吻。
破浪的臉龐,總在她出神發呆時出現在她的面前,在這無事可做的她,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溫習他那張以往每日都可見的臉龐,這可能是她這輩子以來,頭一回如此想念過一個人,即使在她的記憶里,都是些他自傲自大的模樣,以及他老勉強她做些她不願的事,或是他又要心機撒謊騙她,可他就像個淡淡浮在心上的印子,抹不去,更放不下。
除了海濤聲外,在這片寂靜中,走在牢外石廊上的步伐聲顯得格外響亮。
「為何選擇人子?」漢青低沉的聲音在豐外響起。
「你想問的是,我為何選擇破浪?」看向牢窗外的飛簾沒有回首地問。
無法直接問出口的漢青,對于她的坦白,因沒有準備,反而不知該怎麼接受,他低著頭緊握住拳心,反復用力地吐息換氣,在這時,那夜破浪嘲弄的臉龐浮映在他的眼前,那種鄙視他膽小的目光,像個深烙在他心頭的烙印,再次因此而發熱疼痛,過了許久,他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拾首看向飛簾的側臉。
「我愛妳愛了一輩子……」頭一回不稱她為殿下的他,直視著她將埋在心中多年的秘密說出口,「自妳出現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愛著妳。」
在說出口的剎那,某種類似解月兌的釋放感,自他心底所築的那座感情的監牢里遭放了出來,他渾身緊張地凝視著飛簾,在她緩緩側過首時,他心中頓時興起了一股從不敢想的期待,然而,就在飛簾眼中的訝然淡去,僅剩下無奈時,那份來得短暫的期待感消失了,換來的,是種必須準備去接受的失望。
「你可曾告訴過我?」她輕聲地問。
破浪常在嘴邊掛著喜歡兩字,雖然她不知道他的喜歡,究竟有沒有包含了愛意,可他會告訴她,讓她知道他的感受,也讓她知道她是被喜歡著的,她可以看見他的心,也可以自他種種的舉動中感受到她的重要性,但,漢青卻與他相反。
扁是听漢青那充滿壓抑的音調,她就能感覺到他所藏著的愛意有多深,可是他從沒有開口說過,也沒有問過她,能不能接受他的愛?
看著飛簾一無所知的無辜眼眸,漢青知道,兩個男人間的勝負已揭曉,從一開始,把愛窩藏在心里沒有說出口的他,就輸了……是他選擇了沉默,是他錯手放過了機會,而破浪,則是選擇牢牢掌握住機會,並誠實的在她面前面對自己的心。
倘若時光能倒流,能讓一切重新來過的話,倘若能給他再次選擇的機會,讓他也能開口的話,他愛飛簾的那顆心,是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的……
「他愛妳嗎?」受了傷,卻只能壓下那種疼痛的他,忍不住月兌口而出。
飛簾靜看他好一會,然後別過臉繼續看著窗外,「我不知道。」
「長老們……打算燒死妳。」像是要提醒她選擇錯人般,他告訴她今日在神殿上听來的決議。
她一點也不感到意外,自她在大祭司臉上看到那種落井下石的笑後,她就一直在想,身為神女卻背叛海道的下場會是什麼,只是她沒想過,那些人竟一點也沒把她當初的話給听進耳里,她早已自逐于海道,又哪來的背叛?
「大祭司說,妳背叛了海道,妳不配當神女。」
一抹笑意溜出她的唇角,不知她怎還能笑得出來的漢青,忍不住要問。
「笑什麼?」
她微笑地看著窗外的海洋,「至少,我沒有背叛我自己。」
人的一生中,總有幾回的背叛,最起碼,她真正為自己做過一回該做的事,她總算忠于自己一次,若是追求這些必須償付出代價,那麼這代價,她付得心甘情願,因這些日子來她所得到的,足以填補自她七歲起以來所有的空虛。當她再次望著這片海洋時,在她的腦海里,有了許許多多的回憶,而不再只是空白,且還有一個人,在她不知不覺中,偷偷地住進了她的心里,也因此,眼前的這片海洋,看起來不再像她記憶中的那麼孤寂,而是多情。
「妳太自私了……」為了她那不悔的神情,漢青不禁懷念起以往那個一心一意為海道奉獻,全然無私的她。
「你們又何嘗不是?」她淡淡地說著,「是你們的自私,造成了我的自私,若不是你們,原本,我可以擁有一個平凡的人生。」
在他們把她當成神女前,他們有沒有問過她的意願?若不是那頂將她抬進神宮里的黃金小轎,她可以像其它的女孩一樣,嫁人,生子,和良人平靜地共度晨昏,過著平平淡淡卻很容易滿足的生活,自小到大,她所求的不多,她只是想要一個家,和一個愛她的人。
從不曾親耳听過她心衷的他,怔然地看著與他一樣,無法把自己心情開口說給人听的她,恍然間,在她身上,他仿佛看見了另一個自己,回想起他曾在長老們面前說過她什麼後,頓時他的心里充滿了懊悔,可他卻無法告訴她,陷她于如此境地的人,正是隔著牢欄的他。
他心亂如麻地問︰「他會來救妳嗎?」
「我不知道……」
「那妳在看什麼?」
飛簾瞬也下瞬地看著藍色的大海,「我只是在許願罷了。」
「許願?」
「嗯。」另一座海洋,曾經實現了她的願望,或許這座海洋,也能成全她一個。
漢青不語地看著她恬靜柔美的側臉,在光線的籠罩下,他不曾這麼仔細地將以往總是躲在簾後的她看清楚,思及她方才所說的話語,他的視線緩緩落至她交握的十指上。
他也曾有過心願的……
「島主。」當觀瀾踩著無聲的步伐走至他身後時,發覺她存在的漢青,趕緊回神,收拾好寫在臉上的心情向她頷首。
臂瀾朝他揮揮手,「我有話要與她單獨談談,你退下。」
「是。」
自那夜過後,就不願面對觀瀾的飛簾,在听見她的聲音後,逃避地閉上眼。
臂瀾看著她那似等待著判刑的表情,沉默地在牢外站了許久後,她不忍心地一手握住牢欄。
「飛簾,妳快樂嗎?」
飛簾愕然地睜開眼,難以置信地側首看向那個依然對她關懷如昔的好友。
「離開海道後,妳快樂嗎?」自在海中失去她後,觀瀾只想知道,她所追求的,究竟實現了沒有。
「很痛苦……」她顫抖地掩著唇,眼中泛滿了淚。「可我卻一點也不感到後悔,因我找到了另一片天地。」
放心的笑容出現在觀瀾的臉龐上,「無論他人對妳說了什麼,妳只要記得一事。」
「何事?」
「妳沒有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化解了自那夜對峙以來,飛簾身上所背負的愧疚。
飛簾必須以兩手緊緊掩住口鼻,這才能阻止泛濫的淚水掉出眼眶。
「是妳成全了我。」觀瀾感激地看著她,「海道,原本就該由我們這些神子親自來守護,而不是一味地依附在妳的羽翼下,因此無論妳背叛與否,我都該感謝妳的成全。」
「觀瀾……」
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冷漠,「只是妳是海道的叛徒,我不能救妳。」
飛簾緊閉著眼,深知她身為島主的難處,「我明白……」
「日後,我們就是敵人了。」觀瀾挺直了背脊,冷聲地向她宣告,「我乃海道島主,紫荊王若敢前來,我定會為海道力戰。」
眼底的淚光,模糊了觀瀾的臉龐,令飛簾看不清楚她離去時的模樣。
或許,觀瀾也在期待著破浪能夠前來都靈島救她,不然,一個將死之人,如何在日後成為觀瀾的敵人?那份不得不親自斬斷,卻還在暗地里藕斷絲連的友情,在觀瀾轉身不回頭的離去時,令飛簾的淚水翻滾出眼眶淌落面頰,滴落在衣裳上的淚珠,像是一顆顆,必須與這名好友永遠離別的印記。
他不該信任這個天生就少一根筋的同僚的。
「這就是你所謂的法子?」破浪的兩眼寫滿了質疑。
「有更好的辦法你可以提出來。」好不容易才找到人幫忙的石中玉也沒跟他客氣。
頂著不斷落下的傾盆大雨,出發前往都靈島的破浪,站在偌大的船艙里,瞧著船艙前頭被石中玉十萬火急請來的兩名巫女,像在出海游覽風光地瞧著外頭的風景時,心底總有種不踏實的感覺,看出他在想什麼的石中玉,沒好氣地朝他撇撇嘴。
「高貴的王爺,你只要等著料理那三個島主就成了,其它的事輪不到你來操心。」
仍采保留態度的破浪,雖認為由巫女來對付神女,是個不錯的法子,但他可不知這些向來功用只是在醫藥卜巫的巫女,是否真能對付那個打他們一出海,就一直用大雨對付他們,企圖不讓他前進的雨神。
「王爺,雨勢太大了!」在雨勢愈來愈大,密集的雨點像是要把船打穿時,負責率一大票船員駕船的力士,站在船尾大聲地向他喊著。
破浪故意將兩眼掃向把話說得很滿的石中玉,其實心底也不太有把握的石中玉,趕緊湊至準備大展身手的愛染身旁,對這個劈人紀錄輝煌的愛妻壓低了音量。
「喂,說正格的,妳有沒有把握能劈得準?」要是沒辦法擺平那個雨神,不就白找她來淌渾水了?
對于他老兄一貫的不信任,愛染不滿地兩手叉著腰。
「別這麼看不起我好不好?我有練過準度了!」不相信她還特地把她找來?
石中玉還是一臉的不放心,「真的能劈得準準準?」萬一不小心劈到那個飛簾就玩完了,他可不想跟破浪互相殘殺。
受夠他唆的愛染,額上青筋直跳地一拳把他揍到一邊消音去,她朝坐在一旁的樂天努努下巴,被孔雀大方出借的樂天,隨即起身走至船艙前,自袖中揚起一張巫符,準備助愛染一臂之力。
將目標定在遠處都靈島島頂的神宮後,愛染朝天彈了彈指,登時烏雲密布的天際劃過一道白亮刺眼的閃電,乘著滂沱的雨勢,一道響雷直打在島上神宮的頂端。
石中玉訥訥地張大了嘴,「還真的打中了……」
然而阻撓他們的雨勢還是沒停,覺得她力道不夠的樂天,索性加重了巫力在手中結起手印,讓負責出手的愛染對準神宮再打數回,就在最後一聲幾乎能把入耳膜震聾的響雷聲中,遭雷擊中殿頂被打穿的神宮泛起了一陣火光,頂上不止歇的大雨,則因雨神不得不離開起火的神宮而驟停。
雨勢一停,船只即把握機會以全速前進,但就在他們快抵達都靈島島上最大的港口前,船上的眾人不意外地看著那些擠滿在港灣岸邊的大批人馬。
石中玉吹了聲響亮的口哨,「他們還真給你面子。」派出這麼多人來歡迎他們?
破浪二話不說地想拿起擱放在一旁的雙槍,但石中玉卻按住他的肩頭向他搖首。
「我說過,還輪不到你。」
破浪半信半疑地問︰「她們有辦法對付那些人?」岸上拿刀拿槍的,少說有上百人,他確定他們真的不用動手?
石中玉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不然我怎會找她們來?」他以為要請動這兩個女人很容易嗎?
將他們兩人的對話都听進耳里的樂天,無言地看了也听得一清二楚的愛染一眼,接著不想被個男人看扁的她們,爭一口氣地挽起了衣袖。
在船只即將靠岸前,天色驀地變得如罩上了黑紗般地昏暗,當數道閃電劃過天際時,原本湛藍的海面變了色,港灣邊的海水變得混濁不清,岸上察覺有異的人們,如臨大敵地緊盯著那艘即將靠岸的小船,但就在這時,一只細瘦如枯骨,僅剩幾塊皮膚的手臂一掌拍在岸上,眾人不禁屏住了氣息。
混濁的海水霎時變得清澈,都靈島的海灣內,海水皆覆上一層炯青的色澤,一個個穿著生前衣物,不知是鬼魅還是死靈的東西,開始自海中爬上岸。
「魍魎?」看著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東西,破浪覺得氣溫似乎變得更冷了些,而當海潮變得不再起伏,失去了浪潮拍岸的聲音後,風中似彌漫著某種呼號的淒音。
「是亡魂,葬身迷海的亡魂。」也沒看過愛染用這招的石中玉,開眼界之余順道向他解釋,「三道的神女是跟神祇打交道的,而冥土的巫女,則跟鬼類之物是朋友。」
因他和破浪都不想為個女人而大費周章,也不想動員兵力把小事演變成帝國與海道之戰,且他們更不希望的是,這事被六器或帝國的人知道而後被拿去大作文章,所以他就問愛染,能不能找些她的朋友來助陣,誰知道她不但真找來了一些朋友,而她朋友們的長相,還真的滿……嚇人的。
破浪一臉的懷疑,「為何要用這種方法?」這樣真的會管用嗎?
「因為……」石中玉一手撐著下頷,「只要是人,心里都有鬼的。」
在愛染和樂天的施法下,海面上相繼浮出一道道影影綽綽的魂影,大批亡魂涌進海灣內並爬上海岸,岸上被這景象怔呆的人們,原本以為他們所要面對的,是名滿東域的紫荊王,沒想到卻是那些喪生在迷海上的人們,他們愣愣地看著那些已故的亡者,個個面目不全,踩著蹣跚的腳步,一步步地走向他們,在其中一個壓抑不住恐懼感的人發出一聲長叫後,魂飛天外天的眾人這才像醒過來般,開始害怕地在岸邊你推我擠,面色蒼白地想快點逃離海岸。
石中玉拍著無言以對的破浪問。
「管不管用?」雖然恐怖了點,不過……嚇人總比殺人好。
「很管用……」虧他想得出這種邪門歪道。
「走吧,該辦正事了,你從這上岸去算你的帳,我自後頭繞點遠路去救人。」兩掌一拍後,石中玉把他的雙槍扔給他,「雖有樂天助陣,但愛染也撐不久,所以咱們得快去快回。」
等不及想登岸的破浪,在他的話一落後,立即自船尾躍上岸邊,以最快的速度在婉蜒至山頂的石階上飛奔。
此時在山頂祭殿外的偌大石砌廣場上,高坐在一旁的大祭司,看了看天色,朝廣場後方平台上的殿衛大聲吩咐。
「時辰已至,點火!」
當殿衛照著大祭司的吩咐,高舉著火把走向平台上的飛簾,在她腳邊堆置的木柴被引燃時,處在人群中的漢青,掙扎地看著被綁在木柱上的飛簾,當火勢熊熊燃起,再也按捺不住的他,不顧一切地排開人群,手執長槍地向她沖去,以手上的長槍劃斷飛簾身上的繩索,再一一挑開她四周的木頭,讓已著火的木頭散落在她身畔形成一圈燒不著她的火圈。
列位在席間的觀瀾猛然站起,然而她身旁的滄海卻一把將她按回去,席間的太長老在漢青不肯離開飛簾的身旁時,朝身後彈彈指,登時候在他身旁的殿衛們,立即沖入火圈內將漢青強行架走。
少了礙事的漢青後,在長老們的示意下,奉命上前的殿衛長拿出一柄長槍,走向火圈外,當他朝跪坐在火圖中的飛簾舉起長槍時,飛簾默然地閉上眼。
長槍奮力擲出前,自兩人手中掙月兌的漢青,趕在最後一刻沖至她的面前,平舉著兩手為她擋下那一槍。
等待了許久,卻始終沒有發生何事,飛簾不解地張開眼,一具高大的身影罩住了她,她往上一看,面對著她的漢青朝她露出一笑。
她失聲地掩住嘴,「漢青……」
護主心切與失手錯殺,這兩者令席上的人們都因此而愣住了,站在火圈外的殿衛長,動彈不得地站在原地張大了眼,看著那柄原應落在飛簾身上的長槍,自漢青的背後貫穿了他的胸膛,強撐著身子站立不倒的漢青,在眾人的抽氣聲中,兩手自胸前將長槍拔出,染血的長槍一落地,漢青亦跪倒在飛簾面前。
他喘息地看著飛簾的眼,「原諒我,是我……出賣了殿下。」
守護了她一輩子,他唯一做過的錯事,就是因妒生恨,並因此出賣了她。
自那日起,他無一日不活在後悔中,因他分明就知道飛簾在他人口中的背叛,僅只是離開而已,她並未為帝國效力,也不站在任何一方,可他卻在長老面前編派了謊言,羅織了下場是唯一火刑的叛徒罪名給飛簾,他出賣了飛簾多年來對他的信任,就只因為他得不到她。
求之不得的足以毀滅一切,更可令人盲目,但在清醒之後,又容不得他挽回。
因此他只能不顧一切地將他的罪贖回來。
「他說的沒錯,我不敢……」他眷戀地看著眼前與他近在咫尺的人兒,「就是因為不敢,所以我才得不到。」
「他?」飛簾淚眼矇朧地問,在他坐不住地傾身靠向她時,趕緊伸出雙手抱住他的肩頭。
「紫荊王。」他靠在她的肩頭,邊說邊把一只小瓶塞進她的手里,壓低了音量告訴她,「這是解藥,請殿下別再惦記海道,徹底與海道兩斷,如此……殿下才能真正的離開。」
「漢青……」
他懇求地道︰「殿下,您走吧,請您別再回來了……」
無力的飛簾在愈來愈捉不住他下滑的身子時,用盡所有的力氣將他拉至她的身上,並用兩手圖住他,靠躺在她臂中的漢青仰望著她的臉龐,定定看了她許久後,他以沾滿鮮血的大掌握住她的手。
「我有個願望……」長久以來,面對高不可攀的她,他不敢奢求愛情,也不敢撇分像破浪一樣去得到她,但他也像她一樣,曾對大海許過一個心願。
「什麼願望?」
他的眼漸漸合上,「我一直……都很想這麼握住殿下的手……」
只是一個小小的心願。
他只想輕輕握一次,那只自簾後伸出的手……
無聲的熱淚滴落在他的臉龐上,飛簾將梗在喉際的苦澀,全都代這個默默守護著她,卻不敢說出口的男人咽下去,她難以自禁地俯子,抱緊懷中逐漸變得冰冷的漢青,過了許久後,她側著臉看向握在她掌心中的小瓶,在熊熊大火所燃起的沖天黑煙中,她打開小瓶,將他拚死給她的解藥服下。
由于濃煙和火焰遮住了視線,看不清里頭究竟發生了何事,長老們忙命其它人上前一探究竟,此時,一柄從天而降的纓槍,直直墜插在火圈外,些微的裂縫,自沒入地中的槍尖開始迅速擴大四散,逼得眾人在石台碎裂前趕緊離開。
「紫荊王……」認出纓槍的觀瀾自席中站起,瞇細了眼四處尋找著他的身影。
「來人,護送長老們離開。」知道來者不好對付,滄海忙著下令,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損傷。
手提另一柄纓槍,踩著石階緩緩步上山頂的破浪,在來到山頂宮前廣場上後,先是看了看遠處平台上火圈中的人影,同時也注意到了火焰似順著同一個方向搖曳,上頭的點點星火並不在空中四散,反而有規律地旋繞著,他沉住氣,努力透過焰火想看清火中的情況,在一陣火焰搖曳的短短一瞬間,他看見了里頭正在使風的飛簾。
她沒事。
總算放下懸在心中的大石後,破浪調回目光,慢條斯理地打量著站在他面前的兩個島主,與兩旁的人牆。
他挑高兩眉,「我原以為,海道三島所有的神子會在這等著我。」
滄海大聲地回答他,「此次並非中土與海道興戰,紫荊王敢獨自前來,海道自是不會以多欺少。」
不會以多欺少?那港邊的人和這兩堆人怎麼算?
「怎麼,你們怕留人話柄,傳出去會不好听?」破浪問得很刻意,還撫著下頷自問自答,「海道派出所有的神子對付一個紫荊王?嗯,想想是滿難听的。」
按捺不住滿月復怒火的滄海,一手覆上腰際的刀柄。
「客隨主便。」破浪伸手扳扳頸子,「現下,你們是打算單挑,還是采人海戰術?」
在滄海的示意下,兩旁的眾人默然往後退了一段距離,獨留下兩名島主,破浪有些明白地問。
「這意思是單挑?」算他們識相,選擇不傷及無辜。
臂瀾抽出腰際的長劍指向他,「飛簾是海道的叛徒,我不會讓你帶走她。」
「來者是客,兩位島主不先待客?」看著這個曾是飛簾的好友,破浪決定再給她一次機會。
「不歡迎。」
「那咱們誰都別扮客氣假惺惺了。」破浪微微一哂,揚起纓槍,飛快地將手中的纓槍朝遠處插立在地上的纓槍一射,準確地射中了槍身後,藉由槍中之鏈一把拉回兩柄纓槍。
先下手為強的觀瀾飛身上前一劍刺向他,破浪連看也不看她一眼,不疾不徐地揚槍往旁一刺,準確地以槍尖刺中她的劍尖,而後使勁一震,一鼓作氣將擋不住他內勁的觀瀾逼退數大步。
面帶訝色的滄海見狀,忙不迭地揚起手中之刀想為觀瀾解圍,冷不防地,另一柄朝他掃來的纓槍,已避過他手中之刀劃過他的面前,緊急止步的滄海,愕然地看著額前只是遭他的槍尖掃過,並未被踫著的發絲,在下一刻緩緩墜落至地。
抱著漢青的飛簾,透過重重的火焰,看著遠處那個為她而來的破浪,望著那道熟悉的身影,從不知自己對他的思念竟有那麼深的她,喉際因此而哽咽得疼痛。
「惹出這堆事的就是妳?」一道爽朗的男音忽然自她的身後傳來。
飛簾茫然的看向身後,有些納悶這個陌生人是打哪冒出來的。
將她打量過一回後,低首看著那雙湛藍得像是寶石的眼眸,石中玉有些明白地搔搔發。
「怪不得那小子會為妳神魂顛倒……」也好啦,總算是找到那小子反常的原因了,光是風神這個名號,和她這張把破浪迷得團團轉的小臉,就不枉他一路辛辛苦苦從懸崖爬上神宮,並在神宮里撂倒一堆殿衛後趕來這救她。
「你是誰?」長相不像神子,又看不出敵意,識人不多的飛簾有些迷惑。
「破浪的同伙,咱們該走了。」石中玉簡單地介紹完後,便拉開她身上的漢青。
在身上頓失漢青的重量後,飛簾怔然地看著自己一身的血濕,坐在原地的她,找不到什麼力氣可離開,趕時間的石中玉拉起她,也不問她的同意,一手環住她的肩飛快地將她拉出火圈外,在準備帶她先走一步時,她卻站在火圈外不肯走。
不知她在等什麼的石中玉,在瞧了她一會後,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里頭躺著的那個男子,半晌,善體人意的他,輕輕推著站在火圈外發呆的飛簾。
「就由妳去送他一程吧。」
離開了熱意熾人的火圈,冰冷的海風拂面,總算較清醒些的飛簾,看著火圈中的漢青,回想起他在死前所說的那些話後,她環顧了四下一會,最後一次把這座她自小居住的島嶼給看清楚,而後她揚起一掌加強了火勢,溫暖明亮的火光映在她的臉龐上,大火很快便吞噬了火中的一切,在目送漢青遠走之際,她決定照著漢青的話,這一次,真正的離開海道。
「可以走了嗎?」石中玉站在她身旁輕聲地問。
「嗯。」她深吸了口氣,以袖抹去臉上的淚水。
「那走吧。」石中玉一把拉著她的手,腳步飛快地往另一個方向走,但發現他並不是走向破浪的飛簾連忙扯住他。
「破浪他……」難道他要留破浪一個人去對付兩個島主?
他老兄一點也不擔心,「死不了的。」兩個島主和一大票人,跟夜色的雙刀比起來,這對破浪來說只是小意思。
「但兩位島主……」她還是不放心,無論是敵是我雙方。
石中玉皺皺鼻尖,「嗯,他們是死定了。」
飛簾听了立刻拉開他的手往回走,石中玉不得不緊急停下腳步,回頭去攔住那個想攪局的她。
陣陣刺耳的兵器交擊聲中,滿頭大汗的觀瀾,無論再怎麼閃躲,或是避離得多遠,破浪手中那像長了眼的槍尖,就是會準確地朝她刺來,感覺自己從不曾距離生死邊緣這麼近的觀瀾,在又一次遭纓槍中手臂後,忍著疼痛閃躲至一旁,發現這個明明就有很多機會可取她性命的破浪,雖然槍槍都傷人,卻從沒有一槍對準過她的要害,而看似游刃有余的他,臉上也沒有半分認真的神情。
他在手下留情?
在破浪下一槍刻意避開她的臉頰,準確地刺中她耳際的耳環時,某種被羞辱的感覺,頓時泛滿了觀瀾的心頭。
兩旁眼看他倆不是破浪對手的人們,在握著兵器想上前支持時,破浪飛快地一槍刺向他們面前的廣場地面,再以槍鏈扯回纓槍,轟隆震耳的聲音頓時自一旁傳來,滄海回頭一看,原本山頂站滿人的廣場崩落了一隅,圍觀的手下們也隨著毀壞的地面,由高處掉至下方遠處蜿蜒的石階上。
還未走至近處,就被一記掃來的槍風給怔住的飛簾,還來不及閃躲,便被石中玉快手快腳的給拎王一旁。
發現他倆的破浪,看了看飛簾臉上的神情,他兀自哼了口氣,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槍刺中滄海的大腿後,一心二用的他再以另一槍的槍桿,打橫地往觀瀾的月復部一擊,將觀瀾震飛跌王遠處,接著同時收回雙槍的他,將兩槍架在胸前各看了倒地的他們一很。
「今兒個算你們運氣好,因她的面子夠大。」沒興趣再打下去的破浪,臨走前不忘要他們向另一個沒到場的島主傳話,「替我轉告那個海盜,往後少在我的地盤里搶東西。」敢搶卻不敢面對他?下回那家伙就別讓他遇到。
兩手撐在地面上的觀瀾,在破浪收起雙槍,走至飛簾的身旁一把拉走她後,她試著想直起身子,看向同樣也無法站起的滄海就倒在遠處,在她兩臂上的鮮血滴落在地上的那瞬間,無法動彈的她,這才猛然發覺自己四肢的穴位已被封住,不但無法催動內力,更無法移動自己半分,她不可思議地看向四肢的傷處,這才發現破浪從頭到尾並不是在傷她四肢,而是他在以槍尖點穴,當他刺完最後一槍時,也已完成他所有的封穴法。
豁然明白了這點的觀瀾,當下一陣冷意直襲向她的全身,終于體會到四域將軍與他們之間差距的她,瞠大了雙眼,兩手開始不斷顫抖。
她總算知道,多年來一直守在東域不出兵的破浪,為何會任六器來攻打海道,而沒有任何反應,更不怕六器來搶功,因為就像孔雀沒把地藏看在眼里一樣,海道三位島主……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同樣也被破浪身手怔住的飛簾,連回頭的機會也沒有,就被像在趕時間的破浪順著一路通到海邊的石階由山頂拉至山腳下,在來到石階盡處時,令她意外的是,空無一人的海灣邊,並沒有原本她听說被滄海派了不少的兵員,反而只有一艘人子的船在等著他們。
「力士,起航!」抱著她跳王船上後,破浪朝在船尾等候已久的力士吩咐。
最後一個上船的石中玉,在船只緩緩離開海灣時,在遠處的海面上瞧見了大批從另一島趕來正朝他們這兒前進的船隊,似乎是打算攔住他們。
「早料到你們會來這招。」他撇了撇嘴,轉頭看向已經累癱在一旁的愛染。
愛染朝他搖搖手,「我不行,沒力了……」嚇人也是很花力氣的。
大嘆不妙的他趕忙再看向樂天,得到的答案也是一樣,眼看著就要被那些船隊追上時,一陣清風忽然吹過石中玉的發梢,他愣了愣,緩慢地轉動眼珠子,與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代替她們施法的飛簾。
在他們順風的情況下,逆風的海道船隊,漸漸被遠拋在後頭無法追上,在快抵岸前,破浪皺眉地看著一身血濕狀似疲憊的飛簾,走上前按下她施風的雙手,大剌剌地在人前將她拉進船艙里並關上艙門。
站在光線不明的船艙中,飛簾默然地看著難得委段,正在替她換衣服的破浪,在他月兌掉她帶著濕意的衣裳,為她換穿上他的外衫時,她按住他的手,語音略帶顫抖地問。
「你為什麼要來?」
破浪的動作頓了頓,低頭拉開她的手繼續為她穿妥,「因妳迷路了,所以我專程來把妳搶回去。」
冰冷的小手捧起他的臉龐,藍眸深深望進這個總是不肯老實對她說話的男人眼底。
「能不能就對我說一回真話?」可為她不顧一切跑來海道,可為她力戰兩名島主,卻沒辦法敞開心房?這男人,怎麼在她面前總是這麼別扭?
看著那張寫滿滄桑與傷痛的小臉,破浪的心不禁為她隱隱作痛。
「我不能不為妳而來。」他沉默了一會,正色地直視著她湛藍的眼眸,「因我不是個叛徒,我不能背叛我自己的心,這樣妳滿意了嗎?」
接連看過太多傷心後,一絲屬于他的溫暖,自他的話里,悄悄溜進了她的心房,他以指揩去溢出她眼角的淚,她顫動地撫著他的臉龐,而後無法克制地環住他的頸項將他抱緊。
「有人對我說,你為我神魂顛倒……」她悶在他的懷中問,「你不會承認的對不對?」
「妳能承認我就能承認。」他一點也不肯吃虧。
「還有什麼是你沒老實對我說過的?」她稍稍拉開兩人的距離,側首凝睇著他,「還有沒有?」
他有些不自在地開口,「我好象一直忘了告訴妳……在我眼中,我的喜歡和愛,都是同樣的東西。」
她眨了眨眼,「同樣?」
「嗯,都差不多。」他彎子將失而復得的她摟緊,想念地埋首在她的頸畔。
被勾引而出的淚水,落在他的肩頭上,悲喜交集的飛簾努力眨去淚水,伸出雙手環抱住他的胸膛。
他在她耳畔喃聲低語,「看在妳的份上,只要陛下沒下令,我就不進軍海道,可日後一旦陛下要我拿下海道,我不會為妳手下留情。」
知道這已是他最大讓步的飛簾,在他需索的吻來到她的臉上時,再次在心中溫習起她在漢青死後所作出的決定,打算就照著漢青的話,徹底與海道兩斷,不再陷自己于兩難,而後,如破浪所願地當個凡人。
是他說過的,她已經死過一回了,現下,留在那些島嶼上的,不是她的命運,而是他人的,她已不是風神,她只是個已經抽身離開那些紛擾的飛簾而已。
被他重重吻過一回後,她喘息不定地朝這個將她拉離那片海洋,帶她走進另一片海洋的男人,淺淺漾出一笑。
「你忘了我已經離開海道了嗎?」
遭她難得一見的笑容所迷惑的破浪,一手攬著她的腰將她拉近些,溫柔地以指輕撫著她嫣紅的唇瓣。
「就是因為知道,所以妳的面子我才只賣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