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
當一頂自臥虎營返回客棧的小轎,停妥在客棧大門前,並自轎里鑽出一男一女,而東翁在看清那對男女是誰後,笑聲就一直沒有停過,即使想要保留顏面的君楠,已由余美人抱著快步送回本館里的天字三號房,東翁仍舊對著那個剛從本館里出來,留在客棧里喝悶酒的余美人笑個不停。
東翁邊說邊揩去眼角笑出來的淚水。
「堂堂兩名將軍,卻擠坐一頂轎子回家?」原以為怒氣沖沖的余美人會去收拾君楠,沒想到他是把人帶回來了沒錯,可卻也一路丟臉丟到家。
「笑夠了沒?」暗自在心底氣翻天一回的余美人,喝完一杯悶酒,先是記恨地瞪了東翁一記,再回過頭瞪客棧里那些不敢大方笑出聲,只能抿著嘴偷偷悶笑的眾人。
東翁在他又灌完一小瓶酒後,親自替他補上一瓶,滿面笑意地坐在他的對面。
「你知不知道,現下全吞月城的人,都很期待你倆的婚後生活?」多虧有了這兩個三不五時就搞花樣的房客,使得一堆客人都擠來客棧里踫踫運氣,看能不能看到好戲,這也使得他的生意,近來可說是好到不行。
余美人反感地揚眉,「我的家事與他人何關?」
「誰教你們是出了名的死對頭,偏又與對方成了親?」東翁聳聳肩,再報上另一個小道消息,「我听人說,城里甚至還有人開賭,等著看你何時會休妻。」
他拉下了一張臉,「誰說我會休妻的?」他的孩子都還躺在君楠的月復里睡覺,還沒出世叫他一聲爹呢,要他休妻?那些人以為他成親是為了什麼?
「咦,你不想嗎?」東翁興味盎然地盯著他的臭臉問。
「你少觸我楣頭。」余美人冷哼一聲,再將那瓶酒給灌下肚。
「你還要藉酒澆愁到什麼時候?」反正全城的人大概都已經知道他們同坐一轎這回事了,相信往後也還有更多熱鬧可以看,他何不大方認命就算了?
他快快不快地問︰「我連在這安慰一下我被那女人敗光的名聲,和方才又在藺言那里損失的一百兩也不成?」那個姓藺的女人干脆擺明了去搶算了,次次都是一百兩,就連好聲仔氣地司地商量打個折把都不許。
「成是成。」東翁不反對地點點頭,再好意地提醒他,「只是,你不回房看著尊夫人行嗎?」
「難道我得成天盯著她嗎?」人都已經被他給架回來了,她還能變出什麼戲法找他麻煩?
「這位姓余的將軍。」東翁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酒杯,以無可救藥的目光看向他,「你打小就認識她到大,你認為,她可曾有安分過日的一天?」他會不會太過小看他的新婚妻子了?
不曾。
意識到這一點的余美人,二話不說馬上推開桌轉身沖回本館內,也不管身後的東翁又是拉大了嗓門笑個不停,腳下步伐一刻也不敢稍做停留。在他沖至六巷底,一掌拍開了天字三號房的大門時,他猛地抬首一望,就見那個他剛抱回來看過診的女人,不但沒照他的話安睡在寢房內,反而高站在房頂上,做出他看了就暗自捏了一把冷汗的動作。
「樂、君、楠!」他又急又氣地吼向那個活像不怕會摔死的女人。
被他的叫嚷聲嚇到,腳下立即滑了一下的君楠,忙不迭地站穩身子,而下頭的余美人,則是被嚇得差點三魂掉了二魂。
「嚇死我了……」站在房頂上的君楠吁了口大氣直拍著胸口,「你沒事叫那麼大聲做什麼?」
「誰許你做出那種危險舉動的?」兩際冷汗直流的他,有了前車之鑒後再也不敢大聲吼向她。
「我要拾帕子呀,不上來怎麼拾?」她一手指向被風吹上房頂一角的繡帕,才想繼續走向那邊,底下的余美人見了更是氣急敗壞。
「要拾你不會叫我來拾嗎?」他沒好氣地以輕功躍上房頂。
她愣了愣,「啊?」她沒听錯?
站上房頂拾妥她要的帕子交至她手中後,余美人小心翼翼地將她抱起,確定已牢牢抱住她後,他這才松了口氣。
「捉穩。」在她一逕納悶地瞧著他時,他低聲吩咐。
「我自個兒會下去。」她都可以從山崖上摔下去大難不死了,區區一個房頂她會下不去?
他火速將冷眼掃向她,「再說一次。」
呃……好吧,今兒個他太凶,而她先前騎馬去軍營那回事又理虧了點,所以識時務者……還是不惹他為妙。
抱著她下地後,余美人小心地放下她,再蹲子慶幸地撫著她的肚皮。
「還好沒事……」這孩子若能平安出世,那肯定是個奇跡。
君楠相當不滿地環著胸,「姓余的,你關心的究竟是我還是我肚里的孩子?」
「當然是──」他抬起頭,就見滿面不悅的她,一雙杏眼直瞪著他。
「哪個?」
「……兩個都關心。」他不疾不徐地改了口,免得又得罪了她。
什麼兩個都關心?瞧他那樣子,分明就是口不對心。
「你要去哪?」在她悶不吭聲甩頭走人時,余美人又像只老母雞般地跟在她的身後。
「沐浴。」她拂開因汗水而黏在頸上的發,邊說邊走向水井,「我一身都是汗,我要洗一洗。」
在她走至井邊,拿起擺放在井邊的水桶,扔下井後準備打水上來時,余美人一把按住她的手。
「等會兒,你要洗冷水?」在藺言要他背的「孕婦不可」中,她這舉動就已犯了兩條。
「天這麼熱,難不成洗熱的?」雖是快近晚秋了,但秋老虎仍熱得跟什麼似的,她當然要洗冷水去去一身的熱意。
余美人振振有辭地朝她開訓,「首先,你有孕在身,不可提重物,其次,你也不能著涼患上風寒。」
「那你要我怎麼洗?」她撇撇嘴,懊惱地坐在井邊看著處處限制著她的大牢頭。
「我……」他頓了頓,看破似地頹然垂下兩肩,「我燒熱水給你洗。」他認了、他認了!總之在她把孩子生下來前,他就照藺言的話,委段當她的貼身男佣成不成?
「什麼?」
「你去房里等著就是了。」余美人兩手將她往寢房的方向推。
她忍不住回頭問︰「喂,你是得了什麼毛病?」他打哪時變得這麼殷勤?這完全不像他的作風嘛。
他說得好不自憐,「每個快當爹的人都會患的毛病……」在她把孩子生下來後,他頭一樁要做的事,就是掐死這個心思一點都不縴細,不知要照顧好自己和孩子,且不知還要折騰他多久的女人。
一臉狐疑的君楠,在他趕人似地趕她走,而他開始自井中汲起一桶桶的井水時,她滿頭霧水地走回寢房,呆坐在小椅上,兩手抱著待會準備換冼的衣裳,看他先是扛來個浴桶,再將燒熱的井水,一桶桶注入其中,甚至還挽袖親自替她拭了拭水溫。
「好了,你別洗太久,我在外頭等著你。」他輕推著呆愣著眼的她。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整個人泡在水溫適中的浴桶里,君楠一手杵著下頷,無論再怎麼搜尋以往的記憶,就是找不出余美人曾經似今日這般,對她如此殷勤和照顧,更別說是成天緊張兮兮地看著她了。以往的他,對她是病或是傷,根本就懶得搭理,若非是被他打個半死,他才會拖著她去找藺言治傷,否則他哪會有那閑情去過問她是好或不好?
愈想愈不懂,整個人浸至水中一會後,再冒出水面來的她,低首看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總覺得這張面容並沒有什麼改變,可余美人……卻變了不少。
等在門外許久,在里頭沒了水聲好一陣後,余美人不耐煩地敲著門問。
「你洗好了沒?」
里頭仍舊是安靜無聲,泡在水中想著想著,就開始回想起他倆過往的君楠,也沒察覺到水溫已漸漸變涼,更沒听見外頭另一個男人的呼喚。
「君楠?」他又再問上一聲,在她還是沒半點回應時,忍不住推門而入,看看里頭究竟是發生了何事。
「哇啊──」沒想到他會突然闖進來,大驚失色的君楠忙將身子縮成一團,阻止春光外泄。
「有什麼好遮的,我又不是沒瞧過。」余美人挑挑眉,將浴桶中一覽無遺的春光不客氣地飽覽過一回。
「你進來做什麼?」滿面生暈的她,只差沒把那顆頭也給埋進水里。
「你該起來了。」他自一旁取來一條拭身的綾巾,站在浴桶旁擺出一副像要伺候她出浴的模樣。
她伸出一手搶過綾巾,「我自個兒會起來,你去外頭等著!」
余美人朝天翻了個白眼,不知在連孩子都有了之後,她究竟還有啥好羞的。也不管她猶在抗議,他一手搶過綾巾,一手小心將她自浴桶里扶起,以綿軟的綾巾包裹住她,再將她給抱出浴桶。
「接下來的我可以自個兒來!」一臉尷尬的君楠,在他七手八腳地擦起她的身子時,面如火燒似地拍開他偷香的掌指。
「確定不需我幫你穿?」他撈起一旁的衣裳,很樂意繼續為她提供服務。
「我只是有孕,不是斷了手腳。」她一手壓著綾巾遮住胸口,一手搶過她的衣裳。
「好吧,你別拖拖拉拉的,當心著涼。」壓根就沒打算出去的他,只是背過身子讓她穿衣而已。
瞪著他八風吹不動的模樣,君楠本是想以拳頭將他給請出去的,豈料他卻在這時淡淡對她撂下句警告。
「再不快點穿,那就別怪我親自效勞了。」
君楠猛地倒吸口氣,連忙拋開綾巾火速著裝,以免真的有個大男人親自替她穿衣裳。
當余美人轉過身時,已緊急完成最後一個穿衣動作的君楠,氣喘吁吁地任皺著眉的他,拉著她回到寢房內,將她在妝台前擺好坐正後,取來一條小綾巾擦起她一頭的濕發。
她兩眼瞪著前頭的銅鏡,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瞧著鏡中那個替她擦完發,還拿起木梳親自替她梳起發的他,半晌,她揉揉眼,在鏡中人的舉動仍在繼續時,她才肯相信這是事實,只是,她從沒有想過他會有這種類似柔情的一面……
「為何你要為我做這些?」過了很久後,她訥訥地問。
「我是你的丈夫。」他答得再理所當然不過。
是不是只要成了他的妻子後,每個人,也都能夠得到這種待遇?或是他原本就看全天下的女人都順眼,獨獨看她不順眼而已?若是她沒懷了他的孩子,他會心甘情願地為她做這些嗎?
心口徘徊不去的疑問,像聲心酸的嘆息,悄悄沉澱在她的心底,她不禁握緊了衣裙,語氣有些哽澀地問。
「你原本想娶的……是何種女人?」以往他說要除掉她,就只是因為她佔了他未婚妻這個名額,若他真的除掉了她,他會娶什麼樣的女人?
他回答得毫不猶豫,「眼下木已成舟,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想。」同她打了那麼多年,始終都沒法除掉她,誰有空去想他要娶什麼樣的女人啊?她都霸佔了這個位置那麼久了,且還同他成了親不是嗎?
輕柔的梳發動作,就像是怕會扯疼了她般,細心得令君楠簡直難以想像,她不語地垂下頭,可在這時,已替她梳好發的他,卻蹲至她的身邊,明亮的眼眸直看進她的眼里。
「你呢?你又想嫁何等男人?」她不會以為他的心胸很寬大,完全不會對這事有半點疙瘩吧?哼,他老早就想知道她想干掉他改嫁給何人了。
「我從沒想過。」她老實地應著,「只是,我也沒想過那人會是你。」
對她的回答稍稍感到滿意的余美人,伸手拍拍她的臉蛋,「那咱們就都別再想了。」
坐在妝台前動也不動的君楠,一手撫著被他拍過的面頰,好半天都沒法回過神,直至他端來一碗味道跟日前喝的不同的藥湯擺在妝台上時,她有些埋怨地想起今日他在人前對她做了什麼。
「你今日讓我很沒面子。」她完全不敢想在今日之後,外頭會怎麼去傳他們的事。
「我不也賠上我的面子同你擠上轎一塊丟臉了嗎?」心有戚戚焉的他,將已涼的藥碗端給她捧著,「快喝了藥。」
一想到今日一回棧,藺言在听完她做過什麼事後,那兩道似要殺人的目光,多多少少也知道藺言過去是做什麼的君楠,就沒勇氣敢去反抗藺言,而不乖乖把手中的這碗藥給喝光。
「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在她听話地喝完藥後,余美人拉來她的一手,慎重地將它握緊。
「什麼事?」
「在你安完胎前,你就別再去營里,安分的待在家中待產。至于臥虎營那方面,我會親自去替你告假。」光只是今日一日,他就被嚇夠了,他可不希望在未來的數月內,再被她嚇成一頭白發。
她又要被關在房里不知多久?
君楠緊蹙著柳眉,實在是很不想答應他這種會把她悶壞的事,且才一陣子沒回去營里,今日一回去,她這才發覺她有多麼想念以往的日子。
「就當是為了孩子著想吧。」看著她猶豫的模樣,余美人再添上她不能拒絕的一句。
當下遭他一句話堵死,什麼辯駁都說不出來的她,只好垂下螓首。
「我答應就是……」
一早就因晨吐而吐得頭暈眼花的君楠,在含淚地漱過口後,渾身虛弱不已地躺在床上,在稍稍恢復了些許精神後,接著她就一拳朝不知已有幾日也一樣沒有睡好的余美人揮過去。
「都是你害的……」
頰上挨了一拳,不能還手也不能回嘴的余美人,只是默然地去換掉又被她吐了一身的衣裳。
「都是你、都是你……」在他換好衣裳回來後,身陷孕吐水深火熱中的君桶,坐在床畔緊握著雙拳,一拳一拳地往他的胸坎上敲。
忍,要忍,忍忍忍……不能忍還需再忍,在一記拳頭又直擊向余美人的另一邊面頰時,他忍抑地繼續在心中默念著忍字拆開來後的刀心要訣。
「要不是你,我也不需日日這麼被折騰!」從沒想過有孕的過程竟是如此辛苦,在一早月復內又像是被翻了過來般狠狠吐上一回後,君楠壓抑不住地把氣全都出在他頭上。
幾乎是每日被她當成沙包打的余美人,也很想來個仰天長嘆。
她是被折騰得很辛苦沒錯,但更煎熬的人是他啊!
這一兩個月來,君楠性格大變的程度,豈只是愈來愈明顯和像換了個人似的而已,現下的她,不是愛哭就是愛笑,動不動就為了件小事憂愁傷感,或是莫名其妙突然笑得很開心。以往的她哪會這樣?那個在軍中威風凜凜,同他打起架來豪氣萬千的樂君楠究竟是上哪去了?他情願把以前的那個給換回來!
不,又或者該說……他以往根本就不了解她的性格,直到現在他才算是真正的認識她?
「我不生了!」兩手捶打他打到後來有些使不上力,她將臉一板,自暴自棄地瞪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
余美人涼聲說著,「別說是生米煮成熟飯,現下都已端上桌了,你能不生?」
听完他的話,眼眶里忽然泛著淚光的她,好不委屈地抿著嘴,晶瑩的淚珠也開始一顆顆落下。
「君楠?」他嚇得瞪大兩眼,怎麼也沒想到她說變就變,忙翻出一條條繡帕替她拭淚。
「不安慰我就算了,你竟還落井下石……」她哽咽地泣訴,接著就抱著他的手臂開始哭個不停
「……我錯了。」他是男人,他蹲,他姿態蹲低一點總成了吧?
她愈哭愈凶,「你沒有誠意……」
「好吧,這事從頭到尾都是我的錯。」繡帕全部用罄,他只好貢獻出剛換好的衣裳給她抹淚,「你之所以喜怒無常、不可理喻,你會哭你會吐、你會打人你會吼人還外加咬人,也全都是我害的,所以你就別哭了,好嗎?」
她抽抽噎噎地表示,「你在話里拐著彎損我……」他以為她會笨到听不出來嗎?
「我認錯,總之是我對不住你。」他沮喪地向她低首求饒,「我求求你別再哭了行不行?」果真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哪,今日他總算是見識到所謂的淚眼攻勢究竟有多厲害。
「你承認我今日會這麼慘都是你的錯?」她淚眼汪汪地抬起臉問。
「是是是……」他用衣袖再拭去她滾落眼角的串串淚珠。
「這才像話。」她點點頭,將臉埋在他的胸坎前擦淨了所有的淚水後,接著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般,將先前所有的哭意全都收拾妥當。
余美人啞口無言地瞪著她,備感無力地看著此刻她面上,那副馬上又雨過天青的模樣。
算了,只要她別再繼續鬧下去就好……
「這幾日你的食欲都不是很好,你多少也要吃點。」扶她在床里坐妥後,他坐在床畔,手拿著一碗丹心煞費苦心熬好的濃粥,舀了一匙喂向她。
「我吃不下……」才吐完一回,整個腸胃猶在不適的她,抗拒地朝他搖首。
「孩子會餓壞的。」他不死心地把粥喂向她的嘴邊,在她不情不願地吃了一口後,捺著性子一匙一匙地喂她吃。
「我口渴。」吃完了整碗粥,她拉拉他的衣袖,兩眼看向桌上那淡到一點茶味都沒有的淡茶。
「會等兒,你先別喝那個。」余美人將錦被蓋至她的胸前,輕聲對她吩咐,「我去問丹心雞湯熬好了沒,你安分點歇著等我回來。」
被揍得從頭痛到腳,又不得不好好伺候著她的余美人,在疲憊地走出天字三號房時,突被巷里一道耳熟的男音叫住。
「姓余的。」
「你回來了?」他回首一看,沒想到那個一年到頭都忙著到處比武的盟主大人,竟會在一大早就回棧。
「你叫我幫你──」靳擎天方走至他的面前,便一手趕緊掩住口鼻,「你怎一身臭味?」
「被吐的……」整座客棧里的人,除了這個久久才回棧一次的房客外,其他人都已經習慣他身上的臭味了。
「誰吐的?」生性本就愛潔,並患有潔癖的盟主大人,在那怪味始終徘徊不散時,邊問邊嫌棄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無奈地撫著額,「我剛娶過門的妻子。」
靳擎天先是愣了愣,再一臉不可思議地問。
「是何方神聖願意犧牲?」那女人的眼是瞎了不成?
「樂君楠。」余美人感慨地再報上另一個更讓他錯愕的名字。
他忙不迭地掏掏耳,「我沒听錯?」他們兩個不是一年到頭都在打,且時時都想干掉對方嗎?
「沒有。」
「你瘋了?」他挑高一眉,上上下下地打量起這位氣色看上去頗為淒慘的鄰居。
「就快了……」照這情形來看,不用等到孩子出世,他這個當爹的很快就會因照顧一個孕婦而瘋了。
完全想不出他怎會和死對頭成親的靳擎天,也不打算在此時問問他會成親的個中原由,只打算在辦完事後,再去同什麼事都知道的東翁問個明白。
「哪,你要我找的東西我替你找來了。」他一手拎著一大包以油紙包妥的藥材,不敢靠近,只敢遠遠地扔給余美人,「我說,你要這些玩意做啥?」
「給一大早就又吐了我一身的女人補補身子。」要不是君楠的孕吐不止,加上藺言索價太貴,又說君楠她沒事,只要吐個幾個月就成了,他才不會再花大錢另請這位盟主大人找來這些珍貴的補品。
「又吐又要補?」靳擎天當下只覺得頂上不但閃過了幾道閃電,還有陣響雷打過,「難不成……她有孕了?」他不在家的這幾個月,這間客棧里究竟還發生了什麼事呀?
「就快滿五個月了。」每天都在算日子的余美人,巴不得能快點挨完剩下的幾個月。
狀似有點被嚇到的靳擎天,先是往後退了一步,而後又退了兩大步,在余美人滿面陰沉地瞪向他時,他又再連連退了三大步。
余美人額上青筋登時爆跳了好幾條,「給我說清楚,你那是什麼意思?」
以無法置信的目光瞧了他好半晌,在韃靼湊巧路過時,靳擎天忙不迭地叫住他。
「韃靼,快,快叫藺言來!」
「誰病了?」韃靼不解地走至他的身旁。
盟主大人一手指向對面一身臭味,被打得面頰腫了兩個包,滿面憔悴兼火冒三丈,甚至神智很有可能已不太正常的鄰居。
「我這就請她過來!」韃靼只瞧了他一眼,即像見了妖怪似地馬上掉頭就走。
深秋已至,炎熱的氣候早已不再,秋霜遍鋪大地,清早推開窗,便可見昨夜滴落在草葉上的夜露,凝結成霜將一園草木披上一件薄薄的霜衣。
晚起的君楠,一早醒來用過早膳,見著不得不趕赴軍中處理要務的余美人擱在桌上的字條後,覺得自己身子已好多了的她,便整理好衣裳,打算讓久未出門的自己也跟著出去外頭走走。
「樂將軍,你要上哪?」她才步進巷中沒多久,手捧著一盅雞湯的丹心便在她後頭叫住她。
「出門透透氣。」她走回丹心的面前,簡單的回答完後,順道把那盅補身的雞湯給喝了。
在她喝完就要走時,丹心緊張地跟在她的身旁問。
「這事你告訴過余將軍了嗎?」
君楠瞥她一眼,「我出個門還需要同他報備不成?」
「可是……」很想逮住她,再將她綁回三號房的丹心,在她一路走向客棧時,忙暗自盤算著該如何讓她改變心意。
「你忙你的,我只是想走走。」她揮揮手趕走丹心,並在巷中拐了個彎。
奉命得守候在本館大門里頭,而沒在客棧外頭拉生意的韃靼,在遠遠瞧見君楠慢條斯理地走過來時,登時小跑步地來到她的面前攔下她。
「樂將軍,你要出門?」
「對。」她微微頷首,轉身想繞過他時,他卻揚起一掌將她給攔下。
「余將軍事前知情嗎?」
她有些不是滋味地睨著他,「我出不出門與他何關?」怪了,現下是怎樣?她的一舉一動都得同余美人知會過才成嗎?
「等一下,樂將軍……」韃靼在她冷著張臉拍開本館大門時,只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最後一關的客棧主人身上。
手邊的生意正開始忙,卻不得不拋下兩具算盤的東翁,在君楠想走過櫃台前時,忙問上一聲。
「你要離棧?」
「對。」她趕在東翁開始唆之前,直接替他把話說完,「我沒告訴那個姓余的,我也不需有他的同意,因此接下來你可以閉嘴了。」
因她有孕在身,惹不起她的東翁,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名余美人對全棧的人下令,絕不可在他不在時讓她獨自一人出門的女人,在無人敢攔的狀況下,一路大步走出棧外。
「丹心。」東翁在她走遠後,朝從本館里走出來的丹心彈彈指。
「我不去。」被點到名的丹心,才不想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我還有一大堆衣裳還沒洗。她今天還要跟三號房制造出來那堆有如小山的髒衣奮戰,哪有空去做別的事?
「韃靼。」東翁只好改挑另一個跟班。
「一定得換我去倒楣?」韃靼苦著一張臉,實在很不想又淪為三號房房客手中的犧牲品。
東翁沒得商量地朝他搖首,「不去的話,待余將軍知情後,你肯定會更加倒楣。」誰教余美人沒把她給拴好?攔不住人的他們也只好去補破網。
他認命地長嘆,「我去就是了……」跟去可能會被打死,不跟去……那鐵定會死得更快。
踏上已有許久沒走過的臥龍街後,君楠邊看著街旁擺著早市,一派熱絡的景象,邊听著後頭打從她走出客棧沒多久後,就一直放輕腳步,似刻意不要讓她察覺的步伐聲。
走了一陣,也刻意離開臥龍街繞至一旁往來錯雜的小巷,一直跟在她身後的步伐始終緊跟著她不放,她沒好氣地止步,回首朝那個人高馬大,在人群中想要藏也藏不住的韃靼勾勾指。
硬著頭皮走至她的面前,韃靼低首看著這位個頭小雖小,可脾氣卻大得很的房客。
她不滿地問︰「你跟在我後頭做什麼?」
「余將軍有交代,若你獨自一人出門的話,需有人陪著你。」還不都因那個不過是出個門,就對自家妻子萬般放心不放的余美人,一早在出門前就同他們撂話,要是他不在時她出了什麼差池,他就唯他們是問。
「我不是三歲小娃。」她皺著眉,很不滿自己簡直就像是被當成個人質來看待。
「余將軍還額外交代,當他不在你身邊時,定要好生地看著你。」一點都不想蹚別人家務事這池渾水的他,照本宣科地再道出別人的交代。
他居然派人全面監視她?
她微慍地一掌搭上韃靼的肩,「好吧,那麼樂將軍也對你有交代。」
「什麼交代?」
「再跟在她的後頭,當心她會一掌劈了你,明白?」她扳扳兩掌,朝他笑得很善良。
「明白……」這對夫婦何不干脆給他一刀賞他個痛快算了?
打發了愁眉苦臉站在原地不敢再跟上來的韃靼後,再次走上臥龍街的君楠,只走過幾間鋪子,就又有人跟在她的後頭喊。
「樂將軍,你怎麼獨自一人出門──」
「什麼都不要說,謝謝。」她有些頭痛地揚起一手,並且加快了腳下的步伐,想避開這些可能也被余美人交代過的老鄰居。
「樂將軍──」在又有個人滿面擔心地叫住她時,她索性直接轉過頭一眼瞪掉他接下來想說的話。
一路接受整條臥龍街人們的目光洗禮,啥子閑逛的心情都沒了的君楠,好不容易才離開臥龍街來到城郊,這才擺月兌了那一道道關心她的目光。一陣冷風襲來,她不禁拉緊披在身上的外袍,繼續踩著緩慢的步伐來到以往她最愛來此沉思的湖畔。
冬日將至,往常垂湖的一條條綠柳,都結上一層白色的霜,走得有些累的她,來到一棵巨大柳樹下坐下歇腳兼避冷風,放眼看去,灰蒙蒙的天際將眼前在晴日時湛藍的湖水,也都染上了一層灰。
一早就赴營的余美人,昨兒個夜里,他是幾更才睡下的?他是什麼時候出門的?還有,他有睡飽嗎?
打從他們成親以來,她就一直孕吐不止,為了照料她,余美人一直待在新房里與她同睡,只是,她睡的是軟綿綿的大床,他睡的卻是一旁硬邦邦的長椅,每每夜里只要她一有不適,他就會驚醒並趕緊過來服侍她……
這樣的日子,已有多久了?他又有多久沒有好好睡上過一覺了?
雖然這陣子來她孕吐的情況是已改善了不少,但余美人卻常常滿面精神不濟,她一直都不曉得,他是用什麼心情來照顧她的,是因為責任,還是孩子,或是不舍?
將頭往後一靠,靠在柳樹上想了許久後,她忽然有些懷念,那個從小就與她打在一塊,就算後來各自拜入不同師門,仍是三不五時就特地去找上對方,驗收對方功夫精進了多少;還有在刻意進了不同的軍營後,常常用點芝麻小事當借口,來與她打打兼聚聚的余美人。
只是以往的那個余美人,不會為了她而皺眉,也不會在她因害喜而哭得難以自抑時,一臉不知所措地抱著她,並拿著他的衣袖替她拭淚,也不會任勞任怨地照顧著她,還在她不肯用膳時,委段一口口地喂她吃飯。
對于過往與現在,她不知她較為喜愛的是哪個,若是可以,她是很想挑現在的,但前提是,她不要他是因為孩子或責任那類的東西才這麼待她……好吧,她知道做人是不該這麼苛求,更不該得了便宜還賣乖,因為他所為她付出的,說真的,實在是不少。
「你這個貪心的女人……」她拾起一顆石子,邊扔向湖里邊對自己暗罵。
打從東翁派人自客棧捎來消息,隨即拋下軍務離營找人的余美人,在臥龍街的街坊們指點下,騎著馬一路找人找至城郊,大老遠瞧見那個蹲坐在湖邊吹著寒風的倩影後,他更是加快了坐騎的速度。
「樂君楠!」
她忍不住掩面長嘆,「別又來了……」思人人至,她不過是想一個人靜一會兒也不成嗎?
「大寒天的,你一個人跑來這做什麼?」將馬兒丟在一旁吃枯草後,余美人三步作兩步地沖至她的身旁。
「散步。」她抬首看向猶在喘著氣的他。
「同我回家。」他彎身想拉起她,但她卻不肯動。
「我只是有孕,不是被囚的要犯。」她固執地搖首,還不想那麼快就又回去那個充滿藥味的房里。
盯著脾氣又發作的她,余美人在平定了氣息之後,拿她沒轍地嘆了口氣,彎身將她挪了挪位置,坐至她的身旁將她擺在他的懷里,再拉起大氅將她給包緊。
「那我陪你。」
她微微側首,「你的營里沒公務要忙嗎?」
「就算有,現下也都沒了。」給她留在這一直挨冷那還得了?在她心情變好之前,他還是看著她比較妥當。
听著他語氣里的讓步,君楠側首想了想,打開外氅離開他溫暖的懷抱,與他面對面地坐著。
「坐好,不許動。」在他想把她拉回去時,她指著他的鼻尖下令。
不顧她的反對把外氅月兌下來披在她身上後,余美人這才照她的話靜坐在原地,任她直盯著他左看看右瞧瞧,還伸出手在他臉上揉來揉去,不時以指戳戳他的胸膛,再按按他臂上的肌肉。
「你……在做什麼?」完全想不通她想怎麼樣的余美人,在全身豆腐都快被她吃光時,忍不住舉手發問。
她很嚴肅地表示,「我突然發現我似乎不太認識你。」
「……所以?」
「不要動,也不要出聲,待我想清楚了我再告訴你。」雖然他的內在她只懂了一點,最少她可以在外在補強一點。
奉命照辦的余美人,只好僵著身子,一直不動也不出聲,任她看個痛快。只是在過了將近半個時辰,她卻依舊深深陷入沉思,什麼動作或表示也沒有時,他終于忍不住開口問。
「你有沒有用午膳?」她不會又忘了吧?
「別吵我。」
「今早的藥你喝了嗎?」她一定又是偷懶不肯喝。
「閉上嘴。」
所說的話都被她當成耳邊風,又不知她到底在想什麼,余美人才打算放棄想強押她回棧時,她突然開口。
「為何你叫美人?」這個問題她好像一直沒有問過,似乎也從沒人敢問過他。
很不想提及這事的他扁著嘴,一把將她給拉進懷里抱穩,將她蓋妥且渾身溫暖後,才不情不願地說出那件糗事。
「因當年我娘在懷我時,我那個不會相肚皮的親爹,誤以為懷的是個女娃,因此在我尚未出生前,他就替我取了名並將它排在祖譜上。」就連讓他翻案的機會也沒有。
「我爹也是這樣……」君楠的反應,並沒有像曾听過這事的人一樣哈哈大笑,她只是深有同感地朝他點點頭。
「你瞧夠了沒?」他伸手模模她有點涼的臉蛋,在她還是一直看著他時,他有些受不了地將她的頭壓靠向他的頸間。
窩在他的懷中,動也不想動的君楠,仍是一逕地在想著些什麼,他在她久無動靜之時,深深嘆了口氣。
「別再亂跑了,不然我真的會拿條鏈子栓在你身上……」
「我會砍了你。」她秀氣地打了個呵欠。
他微微輕笑,「你這只紙老虎才下不了手。」她同他一樣,光只會在嘴上說說而已。
「我累了,想睡……」被他體溫薰染出睡意的她,眼皮開始往下掉。
「睡吧。」他沒有反對,只是開始在想,待會該如何把睡著了的她給弄回家。
伸出一手環住他的胸膛,並找妥了睡姿後,就快睡著的她,細聲地在他懷里問。
「找若叫你美人,你會不會生我的氣?」通常叫過他這個名的人,下場都很難看,依她看,就算是她,應當也是叫不得。
「會。」他隨即目露凶光。
「若我喚你孩子的爹呢?」她換了個語氣,軟軟地問。
孩子的爹?
不知打哪兒生出的成就感,與就快溢出心口的滿足感,當下爭先恐後涌上余美人的心頭,令他整個人渾身感到飄飄然的不說,一顆心也在這句話里軟化為繞指柔。在照顧了她這麼久,什麼苦頭都吃過後,他從沒想過,要讓他這一個大男人深受感動且無怨無悔,對她來說,竟是這麼輕而易舉的一件事。
「你愛怎麼喚,那就怎麼喚……」他輕撫著她的睡顏,再心滿意足地將她摟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