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千年後
似要掩蓋整片天地的風雪,掩蓋不住此處本是座巍峨,此刻卻已成了斷壁頹垣、火光通紅的山莊,刺目的火光將遍地的白雪染上了層焰色,同時亦照亮了皇甫遲的身影。
「你想做什麼?」背上遭插了一柄短刀的婦人,在赫見自莊外走來的皇甫遲,筆直朝藏在角落里的軒轅岳走去時,掙扎地想要起身,可過重的傷勢卻讓她力不從心地趴在地上無法動彈。
皇甫遲並未理會她,他只是彎身輕柔地抱起仍在襁褓中,即使經歷了這麼大的變故,依舊安穩睡著的嬰孩。
「那孩子……」看著他那小心翼翼抱著軒轅岳的模樣,婦人眼底泛著淚,萬般不舍地道︰「那孩子,是忠良之後……」
「與我無關,也再與你們無關。」站在火星之中的皇甫遲,對于一地與軒轅岳有關的過往,既無動于衷,也不想施加援手。
騰起又墜落的焰火,在愈下愈大的雪勢里,一如那些躺在殘莊里的人般,逐漸無聲遠去,皇甫遲穩穩地抱妥懷中的孩子,一如先前所料的,他很快即發覺懷中的孩子不對勁之處。
屈指算算,這才出生不久的孩子,若是就這般放著不管不去為他改命,或是不改變扶養的方式,那麼他決計是無法活過一歲,曇花一現後即在這人間凋零,可一旦為他政變了命途後,那麼這孩子未來就將悖離原本的正道……
算了,管它什麼正不正道?眼下他只該去做久遠前即下定決心之事,至于那將會對他人帶來什麼後果,並不是他所該在乎之事。
「看什麼?」躲在身後探看的目光實在太過刺人,皇甫遲不耐地問向那個始終躲在暗處之鬼。
「老夫不過是想知道,我的子孫究竟是托給了誰。」軒轅衛作夢也沒想到,在等待了數千年後,救了軒轅岳之人,竟會是個來自于修羅道的修羅,而他更難以相信的是,這個榮任人間國師一職的男子,看樣子似乎是打算親自扶養軒轅岳。
皇甫遲連正眼也不看他一眼,「若沒別的事就給我滾回鬼界去。」若不是看在手中女圭女圭的份上,他老早就一掌滅了那個總是騷擾人間的鬼後的裙下之臣。
軒轅衛緊斂著眉心,「為何你要救他?」
「你我心知肚明不是嗎?」他淡淡輕哼,拉起了衣袍為懷中的孩子遮去落雪,頭也不回地走過軒轅衛的身旁。
阻不阻止皆不是,更想知道晴空當年所說之話是否能成真的軒轅衛,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自個兒期待已久的血脈,這般遭皇甫遲帶走,當遠處那道身影遭風雪卷去之時,他淡淡嘆了口氣。
察覺到身後偷潛進人間的鬼輩已返回鬼界,皇甫遲緩緩轉過頭來,半晌,他揚起一掌,將已遭祝融焚燒泰半的山莊震碎毀滅,再埋于強勁的風雪底下,而後,他低首看著懷里已與人間所有親人再無牽掛的軒轅岳。
懷抱中的小小嬰孩,模樣看起來,與他記憶中的子問有些相似。
自那一日與子問分別後,始終無人知曉,那座名喚盤絲的山莊究竟是上哪去了,為此,他尋找了數百年,可在人間逼尋不著,他界亦一無所獲,那座山莊就像是平空消失了般,使得他再也見不著推他落入今日之地的子問,亦沒有讓他有機會能夠再次站在子問的面前,讓他看著子問那雙像是鏡子般的眼眸,再次誠實的面對自己,並問上自己一聲,對于這一切,他究竟後不後悔?
對于他待人間的做法,子問從未過問,她就像是了卻了心上的一樁心事般,全然地相信著他,再全盤地放下。那一日分別時,當他看著她面上的笑,不知為何;他卻懷念起頭一回見著她時,她那曾經凝聚在眼眶中,不肯流下的淚。
歲月總是嘲弄地對著每個人笑,而後漫不經心地要弄著每個滄桑歷盡之人,待得他日,好不容易月兌離了歲月之掌後,從不吭聲,似是永遠都埋伏著的命運,卻又在他最不想要憶’起時又不講理地走了回來……對于這點,他想,在人間待了那麼多年之後,他已經很明白了。
對于這一切,他不知該有何想法,或許,就如古人說的,誰勝誰負、誰笑誰哭,光陰走過後,就沒人再記得了。又或許,當年在那個頭戴鳳冠的女子開口要求他成全她,並背對著他轉身而去時,他胸口里的這顆心,就再也感受不到痛楚了。
徘徊在雪勢中的風聲,听來,像是一聲又一聲的低嘆,不願懷中的孩子因此受凍,皇甫遲揚手以指劃開一條穿過重重結界的通道,舉步跨進去不久,當他一腳再次踩著綿綿的厚雪走出時,他位于皇城近處的別業府邸,已近在眼前。
但當前頭的那道小小身影映人他的眼簾之時,他又停住了腳步,靜看著站在他別業府邸的府門之外,一手撐著竹傘,懷里還抱著另一柄竹傘等著他歸來的燕吹笛……亦即他在來到人間那麼久後,頭一回真正動念,並且在事後不計代價將他收入門下的徒兒。
「師父,您終于回來了!」不肯听勸,執意要站在外頭挨冷等人的燕吹笛,在瞧見等待多日的師尊終于返回師門時,興奮地漾開了笑臉,而後一骨碌朝他跑去。
低首看著一路跑來,隨後在雪地里止不住步伐,直直撞上他膝蓋這才停下的四歲小孩,抬首傻愣愣地沖著他笑,心情因此而放松了些許的皇甫遲,在小蚌頭的他面前蹲子,以責備的目光盯審著他被凍紅的兩手與面頰。
「師父,這是……」燕吹笛納悶地看著他胸前多出來的東西。皇甫遲輕柔地掀開包裹著的布巾一角,露出一張猶在熟睡的小臉蛋。
「好漂亮的女圭女圭啊……」年幼無知、胸無城府、待愛幻想、還相當容易遭騙的燕某人,贊嘆地瞧著在他懷中睡得香甜的陌生客。
「為師打算收他為徒——」皇甫遲低聲向他解釋,可話才說了一半。隨即被他喜出望外的叫聲給蓋過去。
「那她就是我的小師妹羅?」燕吹笛張大了充滿期待的兩眼,此刻看上去,簡直就是閃閃發亮。
無意間造下大孽的皇甫遲,登時愣了一下。
「……」師……妹?
「師妹!」一直以來,總是孤零零一人身在師門,早就想有個伴的燕吹笛,面上鋪滿了純粹快樂的笑意,直挨衣女圭女圭的面前,朝那紅女敕女敕的睡臉親了又親,全然無視于皇甫遲那一臉在震驚過後,充滿不解與迷思的詭譎神色。
「……」他什麼都沒有說喔。
「師父,她叫什麼名字?」懷中的可人兒愈看愈可愛、愈瞧愈美麗,心花朵朵開的燕吹笛,好不高興地搖著他的手臂問。
「他叫軒轅岳。」力圖振作的皇甫遲清了清嗓,慎重地對他交代,「你是他的師兄,日後,你要好好的照顧他,知道嗎?」
耗費了數百年的光陰,才好不容易找齊了這絕無僅有的一龍一鳳,在他倆學藝大成之前,他倆可不能有半點不和或是給他找麻煩才行。
「知道!」燕吹笛應得又響亮又大聲,還整個人湊上前去,直想要將皇甫遲懷中的孩子抱過來,馬上就向他展示他的師兄之愛。
「抱妥點……抱好,可千萬別掉了。」皇甫遲有些不放心地看著眼前大女圭女圭抱小女圭女圭的景況。
「不會不會……」燕吹笛伸長了兩臂,珍惜謹慎地哄抱著懷中已被他給親醒,正張大了一雙水靈靈大眼的粉女敕女圭女圭「師妹,你說是不是?」
兩張小小的開懷笑顏,下一刻浮現在皇甫遲的眼前,看著他倆雖是頭一回見面,卻一團和樂親愛的模樣,本對此舉還有些疑慮的皇甫遲雖是稍稍地放下了心,可某種不安,也俏悄地盤據在他的心坎上。因為,他的這個大徒兒燕吹笛,雖是聰穎機靈,習法學武的天資樣樣高人數十等,身懷的命格更是人間難以再覓的麗澤之相,可他的性子,卻總在某些很詭異的地方,老是有那麼點……月兌線。
據他這個以往一旦月兌線起來,就很容易沉迷其中,且無論說啥都听不進耳,甚至可說是已達毀滅境界的個性來看若是事前不對他說清楚的話,只怕日後……嘖,為免將來會發生什麼慘絕人寰的憾事,還是解釋明白點較為妥當。
「那個,燕兒,其實他並不是女——」力挽狂瀾的澄清之聲,還沒來得及說完,即被身後遠處來者為數眾多的腳步聲給硬生生打斷。
「師父?」當蹲在他身旁的皇甫遲面無表情地霍然站起,燕吹笛眨眨眼,不懂地看著他伸手去拿腰間佩劍的動作。
皇甫遲瞬也不瞬地直視著遠方,輕推著他的肩頭催促,「帶著他進門里去。」
「是。」他愣愣地點著頭,用力抱緊了懷中的女圭女圭後,小跑步地想往大門跑去,可就在這時,一道振奮的大喊聲,當下自他的頭上落下來.
「就是你了!」,
「什麼?」不明所以的燕吹笛抬首一看,就見一只銳利尖長的五爪已當面朝他罩下。
來不及反應的燕吹笛還愣站在原地時,陰森的寒光已快速來到造次的五指之旁,又快又狠地一劍削去了它,不讓它有機會踫觸到燕吹笛分毫。
「把你的髒手給我拿遠點。」劍藝一等一的皇甫遲,在將話說完之前還順手一劍削去了來者的頭。
匆促在雪地上印下的小小腳印,並沒有停下來探看皇甫遲總是下手從不留情的模樣,只是在跑了一陣後,在又被幾個長相生得奇形怪狀,看來一點也不像人間中人的不速之客給堵住了前路後,燕吹笛不得不停下腳步,兩手沒法空出來施法御敵的他,只能死命緊緊抱住懷中受驚大哭的軒轅岳。
「你……你們想做什麼?」
「把手上的孩子交給我。」涎著一條血紅長舌的來者,目不轉楮地盯著軒轅岳。
「不、不行!」燕吹笛慌張地搖著頭,急急忙忙地轉過身,邊跑邊哇哇大叫︰「師父!」他孤單了那麼久,這才盼到不愛收徒弟的師父總算收了個師妹給他,為什麼大家都要跟他搶?
「燕兒,站住別動!」
遭十數名來者團團圍住的皇甫遲,驚見他的危境之後,大聲喝令一聲,在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乖乖听話的燕吹笛的腳步當不說停就停時,打橫直直擊過去的七星大法,已險險掃過燕吹笛的衣角,一鼓作氣撂倒了所有想要靠近他的各界眾主,緊急地留下兩條珍貴小命。
不問原由也不問來者是哪一界的眾生。勢不留情的金剛印,在一解除遠處的危機後,即一掌又一掌的印在圍繞在皇蒔遲四周的眾生身上,那充滿暴戾、善惡分明不留半分灰色地帶的狠勁,在小小的燕吹笛眼中,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
而心中壓根就沒有考慮過那麼多的皇甫遲,在下一刻一解決听有的麻煩,正打算返回府邸重新再制過更堅固的結界時,冷不防的,突有一只手緊捉住他的腳扯住了他的腳步。
「慢著……」月復間開了個大窟窿的鬼輩,斷斷續績地喘著氣,不死心地想在死前求個明白,「告訴我,他倆之中……究競何者是人間聖徒?」
不為所動的皇甫遲一腳踹開他,任由他在雪中自生自滅,但在這時,一個念頭突地掠過了他的腦海,他定定地看向正胡他走來的兩個徒兒。
他倆才聚在一塊的頭一日,即招引來了為數眾多的各界眾生,膽敢突破他所設下的結界,不遺余力也要見上他倆一面,看樣子,在他倆平安地長大有能力保護自己之前,他是有必要采取一些防範手段才是。
「來,站好。」伸手拉來躲過一劫的燕吹笛後,皇甫遲蹲在他的面前,兩掌分別置于他與軒轅岳的眉心之間,合上眼喃喃念咒。
「師父,您對我們施了什麼咒?」不明白他對他們做了什麼,燕吹笛好奇地看著他那嚴肅的神色。
「只是個平安咒罷了。」
「嗅……」燕吹笛先是乖順地點了點頭,而後又一臉疑惑她再問︰「師父,什麼是人間聖徒?」他剛剛好像是听見這個稱呼沒錯。
皇甫遲不慌不忙地一手按著他的肩頭交代,「你听好,把今日所見所聞的一切都給忘了,這世上也無什麼人間聖徒,記清楚了嗎?」
「清楚。」向來即奉皇甫遲的話為金科玉律的他,雖是不解,但還是相信地照辦。
「好了,你倆別在外頭挨凍,快進里頭去暖暖身子。」皇甫遲拍去了他滿頭的雪花,順手替他懷中的軒轅岳蓋妥包裹的布巾後,站起身輕推著他倆進屋。
看著燕吹笛小心地抱著軒轅岳走進府邸里,皇甫遲心緒復雜地看著雪上殘留的淺淺足印,直覺得那道印子,在他的心版上踏來,一步步遠比他當初所想像的還要來得沉重。
當年的子問,將全盤希望與責任寄予在他身上,那麼他,在日後,是不是也可以把他的希望寄托在這兩個小小的孩子身上?雖然每每總在希望消失之後,他才晚一步地明白,沒希望,總比有希望來得好,至少不會那麼痛苦。可即使是如此,他還是想再賭一次。
在紛落不停的雪花間,他仿佛又再看見了子問站在他的面前,微笑地對他低語。
你的愛,是一種、永恆……
下意識地,皇甫遲再次舉目遙看向就近在這座別業不遠處的皇城,直望向那聳立著飛檐翹角的未央宮,他還記得,在、子問之後,也曾經有個女人這麼對他說過,只是……
很久很久以前,那一夜,大雪紛落勢如暴雨,懷抱著一點點的期待,他獨自孤站在皇城下,等了又等,等了再等……直至天明,直至另一個雪日與雪夜又再來臨……
可她,卻沒有來。
一全書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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