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第二章

下車後,一股熱氣迎面撲來,有片刻,她很想轉身回到車上繼續吹冷氣,可車子已很不客氣地開走了,並免費奉送帶著車廢氣的熱風。

郁蘭瞇眼望著天空,也不知是不是溫室效應之故,總覺得台灣的夏天愈來愈熱,尤其此刻站在正中午的日頭下,覺得柏油路似乎也散發著熱氣,景物變得似浸在水中一般,微微扭曲。她忙問進旁邊的7-ELEVEN,啃了幾個涼涼的御飯團和冰女乃茶消消暑氣。離去前,還買了數包餅干和一瓶冰紅茶。

這是很久前就養成的習慣,每次到外公家,她都會私下準備一些干糧,因為她始終沒吃慣二姨煮的菜,為了避免空肚子,所以才自力救濟。

戴上帽子,將薄長袖衣穿上,打開洋傘,確定防曬措施妥當後,才朝外公家走去。

她一邊走著、一邊用冰紅茶瓶觸踫臉頰,汲取那漸漸消褪的涼意。望著有些陌生的景色,小時候這邊還有一大片農田,近年全被水泥樓房給取代,才半年沒回來,又多開了好幾家7-ELEVEN以及一些人文咖啡館。

往咖啡館瞥了一眼,客人挺多的。她不禁想,以前的人沒這些都是怎麼找樂趣的?

待冰紅茶差不多要變成溫紅茶之際,總算走到了外公家。

「阿蘭,你怎麼突然跑回來?」郁蘭的二姨劉倩玉面露驚訝地從內室走出來。

「剛好放暑假咩,就回來看看大家。」

「只有你一個人喔?你爸爸媽媽咧?」

「爸爸跟媽媽跑去歐洲玩,剩我一個人在家,所以干脆跑回來這邊玩。」她比二姨高出一個頭,手可以輕輕松松地攬著二姨的肩。

「去歐洲?那麼好,你怎麼沒跟去?」

「那是他們的二度蜜月,我去干麼?我已經當他們的電燈泡夠久了,總得要稍微休息一下。」

「吃過飯了沒?廚房里還有一些菜,我去幫你熱一下,馬上就可以吃了。」

她聞言不由得瑟縮了下,趕緊說道﹕「阿姨不用麻煩了,我在火車上已經吃過了,現在肚子很飽啦!」四處張望一下。「姨丈、大表哥咧?」表姊去年才出嫁,小表哥則在東部念大學,難得回家一趟。二姨比她母親還早嫁人,所以也比較早生孩子。

「帶你阿公去醫院,要晚一點才回來。」

「阿公怎麼了?」郁蘭將背上的行李卸下。

二姨重重嘆口氣,滿臉無奈地說道﹕「你阿公現在就像個小孩子,得時時刻刻看著他。今天吃完午飯後,我才一個不留神,就不見他人影,急得我們所有人到處找,結果發現他倒在老屋的房間里。」

她倒抽口冷氣。「那阿公他……」

「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爬到椅子上,結果不小心摔到地上……」

郁蘭急道﹕「人有沒有怎樣?」

二姨搖搖頭。「破了幾處皮和扭到腳,外傷並不嚴重,只是,整個人好象被嚇到,睜大眼楮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的,嚇死我們了,你姨丈擔心他撞到頭腦震蕩,所以趕緊帶他去醫院做檢查。」

原來如此,郁蘭緊皺眉頭。「老人家最不禁摔,真得要好好檢查一下。」

「對呀!我們也是這麼想的。」看到她滿臉擔懮的樣子,她阿姨反過來安慰道。「安啦!你阿公雖然腦筋有些不清楚,可身子骨還不錯,我們平常也都有幫他補鈣質、膠質之類的,不容易摔傷啦!」

隨著阿姨來到已換新廚具的廚房,她站在後門凝望那棟老屋子。

「姨,那老屋子真的要拆呀?」

「對呀!不拆不行了,上次九二一大地震時,已經有些搖動,而且因為很久沒進去住,也沒打掃的關系,都有白蟻在蛀了。一進屋就可以听到那ㄍㄧㄍㄧㄍㄨㄞㄍㄨㄞ的聲音,現在呀,真的很怕來個台風或地震,房子就會倒下來,何況──」二姨頓了一下,輕輕嘆息。「你阿公動不動就往那跑,有時真怕屋子垮下來會壓到他,所以干脆拆掉蓋新的。」

這樣好嗎?外公喜歡往那跑,不就是因為他對那幢屋子比較有感情、有記憶,如今拆了,老人家受得了嗎?

突地,她想起來此刻不正是打探的好時機嗎?現在只有她和二姨在,不趁此時間關于外婆的事還待何時?

「阿姨……」

「嗯?」

「那個──」話一到嘴邊,不禁有點遲疑,很害怕問了之後,二姨會跟母親一樣,心情變得很不好。

「怎樣?」她二姨打開冰箱,拿出果汁。「對了!你大學考上了沒?」

「不知道,還沒放榜。」

「第一志願是哪里?」

「是A大國貿系。」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念什麼,分數就差不多落點在那一個學校和科系,看起來不會太差,加上她對國貿又不排斥,于是就把它選為第一志願嘍!

「讀國貿喔,听起來不錯,那你媽的意見呢?」

「就隨我呀!」她遲疑了一下。「其實媽滿希望我去念會計系的。」

二姨將果汁遞給她,面露驚訝。「你媽這樣想喔,為什麼?」

唔!這說來話長,依二姨的性子,看來會有段時間沒機會開口發問了。

「因為媽媽覺得……」

仰頭看著天花板,地上還躺著一張半倒的椅子,郁蘭彎身將它扶正。

自從十歲那年發現了天花板上的秘密之後,這是她第二次有機會站在下面。

餅去八年,每回來到外公家,總是吃頓飯就走,隨著長大,課業繁重,便漸漸淡忘此事,也失了探秘的旺盛好奇心,直到此刻──

姨丈打了電話回來,說外公要住院,阿姨帶了換洗衣物後,便匆匆趕到醫院去,此刻就只剩她一人顧著屋子。

她本想跟去醫院探望外公,但阿姨要她留下,因為可能會有建築包工來探勘老房子。

她站上椅子,再爬到櫃子上,身子才半直著,頭便可以踫到天花板了。她伸手輕輕推了推那板子,初時動也不動,便多使了分力,結果一陣塵埃立刻兜下,她嗆咳了幾下,連忙閉氣,再使勁,板子就這樣被推開,露出那洞口,一股熱風也撲了過來。

成了!

她手伸進去模索片刻,便將那折疊的木梯給拉了下來,無法控制地咧嘴傻笑。心跳得飛快,她甚至可以感覺到血液在血管里興奮地流動著。

深吸口氣,這才慢慢地攀爬上去,上面很暗,也很有……味道,顯然,外公已經許久沒上來這里。郁蘭掏出預藏在口袋中的手電筒,驅走了黑暗。

這空間比想象中的小,只跟下面的房間一樣大,明顯看得出這里是特別闢出來的,並與其它的房間隔離,高度僅容半身,整個人得跪爬進去。

熱……

沒一會兒她便滿頭大汗,此刻外面日頭正大,這里毫不透風,又被曬得暖烘烘,令人如置身在烤箱中。

打量四周,這里只放了一個咖啡色的皮箱,以及一只眼熟的小鐵盒。

她朝皮箱和鐵盒爬過去,心頭怦怦直跳,里面就是外公的秘密了……她伸出去的手竟有些顫抖。

皮箱上有鎖把關著,那鎖很有意思,鎖身上有幾個輪圈,模樣近似號碼鎖,但上面不是阿拉伯數字,而是一些奇怪的符號,她懶得研究,直接轉動那把鎖,但怎麼轉也轉不動,可能生銹卡住了,而在拉扯中,附在皮箱上的連結鎖環卻被扯下來,她頓時傻眼。

不──會──吧!她是來探險的,不是來搞破壞。

愣了半晌,最後決定放棄自責,反正做都做了,覆水難收。

她把拉壞的鎖扣放進牛仔褲口袋中,然後將皮箱慢慢打開,陳年的樟腦丸味立刻襲來,她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上面的空氣受到震動,變得混濁起來。

她搗住口鼻,趕緊翻看箱中的東西,里面全都是衣物,很明顯都是女人的,她拿起一件以白色為底,印著青綠色碎花的洋裝,質地和保存狀況極佳,她輕輕撫著,如果她沒猜錯的話,這衣服應當是她外婆的。

在好奇的驅使下,她拿著那件衣服爬下閣樓,將身上的T恤和牛仔褲褪去,換上了那件碎花洋裝。穿好後,發現除了上半身有點緊外,還算合身,棉布材質貼在肌膚的感覺很舒服。

她就著衣櫃的大鏡子照了照,索性將綁著馬尾的頭發改編成兩條辮子,這下,她真像極了民國四○年代的人。

由于她的衣褲多已被汗水浸濕,因此索性穿著這一身爬回小綁樓,繼續翻找著皮箱,除了衣服之外,便是梳子、發夾的,好一會兒之後,她才在箱子的夾袋中模出一個裝有早期紙鈔的小袋子,數了一下,約一千多元,以前的幣值較大,應該等于現在新台幣幾萬元吧。

再翻了翻,仍無其它特殊之物,她有些失望地闔上皮箱,然後目光落在那個鐵盒子──

想起夢中的情景,也許這就是她要的……

小鐵盒頗有份量,沉甸甸的,帶著如朝聖般的心情,謹慎地開啟。鐵盒有些生銹,她費了些力才把它打開,里面的東西卻因力道過大而撒落出來。

她一一將之拾起,透過手電筒的光線細細看著,是一些泛黃的文件,大都是寫有她外公名字劉邦興的證書,有國小、國中畢業證書,還有……結婚證書!

她吞了口口水,這張證書曾被人撕成兩半,但又被黏好,只是泛黃的紙張和膠帶仍掩不住那裂痕。

她再往下翻,抽出一只牛皮信封,打開封口,無數張的碎片散落在她的手上、大腿上……

是──照片?!

她捧起那堆被撕得難以辨識的碎屑,一股陌生的力量幾乎穿透了她。

這是在什麼樣的情感下撕了這些照片?而又是在什麼樣的情感下保留了這些照片的碎屑?

她翻了翻,試圖拼出個大概,她沒什麼特殊喜好,就是愛拼圖,只是這里光線不夠,照片又都是黑白的,增加了困難度。

當她好不容易將一張臉拼出來時,屋子前頭突然傳來了電鈴聲。

她猛地一驚,手一揮,將原先拼好的成果弄散。

懊死!她毫不淑女地咒罵出聲,一邊瞪著那堆白費的心血,一邊急急站了起來,孰料,立刻發出好大的踫撞聲。

「好痛!」她蹲子搗著頭,淚水不由自主地迸出,嗚~~痛死人了!她一時忘了這里空間高度不夠,就這樣硬生生地撞上了木頭做成的屋梁。

而電鈴像催魂般該死地響個不停,讓她的頭更痛了。

一邊揉著頭、一邊慢慢爬下樓梯,顧不得先收起來,即匆忙跑向前頭的屋子。

丙然是來看屋子的包商,她照著阿姨的囑咐,跟包商說今日不方便,請包商擇期再來。等送走客人,回到「密室」時,她仍舊感到暈眩。

懊不會這一下撞出了腦震蕩吧?!她苦笑。

將那些碎片細細收起,現在她無力拼湊,而且,不知怎地,那股混合著木頭因熱散發出的氣味以及霉味,令她益發受不住,無法再待下去,她迅速做出決定,索性把這些東西搬下去,待她仔細看過後再拿回來放,橫豎外公短期內是不可能發現東西不見的。

蚌性急切的她,決定好後便立刻動手去做。她把所有的東西放回原位,另一手則提起那只大皮箱──喝!還不輕呢。

當她正要拿著它們爬向洞口時,一陣暈眩突然襲來,下一秒──

叩咚一聲,她整個人帶著皮箱昏倒在閣樓里。

刷──啪刷──

這是──海浪的聲音?!

轉過身,毫不遲疑地便向海的方向奔過去,看著那沙灘與海水,她相信自己已來過此處千百回了。

她沿著沙灘邊跑邊尋找著,她在尋找什麼?風在耳邊呼呼叫囂著,但她沒有停下腳步,不停地跑,直到她發現自己置身在海中。

而她要找的人,就站在她面前──同樣地站在海中。

她朝那背對著她的女子叫道﹕「喂!你──」話出口才覺得不禮貌,她應當稱呼女子「外婆」才是。

可當那女子轉過身面對她時,郁蘭驚訝地張大嘴巴,因為那臉是她的,她有若在照鏡子看著自己一般。

綁著兩條辮子,穿著碎花布連身洋裝的她……

她忍不住驚呼。「你怎麼會長得跟我一模一樣?」

那個女子沒有說話,驀地──海突然裂了口,那女子掉進海中,見狀,她想也不想地立刻伸手要救她,可人沒救到,她自己也被那漩渦卷了進去,暈眩、想吐的感覺狂涌而上──

只能眼睜睜瞪著那即將讓她滅頂的白色浪潮。

救命!她無聲地吶喊……

誰來救她?!

鮑元一九五七年

「塔台,R1已順利升空。」關旭村打開通話器說道。

「收到,一路平安。」

「謝謝。」他換頻道,與飛在他左側的R2通話。「澤夫,今天天氣不錯,應該可以拍到不少照片。」

「大白天的,你還照不清楚不笑死人了!」鐘澤夫微微動了身子,對身上這笨重的飛行衣,還是不習慣。

「喂!我們飛到台灣第一高峰玉山再繞一圈回來,你看如何?」

澤夫牽動嘴角,如鷹隼般的黑眸,露出精光。「你在下戰帖嗎?」

「可以算吧!那就來嘍──等等!那是什麼?」關旭村瞪著右前方的天空說道。

「緩速!」鐘澤夫緊皺眉頭,瞪著前方的雲層變化。

「那雲是怎麼回事?怎麼會轉動得那麼快?」關旭村無法掩飾驚異地說道。擁有豐富飛行經驗的他,從未見過此種現象。「那是龍卷風嗎?!」

太奇妙了,在天空的中心似乎出現了個磁鐵,正快速地將周遭的雲給吸進去,還不停地產生閃電。

「快掉頭,拉高機身!」耳邊傳來澤夫的急速命令。

「我來拍張照片。」

「不行!會有危險,快掉頭離開這里!」

「好吧!」兩人有默契地掉轉機頭,各朝一邊回轉並加速飛離,不過,雖掉頭了,旭村仍不停地回頭看。

「塔台,這里是R2,我們遇到狀況,天氣產生劇變,請求中止任務返回基地。」他听到澤夫向基地報告。

「請求照準,R1、R2立刻返航。」

「澤夫,你說那是什麼狀況?」旭村問道。

「可能就像你說的,是龍卷風吧。」鐘澤夫陰郁地說道。那是怎麼一回事?怎麼會在此時此地出現?他太清楚那是什麼狀況了,那雲層異象在在顯示了……他不禁握緊拳頭。

懊死!他得立刻查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枝仔冰,好吃的枝仔冰……小姐,要不要買一枝?」

賣枝仔冰的阿伯叫住前頭剛走過,手里抱著書、拿著一支小洋傘,穿著碎花洋裝的女子。當那女子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對他時,阿伯不禁張開嘴巴。

「哎唷!阿香是你喔!變得這麼漂亮,害我都認不出來。」

陳沁香露出微笑。「阿伯,好久不見了。」

「真是女大十八變,之前你穿著制服,看起來還像個小女生,現在好好打扮起來,真像個女人了。」

陳沁香秀氣的面容露出一抹紅暈。「哪有?阿伯,你別取笑我了。」

「怎樣?這次大學聯考考得怎麼樣?有沒有上?」

提到這,姑娘臉上笑容便沒那麼燦爛了。「阿伯,我高中畢業是前年的事,現在我都出來工作了。」

「在哪里?」

在她回答前,頭上傳來了飛機呼嘯的聲音,抬頭正好看到兩架飛機如大鵬鳥一般低空飛過,看到那眼熟的機身及編號,臉上的微笑漾得更深了。

「他」回來了。

「夭壽!真受不了這飛機在這飛來飛去,唉!每一次我都覺得耳朵快被弄聾了!」賣枝仔冰的阿伯氣呼呼地說道。

「沒辦法呀!機場就在前面,飛機飛來飛去是很正常的。阿伯,您就忍耐一點。」看見老人臉上听到機場就皺眉不以為然的模樣,她立刻決定別告訴人家,她就在機場基地里面工作。

「已經很忍耐了啦!也不知道共產黨什麼時候會打來?我們說要打回去,都快十年了,卻一點動作都沒有。」

「再等等啦!時機成熟就可以打回去……」這時天色突然暗下來,路上行人不約而同抬起頭,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烏雲密布,閃電僻啪作響。

沒一會兒天空就落下雨,而那些雨點像石頭一般,打到人身上會痛。

「要死啦!怎麼天說變就變。」賣冰阿伯立刻將防水布蓋上,快步將攤子往旁邊的屋舍推去,想借著屋檐擋住突來的大雨。

這雨來得太突然,沁香忙不迭躲進另一間屋檐下,皺眉看著那黑得有些嚇人的天空。

敝了!怎麼地上會彈起白色顆粒狀的東西?而且還響起玻璃打碎的聲音……

其中一顆還彈到她身上……會疼!而且還有些冰冷,沒一會兒便在她手心化成水,這是……冰嗎?

這是怎麼回事?雲層低得嚇人,看起來天好象要塌下來似的。

她看到不少人露出懼色,因為全都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異象,大家立刻將門窗緊閉,似乎害怕會發生什麼不幸的事。

她捂住胸口,屏氣凝神地望著這一切,其實她也很害怕,可也好奇地想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可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十分鐘後,烏黑的雲層已散開,再一次露出晴朗的藍空。

「夭壽!夭壽!這是什麼雨啦?怎麼會這樣?」賣枝仔冰的阿伯,雙手合掌不停碎碎念著。

沁香則恍若未聞,她被一種奇異的感覺攫住,動也不動地望著天空,然後她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糟了!她偷藏起來的東西會不會被這雨給弄壞了?

她立刻扭頭朝來時路跑回去。一邊跑、一邊默默祈禱,希望東西沒被毀了。

什麼東西那麼吵?

「快!把那東西扶正!另一個過來幫我,唉!這下的是什麼雨?像刮台風一樣,木材全被吹倒了……」

突如其來的吆喝及說話聲,令郁蘭從沉沉的黑暗中慢慢清醒過來。

她撫著仍暈眩不已的腦袋,慢慢坐起來,人猶沒回過神,眼楮眨了好幾下,才看清楚四周。

她在哪?她努力思索著。

當那個大皮箱映入眼界時,所有的記憶頓時歸位。

啊!想起來了,她人原本是在外公房間的小綁樓密室中,然後,在她正準備要離開時,就……

接下來的記憶一片空白。

她的頭猛然抽痛了一下,疼!伸手去撫模痛處,模到了腫塊,看來那一撞真的不輕,否則她不會失去意識。

她突然睜大眼楮,等等!外面哪里來的聲音?

莫非阿姨他們在她昏迷不醒時回來了?哎呀!這下可糟了!

抓起皮箱就往出口爬去,只是……樓梯怎麼突然變了個樣子,跟她早先爬上來的那個會伸縮的完全不一樣,取而代之的是個簡陋的木制爬梯,她得小心翼翼撐著,一邊提著皮箱費力地下來。一踏到地面,她立刻傻眼。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房間怎麼變了個樣?!床、櫃子統統不見,不,連牆都成了紅磚牆,而原本鋪有磨石子的地板,如今全成了泥土地?!

有可能嗎?

在她昏睡之際,阿姨帶工人進來搬走所有物品,並動作迅速地把房子給拆了?可這動作也未免太快了吧?

還是她昏迷太久了?久到不知今夕是何夕?

快步走出屋外,和正進屋的人迎面撞上,雙方各自被撞退了一步。

「哎唷!」

「啊呀!」

雙雙發出慘叫。

待站定後,她才看清與她相撞的是個年輕小伙子,比她大不了幾歲。

「對不起。」她習慣性地先道歉,可對方卻沒有相對等的響應,反而睜大眼楮瞪著她。「你……你是誰?怎麼會在這里?」

「我是──」郁蘭皺一下眉,該怎麼跟個陌生人解釋自己的身分?不對呀!他怎麼會這樣問?這種問法好象他才是這里的主人似的。

她凝眼望他,嗯……這人看起來是有點眼熟,莫非他也是親戚?只是她沒什麼印象就是。「我阿姨是劉倩玉,你認識她嗎?」

「劉倩玉……」男子皺眉苦思。

唔,他到底認不認識阿姨?看他想了老半天,她索性拍拍他的肩膀。「沒關系,我去找她來,你看了就知道。」可當她越過那男子走出屋外時,卻再次被眼前的景象驚嚇得呆若木雞。

眼前怎麼會是一大片農地?阿姨的房子呢?怎麼不見了?她趕緊跑向前去,轉身,是老屋子沒錯呀,只是──還沒蓋好,正在施工中。

她用力眨了好幾次眼,再轉過頭──沒變,一切和她一分鐘前看到的一樣,她不是眼花。

「小姐,你怎麼了?」男子見她臉色極差,像見到鬼似的,皺眉問道。

她愣愣轉向他,三秒後,她像火箭般地沖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問﹕「告訴我,這里是中X,XX路二十一號嗎?」

「這里還沒有門牌號碼啦!」那男子緊皺眉頭。「小姐,你可不可以先放開我,男女授受不親,這樣拉拉扯扯很難看。」

她沒松開對他的箝制,因為她完全被前面那句話給震撼到。「沒……沒門牌號碼?」天!她頭又開始抽疼了起來,怎麼會?她忍住痛問道﹕「那這里是劉倩玉的家嗎?」

那男子看了看她。「這里是姓劉,但沒有一個叫劉倩玉的。」

她張開嘴,松開他,再倒退一大步,這回她細細凝望那男子,那臉型、眉宇和眼神在在都像極了……

她吞口口水後,才問道﹕「那──這里有人叫──劉、邦、興嗎?」拜托!希望他真的只是某個沒見過面的表親什麼的……

這下,輪到那男子面露驚詫。「我就是劉邦興,你是哪位?我們認識嗎?」

Oh!MyGod!現在是什麼情況?她的身體不自覺打顫,怔愣地望著他,一些可能性和假設瞬間閃過她腦海。

「你……你……能……告訴……我……現在是……民國……幾年?」

那男子打量她半晌,最後才開了口。「現在是民國四十六年。」

轟!腦子頓時一片空白,她呆立片刻,然後不發一語,轉身慢慢地走向屋內。在越過他時,他叫住她。「喂!小姐,你還沒說你是誰?」

她沒有停下腳步,只是往前走去,爬上那木梯回到閣樓,再把手上的行李箱推回原位,然後躺在旁邊,眼楮閉上,告訴自己,再睡一覺,下回睜開眼楮時,就會發現自己已從這莫名其妙的夢中清醒了。

可是,她左翻右滾的,就是睡不著,甚至嘗試再用頭去撞木柱,看能不能昏過去。「嗚~~痛!」這疼是那麼真實,眼淚立刻迸出眼角。

即使是作夢也會感到痛,所以她不死心,就在她第三次嘗試將自己撞昏過去時,一顆頭顱從閣樓入口冒出。

「小姐!我真的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跟我家有什麼深仇大恨,雖然這屋子是新蓋的,但也經不起你這樣撞,你想死的話,可不可以去別的地方呀?」劉邦興生氣地說道,看她的目光更是像在看瘋子一般。

她看著他,「外公」二字像石塊般堵在喉嚨出不來,若她叫了,祇怕會真的被當成瘋子。

這個年代,有誰會相信穿越時光這種事?

「似曾相識」、「回到未來」等片子在這個時代根本還沒有上映。

她默默地提起行李再度爬下去,心中則不斷地翻攪著如巨石般大的謎團,她為什麼會突然回到過去?沒理由呀……

她瞪著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及皮箱,莫非那個皮箱有什麼玄妙之處?所以才會被外公封在那個地方,不讓人探知,但偏偏被好奇的她給觸動了機關?

驀地想起被她拔開的怪鎖……

頓時三條黑線從她額上滑下,此刻那鎖根本就不在她身上,她把它放進換下的牛仔褲口袋中。但她仍不死心地再看一眼行李箱做確認──沒錯!那鎖的確不在!

這下──她真的回不去了!

劉邦興有些驚訝地看著眼前的女孩,他從未見過哪個人臉上的表情可以如此變化多端,臉色忽青忽黑的,是不是生病了?而且生的是……瘋病!

再度開口時,他的聲音變和緩了。「小姐,你在這里等著,我去找警察來幫你,他們一定可以幫上你的忙!」

警察?!「不行!不行!你不能趕我走,你趕我走,我就真的回不去未來了!我知道這種事情很難讓人相信,可是我真的不是你這個時代的人,我是你的外孫女,我母親叫劉倩如,我阿姨叫劉倩玉,她們都是你的女兒!」再顧不了那麼多,月兌口就說了出來,現在就是不能讓人帶她離開「事發現場」。

劉邦興皺緊眉頭。「你到底在說什麼?我一個字都听不懂!」

她急切地拉住他。「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這邊?我現在很想回到未來,但一點頭緒都沒有,所以我想待在原處是最好的辦法,不亂跑,說不定……說不定,會再發生那件莫名其妙的事,就把我送回去了……」

劉邦興像怕被她傳染到瘋病似的用力甩開她的手,臉上的怒容更熾了。「你瘋啦?在胡言亂語什麼?」

「我沒有胡言亂語!」她已經急得快哭出來。「你听我說嘛──」

「你住口!我現在立刻報警,叫他們把你帶走!」他扭頭就往外走。

「阿公!不行啦!你不可以叫警察!怎麼會這樣?我……我只是想弄懂陳沁香的事,怎麼知道會這樣?」她急得語無倫次了。

一听到那個名字,劉邦興臉上的表情變了,怒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他重新打量這女孩,唔……看起來跟陳沁香有點像。

「陳沁香是你的誰?」

她猛地抬頭。「你認識她?呃……我在說什麼?你當然認識她,她是你老婆嘛!」

老婆?這字眼令他睜大眼楮。「你說什麼?陳沁香是我的老婆?你……你是從哪听來的?」又驚又喜地抓住她的雙臂。「是不是沁香說了什麼?她願意嫁給我了?」

他的激動讓她反應不過來,眨了眨眼,就在她想開口解釋前,一道甜美悅耳的聲音突然插入他們之間。

「別听她胡說,她什麼都不知道!」

兩人不約而同轉向突然出現的人,劉邦興一見到那名剛走進來的女子,臉立刻紅了,意識到自己的手仍在那陌生女子身上,立刻像被燙著般彈開。

郁蘭則帶著驚異和那剛進門的女子相互注視,看著、看著,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上。

好秀麗的女子呀!兩道彎眉如墨月,睫毛長又密,一雙明眸澄澈晶亮,挺直的鼻梁,端美的五官,婀娜苗條的身材,渾身散發溫婉的氣質,教人看得目不轉楮。

「你……長得好美喔!」一時忘了處境,郁蘭情不自禁地月兌口而出。

那女子只是挑起秀麗的眉毛,用莫測難懂的眼神瞥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手上提的行李箱一會兒,然後慢慢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臂,面帶微笑地轉過臉對劉邦興說道﹕「真不好意思,我這個堂妹給你添麻煩了。」

「堂妹?!」兩人同時發出驚呼,而最大聲的正是那個「堂妹」。

劉邦興困惑地來回望著這兩名女子。「她──是你『堂妹』?」語氣充滿狐疑。

「是呀!她叫陳玉蘭,是我小叔的女兒……」

「咦?你怎麼知道我叫郁蘭?」她驚呼出聲,雖然姓不同。

不過,那女子沒理會她,仍繼續說道﹕「只是腦子有點怪怪的……」

「怪?我哪──」郁蘭正想發出不平之嗚,卻感覺到手臂被人扯了一下,于是立刻閉上嘴巴。

那女子依舊以輕柔的聲音說道﹕「原本說好今天要來我家玩,結果等半天都沒等到她,沒想到她竟然跑到這來。」說到這,幽幽的嘆息逸出唇邊。「唉!罷才那雨真夠恐怖的,也難怪會把她嚇到了。」

劉邦興點點頭,臉色也轉為和悅。「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她大概真的被嚇到,所以才會胡言亂語。」

「是呀!她就是這麼不經嚇。」那女子含笑說道。

被當成空氣了在一旁的郁蘭實在很想為自己辯解!可心里也明白,多言只是白費唇舌,如果真被人當瘋女看待,也不知會不會被關十八年,這樣一來,她就真的沒希望回去自己的時空了。

「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那我先帶她回去了。」那女子向劉邦興鞠個躬後,也沒問她一聲,便拉著她離去。

走到屋外沒幾步,劉邦興追了過來。

「等等!」

「還有什麼事嗎?」那美麗女子優雅地轉過身。

劉邦興模模鼻子,抓抓頭,」臉局促不安的模樣。「那個……後天晚上……廟口要放電影,不曉得……你有沒有空……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去?」

「嗯……」那女子露出抱歉的笑容。「對不起,邦興哥,後天我已經有約了。」

听到這個拒絕,他臉色立刻變得很難看,尷尬沉默的氣氛橫亙其間,郁蘭則睜大眼楮來回看著他們兩人。

很明顯地,郎有情,妹無意。

劉邦興抬起頭,神色變得冷漠。「對呀!我怎麼忘了,後天是星期六,一個特別的日子,你怎麼可能會浪費時間跟個『普通、低下的鄉下人』在一起呢?」他尖刻地說道。

郁蘭聞言忍不住倒抽口冷氣,而那女子原本溫和的臉色也沉了下來。「邦興哥,你……」

「不敢當,我這種多下人,還不配被你喊『哥哥』。」冷冷說完後,便轉身離開了。

郁蘭則不敢置信地瞪著他離去的方向,沒想到「外公」竟會是這樣的反應。她偷覷著另一人,只見其表情除了不解之外,亦有絲無奈,然後不發一語地轉過身快步走開,可走沒幾步,便停了下來,轉過身瞪她,溫柔神色不再。「還不跟我走!」

郁蘭回過神,這下怎麼辦?該跟誰呀?留在這里是最保險的,但那女子突然出面為她解圍,令她納悶又好奇,三秒後她做出了決定,與其冒著被當成瘋女的危險留在原地,還不如試著另覓他途。于是,她拎起大行李箱趕上去跟在女子旁邊。

兩人安靜地走了一段路,郁蘭不停地偷偷打量她,最後忍不住打破沉默。

「雖然他是我阿公,可我還是要說他太沒風度了,哪有人約女孩約不成就翻臉,這樣太難看了。」

那女子沒理她,兀自低著頭。

「唉!那個……我問你,你為什麼知道我叫郁蘭?」

那女子聞言立刻止步,轉向她時,原本沉思的表情轉為皺眉。「請還給我!」聲音雖柔,卻有莫名的威嚴。

「什麼?」

「把那個皮箱給我!」手指向她提著的大皮箱。

「不行!」想也不想地,她立刻帶著皮箱拉開兩人的距離。「我在哪,這個皮箱就在哪!」開什麼玩笑?這可是跟她從「未來」一起帶到這「過去」的!依電影法則推斷,如果想要回去原來的那個時代,這個皮箱也得要跟著她才行,否則說不定會回不成。

那女子生氣了。「什麼?你這個小偷!偷了我的皮箱還不還我?」

長這麼大,頭一次被人罵小偷,郁蘭可以感覺到血壓正急速升高,這真是莫大的恥辱,她大聲地說道﹕「我才不是小偷,這個皮箱本來就是我帶來的……」倏地,她住了口,睜大眼楮。「等等!你說這個皮箱是你的?」

「沒錯!」

「那──你就是陳沁香嘍?」

陳沁香蹙眉。「你認識我?」

啪!手提箱掉到地上,下一秒,一道人影快速沖向她,並緊緊將她抱住。

「外婆!我總算找到你了!你要救我呀!」

「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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